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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部之三 ...

  •   已是子夜。

      南沅背对于打开的窗口而立,窗外一幕如絮飞雪,在静夜之下悄无声息地覆盖万物。

      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足以让人听清一切的细微响动之声。然而,南沅凝神听了许久。那个青年似乎真的已经入睡,隔壁的屋子之内未曾有过任何异常的响动。

      现在脱身,是否安全了?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随后,她摸一摸背后的一把长剑,像是这样就能够鼓起勇气一样,轻声合上窗户,回身过来,在黑暗中摸索到木几,并将最后的一枚铜钱放置于上,接着,她向着大门走去。

      而就在她的手指触及到门闩的那一瞬间,一道长风辖雪从她背后窜来,窗开之声铮然,而后,阵阵冰冷之感凝成一线逼近在后颈之处,南沅的心在那一刻猛然沉下,如坠冰窖一般。

      迟了。

      那一刻,她在心里暗自后悔。然而后悔已经毫无作用,身后那一把长刀的尖锋对准着她的脉搏,只要她稍稍一偏转,后面的人就可能割下她的头颅。

      “女公子何故锦衣夜行?”

      浓黑的夜色之中,身后人的音调异常隽永宁静,如同暮春之雨伶仃坠世,干净、透彻。

      南沅的手稳稳落在了门拴上,心也在那一刻镇定下来,道:“我不过深夜梦寐而起,预备着透一透气罢了。”话锋一转,逼问似的,“倒是阁下,三更半夜执着长刀溜进我的房中,是否意图不轨?”

      身后的青年一声轻笑,颇有几分讥讽之意:“意图不轨不敢担,只是听闻女公子在隔间之中来回踱步声,心下忖度着女公子是否深夜失梦难安,特此过来问候一声罢了。”

      南沅心下一惊,适才自己就是害怕惊动他,所以在房中皆是脱掉鞋袜,仅以赤足行走的,只在刚才预备走人的时候,才重新将鞋袜穿妥当,不想这个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她确定,这个家伙是有些道术在身的。心中虽百转千回,嘴上仍是静静道:“阁下说笑了。”

      那一刻,后颈处的刀锋明显逼进一分,南沅甚至已经感觉皮肤裂开之处,有丝丝温热血液的流出。

      身后的青年淡淡说道:“从在下入那茶棚后不久,女公子就一直神色不定,到底为何?”又似乎有些不喜欢南沅打马虎眼,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女公子不必多做其他言语,在下只想听这一句回答。”

      “若是回答此言,阁下可会将手中的刀放一放?”南沅问道,“刀剑无言,我苟活于世,只一条性命贵重些。”

      刀上的力气毫不犹豫地又加重了一分,背后之人的语气明显阴沉不少。

      “多话。”

      南沅突然笑了笑,随后说:“容我慢慢道···来。”一边说着,手则一边往门闩处寸寸摸去,一直摸到末尾处,她的手握上那方长木,“此地南临黎山,北对曲林,其中道阻艰难,多为崇山峻岭,素日就鲜少有人客往来,何况如今大雪隆冬,阁下这样的行事作风,浮雅清贵,举止不俗,而更是深山一人于此,本就不寻常。”

      青年突然笑了一声:“俗话。”第二声笑,“蠢话。”

      南沅心沉如水:“那么阁下还想听下去?”手上的动作慢慢在黑暗之下不动声色地行动起来。

      青年似乎有些放松警惕,刀剑逼近的感觉分明退了几分,南沅心下一狠,掐算着时机到点,猝然之间将那横木洒脱抽出,头往身下一低,迅速侧开刀锋,同时手上的横木狠狠向后一挥!

      青年一时轻视南沅,所以略有松懈,不妨这一瞬之中,黑暗里向他投来一块看得不甚清明的暗影,思忖恐怕是暗器,于是手腕一抬,长刀飒然于前一劈,从中生生将那一枕横木截成两半。

      也就在那一刹之中,南沅快手将身后包裹的长剑蛮横抽出,绷带散落一地,一道雪光乍闪于南沅眼中,瞳仁里有微微的笑意。

      斩成两半的横木乒乓一声落于地板之上,那一刻,南沅的长剑架上了青年的脖颈。

      南沅微微一笑:“风水轮流转,如今,该我反问阁下了。”

      青年的眉眼之中有微微的讶然,随即仍是语速从容,仿佛无事人一般地说道:“在下问的话,女公子并未回答完。”

      “多话。”这一句,是适才不久时青年对她说的,现在,她原话奉还回去。

      “哦?”青年低笑,“有趣。”

      南沅的眼底闪过一线狡黠,悠然道:“若是天下得知辽国的皇子殿下如今身在东衡,或许会更有趣。”

      一语之间,点破浓雾。青年的心中闪过一丝杀机,窗外白雪翻飞而进内室,两人之间一片森森寒意。

      南沅扬眉,宛若阳春的笑容在那一刻浸没在黑夜,她的嘴角向两旁轻轻牵起,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

      “景岁陛下,愚妾礼见了。”

      关于景岁其人,南沅可谓知之甚熟。

      景岁,西辽皇子,先辽国君主的幼子,当今辽国君主同父异母的手足;同时,亦是辽国悬赏千金的逃犯。三年前,沛国燕王惠颐谋反之后不过数日,一衣带水的辽国皇室同样面临一场空前的家族斗争。一朝西辽旧主辞世,留下二位皇子,嫡太子景荣焉、庶皇子景岁,二龙相争,两党派别斗争惨烈,牵扯而进的世代大族多达数十,而朝臣将相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旧君主辞世当日,辽国的两位皇子撕开漂浮在表面的那一次层宁静,而露出内里之下的森森带血兵刃,宫变在一朝开始,也在那一夕结束。

      仅仅一日之内,旧皇驾崩、皇子相争、宫城血洗,而后,景岁棋差一招,输在了自己的兄长手中。

      兵败如山倒。景岁在二十死士的拱卫之下狼狈潜逃,四国之中行踪不明;而辽国太子景荣焉则踏着枯骨登上以血洗礼的王朝宝座,下令于四国之中高悬景岁画像,悬赏罪皇子景岁头颅,并许诺,献上景岁头颅的人金千金、邑万家。

      所以说,目下南沅长剑所临的脖子一断,上面的那颗头颅足够她后半生锦衣玉食、再无所忧虑。

      这回那青年倒像是犯傻一般地笑问道:“女公子痴也?吾与景岁分明非一人。”

      南沅依旧是原话奉还:“俗话。蠢话。”那一刻,青年大笑。南沅回想起今日于草棚之中所见的景象,因而慢条斯理地说,“传闻辽国国风与衡国大相径庭,愚妾素日不以为然,不成想今日一见景岁殿下,还真是此话不虚。”她静静道,“殿下未免太看轻女人。”

      对方并不应话,只悠然眉峰一挑。

      南沅眸中有微澜泛泛,细说:“今日殿下偶然从雪中而来时,愚妾并未对殿下有过任何猜疑,只当殿下同愚妾一般,不过路遇风雪,所以一寻庇护之地罢了,但让愚妾起疑心的,却在其后。”

      对方像是来了兴趣一般,懒散散一笑,吐出一个单薄的字。

      “说。”

      “其一,愚妾当时疑惑的是,来人自大雪中进入,在临席之时,便将自己头上的垂纱斗笠细细拭净,甚至连一丝丝的细雪都不曾放过,可是,身上那件外氅上积雪深厚,却是死死不肯脱下呢?衡国往常的道理,不论在什么样的店家,进入之时将外氅脱掉,是基本的礼节。”南沅的眸中浮现一片光影浅淡,“此为其一。”

      青年笑一声,舒了舒肩头:“请言其二。”

      “其二,便是那外氅上的水珠溅落地板之时的异常,也是愚妾开始警惕殿下的始端。”南沅继续说道,“殿下的外氅边摆之处融雪而成的水,滴在那茶棚浅棕的木板之上,为何不是将木板的颜色加深成深棕,反而将其染成了暗红的颜色?愚妾当时只有一疑,那边是,殿下的外氅之下,大有文章,虽然当时,愚妾还不能够确定,殿下那外氅之内中,到底是怎样风景。此其二。”

      南沅的声音在暗夜中如同一川静流徐徐:“而说到其三,便是愚妾开始怀疑殿下身份的时候。愚妾记得那老妪上茶之时,殿下接物态度极其恭敬肃穆,当时亦可仅作尊长之态,但之后,愚妾便不这么想了。天下皆知,北沛盛金银、东衡产海鱼、南雁多布帛,而西辽,却以茶叶为民本,辽国皇室当中更是将茶视作神明赐物,对待茶的恭敬态度几乎令人咂舌。世传辽皇室品茶自由一道严格道法,却有时因出境所难不能为之,是以将指甲朝杯沿口轻叩三下以为告罪。而那时饮茶,殿下的手指虽然动作微笑,愚妾却悉数将其收在眼中。”顿了顿,“愚妾心中当下便有几分明了,自从辽国先皇驾崩之后,众后妃随同长眠帝宫;而皇室宗亲多数在先辽皇时便多以软禁或诛杀,是以今日,辽国景氏所剩者,不过殿下与殿下的皇兄耳。更添殿下出逃之名,愚妾心下就更对眼前人有所怀疑。”

      “继续。”青年的声音愈发笑意溶溶,和颜悦色得让人心中胆战心惊。

      南沅说出最后一点:“若说当时殿下品茶时,愚妾心中对于殿下的身份只有九成的把握,那么最后这一点,就是愚妾最后肯定殿下身份的那定音一锤。”她回想起今日在雪地缓行时的事情。

      那时她跌的一跤,并非是不小心,可是刻意。

      她对于景岁的身份一直还无法肯定,所以希望能够在雪地之中寻找出他外氅所沾过的白雪,借此来查看他的外氅之内是否真的存在异样。然而当时,却并没有得到什么,而恰巧就在他回头喊她的那时,外氅的边角却正好擦在雪上一点,她眼睛极锋利,只一瞟过去,便看见雪地之上醒目的一星红色,因为担忧对方谨小慎微,于是故作摔跤在地,却暗暗将那一寸白雪囊入手心,最后等待安全时,才得以从味道之中得出答案。

      那一点猩红,是人血的味道。

      如此,四国之中,唯一符合这重重疑点的人,唯独只有西辽景岁而已。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而对方显然已经知道了后来的故事。

      景岁缓缓一笑:“女公子睿智,岁钦佩。”这一言,他总算是肯定了自己的身份。

      南沅秀丽的瞳仁之下暗涌浮动,手上的刀剑一凛,寒气三分,生生让一把市面货逼出几许华光来,她噙着笑,浅浅道:“依愚妾看来,殿下那一袭外氅之下,恐怕是血如霖霖;殿下行走四国,能活到如今,凭的就是‘谨慎’二字,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现下恐怕愚妾告知殿下,愚妾与辽国君主并无瓜葛,殿下怕也不会放愚妾一条生路。”顿了顿,音调沉下几分,“只怕今日留殿下住宿的那对老夫妇,此刻都已经命丧黄泉了吧。”像是俏皮话一样,她突然话中机锋一转,“如此这般,愚妾此刻,还是割下殿下珍贵的头颅如何?”

      窗外大雪不知何时停下,浓云之中,一线光亮浅浅投来,在房中照出一寸可见之地。

      南沅笑望着对面那张清俊面容。

      景岁嗤笑一声,闭上眼,抬手撕下覆盖于脸上的一层膜,随后,一张与上一刻大相径庭的脸浮现于南沅眼前。

      之前温雅如玉的眉目,此刻悉数变幻成另一幅模样。

      那是一张西辽男子之中极其出色的容貌,轮廓英逸洒脱,飞鬓长眉之间淬着斑斑傲气风骨,隽秀的眼陡然一开,如同一弯浩瀚星海徐徐拉开,瞳仁中光点闪烁,熠熠而辉。

      骄傲而清贵,从容而明睿,世间的英气仿若全在他一个回头扬眉之间。

      景岁的手抬起,两只手指夹住南沅的剑身,笑中略有讥讽之意:

      “三年来,搁在吾脖颈上的剑,还未曾有一把轻贱如今日女公子所佩。”

      南沅亦一笑:“剑的用处不分贵贱,对于愚妾来说,能够一刃断头颅的,便是把好东西。”

      “女公子过于信誓旦旦。”景岁的眉目之中,笑意颇有几分逗趣之意,那一刻,他的目光突然移向窗外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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