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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心之所向情之所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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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冷冷道:“这一切并非我之安排。信与不信,随你。我不过是碰巧捡了个漏。”
他不再关注那只金翅大鹏鸟,转过身,望向远方。一座巨大的铜钟屹立在后山,通天通地。那个坐在钟顶的白衣僧人垂眉敛目,眼角里藏着慈悲,但是那慈悲叫人瞧着并不舒坦,像是一张生硬的面具,扣在了张并不合适的脸上。他的目光朝下,似乎无所着处,又似乎就是落在承光寺里。
那些侥幸逃出的修士们落在庙中,略作休整之后,便将未进小世界里的管事僧侣团团包围起来,这次他们不再嚷嚷了,抄起家伙便直接动手。
重韫见到这群散修们丝毫不顾及半点形象,内心十分厌烦。鲁成颂和那金翅大鹏鸟搅和在一块,自己便是想削他一顿也是不成了。他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想要将因自身的无能而产生的愤怒发泄在别人身上的想法分外可笑。
荨娘会受伤,说到底,不过还是自己无能罢了。他没有通天的能力,护不住自己,还每每连累了她。这样的自己,真的修得出仙骨吗?真的够格承诺什么吗?
重韫很少这般自怨自艾。似乎是从钱塘君之子死后,他的心便早早地就成了一潭死水。他修符箓,不是为了成仙,只是为了让崂山派能够传承下去。而这个动机,却不是发自于他的内心,而是源自于师父的愿望。他活着,是为了赎罪,为了报恩,为了师父,为了年幼的师弟们……
没有一条,是为了他自己。
最初与荨娘相遇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看重一个姑娘。这种看重,跟他对待师父师弟的迥然不同。他因为看重她,珍爱她,第一次萌生出想要为自己争取些什么的欲/望。他想修仙,他想和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想要时时看见她的笑脸,撒娇也好,无理取闹也好,他面上生气,说到底,心里却是欢喜的。而她的欢喜,反过来也总是能够取悦他。
重韫落在荨娘身边,从念奴娇手里把荨娘接过来。他刚才只知荨娘受了反噬,现在检查她的伤势,才在锁骨边上发现了几枚红通通的灼痕。他的眼神一黯,沉默了好久,才鼓起勇气问她:“身上也有吗?”
荨娘噙着两泡泪点头,嘤嘤道:“不是道会不会留疤呀……”
重韫往她身上贴了几道水符用以镇痛,将人抱起来,对褚云子道:“师父,我先带荨娘下去看看伤势。”
褚云子站在葫芦上,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重韫驾起铜钱落到客舍,把昆仑淬月留在门前,关好门窗后才回到床边。
荨娘抱着那张龙骨简,嘶嘶叹气:“道长,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每次想帮你点什么就弄得灰头土脸的。哎,早知道我当年在天上时就该学学神仙打架呀,这可比捧灯实在多了。”
重韫捂住她的口,低声道:“你别说了。”
怎么是你没用?是我没用才对。
“你把衣服解了,让我看看那些灼伤。”
荨娘瞪大双眼蓦地往里坐了坐。
“道道道道长,你你你你说什么?”
重韫在床边坐下,牵过她一只手,垂着眼,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让我看看你身上的灼伤。”
荨娘只觉得自己的舌头似乎打成了一团乱结:“脱脱脱衣服?”
重韫抬眼瞧她,目光温柔而坚定,似乎在问她:不可以吗?
荨娘的脸腾地红了。她扭捏了一会,又见重韫一副十分坦然正经的样子,不知怎么地渐渐地就脱下了那件紧张和羞怯织成的茧衣。她轻轻地点了下头,用轻佻的语气逗了他一句:“你看了我,可要好好负责呀。”
重韫抬手轻触她滑腻的面颊,“嗯。”
荨娘背过身子,解下道袍,脱下中衣,她将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前,按住唯一的遮挡。
重韫看到她整个背上几乎都是红红的灼伤,一直绵延到手臂和肩头。这种灼伤并不像平常被火苗燎到后所留下的,更像是用人拿着一个沾了丹砂的戳印在你身上盖满了印章,只是红得恐怖,并未起泡,也不会溃烂。但是不能碰,一碰那灼伤下的炎气便会四处游走,疼得你挠心挠肺。
荨娘纤瘦的身子微微颤着。比起疼痛而言,似乎重韫久久停留的目光更为令她难以忍受。不,也不是难以忍受。那是一种矛盾的想法。她希望他的目光能为这个身体驻足停留,他的心弦能为这个身体颤动,却又不禁想道,我现在满身都是红癍,会吓到道长吗?他会觉得丑呢,还是心疼更多一点呢?
她虽然总是自诩美貌,在心爱的人面前,却依然免不了一顿胡思乱想。
重韫自然是不敢碰她的灼伤的。看了许久,他才让荨娘转过来,替她解开手上的纱布。原先红线割开的伤口已经长好了,只留下一痕痕纵横交错的伤疤,落在这么一条白玉般的胳膊上不免叫人惋惜不已。现在在那些旧伤上又多了不少新伤。
荨娘最是爱美,见状便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么多疤啊,只怕是好不了了。”
重韫手一抖,几乎是立刻回道:“不会的。西王母每年都会打开昆仑山瑶草园的大门,有缘者入园取药一概不究。我一定会找到去疤生肌的药草。”
荨娘嘟着嘴唇假意埋怨:“道长,你嫌弃我了?”
重韫声音轻轻地:“荨娘,你明知道的。”
荨娘的心跳漏了一拍。是的,他们之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她对他的喜欢,一点也没掺假,他又何尝不是呢?
荨娘那满身灼伤一时还无法处理,重韫只好依旧用水符镇住她的伤势。
荨娘穿好衣服后扭了扭肩膀,只听得衣服底下沙沙作响,想起她现在贴满了一身黄符,疼痛是镇住了,可是这感觉简直太怪异了。她不由无语道:“道长,只有僵尸才贴一身符呢。我现在比僵尸还僵尸了。”
重韫只是摸摸她的头。
忽然,荨娘发上的瓢虫发簪闪了两闪,小彩儿抻了抻脚,往里一缩,直接缩进荨娘的发髻里,只留两根触角在外头,瑟瑟发抖。
这种小仙灵惯来对危险的感知最为敏锐,重韫面色一变,匆忙道:“荨娘,你待在这里,外面出事了,我出去瞧瞧。”
他说罢冲出门外,一回手,甩出数十道黄符,驱鬼辟邪样样都有。贴完符,他将六道戮钉在大门中央,喝道:“三界六道,明明有灵,诸院佛灵,听我号令!”
语毕只见一团金气顺着匕首钉入的地方从地上升腾而出,将整个屋子包围起来。
但凡香火旺盛的地方,千百年下来总会养出一些灵来。用六道戮镇守在此,又有此地院灵辅助,重韫稍稍安心下来,抓过昆仑淬月就朝喧嚣处疾奔而去。
重韫御剑一路风驰电掣,待赶回小世界的裂缝处,便见那裂缝已然消弭无踪。褚云子领着一干人抬头观战,天空上两团火球相撞,隐隐可以看出烈火里裹着的是一只大鸟和一个人。
黑山的护身罡气笼罩了小半片天空,黑色的云雾里金戈交响。
重韫落到褚云子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黑山捉住了一只千年的心魔。你要不要猜猜是谁的?”
重韫心头巨震。若说世间的魔哪一样最为可怕的话,那一定是这无形无色的心魔了。它可以生长于人心的任何地方,无论什么样的情绪都可能成为它茁壮生长的土壤。只要这世间爱恨嗔痴一日不消,心魔便一日不灭。
不必多想,重韫已猜到答案。
刚刚还斗成一团的僧侣和修士们不知何时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一个年轻的僧人站在人群中央,大声说道:“承光寺今日连连出了这样的倾天祸事,竟然皆因心魔而起,这是我们万万想不到的。虽说我们承光寺对此责无旁贷,可是诸位,比起让我们这些僧人偿命,难道目前最为紧迫的,不该是齐心协力一起抵御心魔吗……”
那个年轻的僧侣说话时别有一番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的声音平稳得就像宣讲佛经高义一般,任何普通的句子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似乎具有了前所未有的魔力。
天上的战局一片混乱,重韫不知黑山能不能拿得下这个心魔,毕竟与心魔相斗之时只要心防稍稍松懈一下,立时便会被心魔趁虚而入。
他太过于投入了,因此没有注意到念奴娇悄悄地离开大殿,化作一蓬青烟飘向了客舍。小白跟在她之后,悄不声儿地追了过去。
天上的激斗愈发白热化,鲁成颂和那金翅大鹏鸟的每次碰撞都会降下星星点点的火球。黑山的护身罡气怒吼,咆哮,不时从中透出冷意逼人的刀光。忽地传来一阵激越的长响,似是铜与铁的碰撞。黑山的护山罡气在那口巨大的铜钟边撞了一下,便如折翅的飞鸟般坠落下去。
坐在钟顶的僧人依旧一张慈悲佛面。他的身后映出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影——左手朝上,结无畏印,右手朝下,结与愿印。佛影面目俊美,嘴角微含一抹讽刺笑意。
重韫心中狂跳起来。
是的,是的,他见过这道佛影。就在姚佛念的记忆里。
难道这个白衣僧人,就是那个姚佛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