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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遇见复青容在成精五百年后的一个冬天。
舜城大雪,天地暮白。这季的香粉铺子生意不景气,我正欲早些关市,便见一人倒在铺子门口,一身褴褛衣衫,面色冻得发青,身后的书篓背囊倒是护得体面无损。
舜城临近京郊,此时此刻路过这里的年轻男子,大约是进京赶考的寒门书生。
冷风卷帘,皓雪堆烟。
我将他拖进屋内,熬一小锅姜汤,他仍未醒,屋内却到访一位不速之客。来人一袭粉衫飘香,面似桃红。
“哎哟哟,小丫头,我来得不凑巧啊,可是扰了你的好事?”他双眸一展,神色暧昧。
霍非是我见过顶漂亮的人,说是人有些不太恰当,他本是一修炼三百年的蛇精,盘踞在舜城城西月河一隅,自认识我以后,隔三差五地不请自来,美名其曰为我的香粉铺子代言,“啧啧,修为薄弱的桃树精,连经营的铺子也这么惨淡,本蛇精纡尊降贵为你招揽生意,还不快跪在石榴裙下磕头谢恩。”
霍非向来对我这只植被精怪看不上眼,在修道界中,以人类修道最易,其次动物,最后植物。霍非虽然只修炼三百年,功力却远超我兢兢业业奋斗的五百年。
植被一向不受天界重视,我们与生不具备灵性,无法与万物之主相通,于四海生灵当中属最末等,需历经千载春秋凝聚灵气,混成仙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一点的成精,可化为人形,至多享有数百年寿命,再形魂俱散,与尘入土。
千万年来,天界只出现过一位花神司掌天地草木,泽被千花万树。
霍非平日四处与女子厮混,汲取至阴灵气,修为更是生长得飞快。他端详双目紧闭的复青容,一双贼眼冒绿光,神色与他要同女子上榻翻云覆雨前一模一样。
“丫头,踩了狗屎运啊,捡到一这般秀色可餐的人物。”他舔了舔唇,像蛇类吐出危险的信子。
我神经一紧,“霍非,你别乱来,这是个男的,你要是想汲灵,整条街的姑娘往你窝里扑。”
霍非瞥我一眼,冷哼道,“以你这般粗浅的修为,看不出来倒也寻常。”
“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仙灵护体,并非普通凡人,大抵是天界又有哪个神仙下界游玩或历劫来了,白白被你捡个便宜。”
我不由对床上昏迷不醒的潦倒书生端正神色,“哪路神仙?”
霍非眉目一挑,“神仙下界,微服私访,岂是你一小小精怪能得知的?”
我敛声收气,他定也不知道。穷神气。
【贰】
认识霍非也只是近几年的事,精怪化成人形样貌不随年岁变老,于是我从不在同一座城待十年以上,穷乡僻壤轮着转,这一十年轮到舜城。
这里虽然临近京都,却是我住过的城市中最穷的一个。近几年朝局动荡,南部边界战乱,皇帝愈发得穷,征税大涨,以周遭城镇最为厉害。不少精怪甚至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前往南方敌国地界。凡人的你争我抢向来与精怪无关,觅得一方安稳之处才最紧要。
霍非的同族也纷纷迁徙他处。
但他没走。
在他成精初年,他幸运地,亦或不幸地,爱上一位人类姑娘。两人爱得缠绵悱恻,山无棱天地合,姑娘年老色衰时,霍非仍伴她不离左右,直至寿终正寝。他与她几十载光阴,归尘归土,飘散成月河堤岸一缕轻烟。我起初对这个故事瞠目结舌,故事里的痴情男子与我认识的花花公子霍非大相径庭,然而往他月河堤岸的老窝一走,那里臭气熏天,蛇屎成山,他确实已在此住了三百年。
他忘不了那位姑娘,即使同族皆去,光阴百转,仍留守在与她相聚和分散的一隅。
噢,上帝,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
于是我便原谅了这个轻佻的蛇精偶尔来我铺子里蹭吃蹭喝,算起来,霍非算是与我交往最深的精怪。有一日,我俩一同在院子里畅饮,讨论着王母娘娘究竟是玉皇大帝他妈还是他老婆的无聊话题,后来霍非喝得有些醉了,神色迷离,他说,“阿绮丫头,我是看你这桃树精实诚,才大发慈悲来陪你喝酒,还不快给本蛇精再添一坛,噢,不,是看你寂寞,太寂寞了,整个舜城,就你一株桃树精,是不是经常半夜里偷偷抹眼泪哟。”他笑得妖娆,眉飞色舞。
是啊,整座舜城,也就剩他一只蛇精。我笑了笑,与他一同饮醉。
“你又为何留在舜城,这是第十年了?按照你的原则,不久也要搬走了。”他意兴阑珊地倒满酒杯,也许是八月末的桂花将谢,这桂花酿中的苦涩令他无不落寞。
“也许这次不会走了。”我说。
“噢?”依照他平日的惯性定要说出又一失足少女拜倒在本大蛇精花裙之下,但他只是淡淡地问,“为什么?”
“等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等一尊神。
【叁】
复青容清醒已是次日晌午,得知是我救了差点成为路边冻死骨的他后,他连连称谢,从炕上滚下来作揖,“阿绮姑娘救命大恩,复某不知何以为报。”
恩是必定要报的,但不急于一时,我问道,“公子此行是去赴京赶考?”
“正是。”
“眼下战乱四起,朝野不宁,科举是否按时举行尚有待商榷,复公子在京城可有落脚处?”
复青容摇摇头,一脸愁色,“今年家中收成不好,为缩减开支,父母令我早些上路。”
果真凄惨。
霍非昨日的话隐隐在我耳边回响,“历劫下凡的神仙大都遭遇坎坷,若你能成为他此生贵人,待得他羽化归仙之后,必得再回人间还恩,成全你提出的任何一个要求。”霍非如是地蛊惑我。
我心思一动,思绪瞬间飘远。
霍非见我一脸呆滞,摸摸我的头,“可怜的桃树精,莫不是活得太久无欲无求了,凡人尚有些令他们拼尽全力的心愿。”
“心愿啊。”我讪讪一笑,终于说出藏匿已久的私心,“我想看看——花神。”
花神月容,六道三界,四海八荒中最美的男子,却也最冰冷,最无情。传闻他爱护花木如己,却将七情六欲束之高阁。
以花月为容的高贵神尊,却以一颗冰雪为心。恋慕他的女仙们眼泪掉满星河,他独自乘一艘星船顺着河水悠悠远去,衣袂轻舒,挥碎无数芳心。
“呆子!”
霍非重重一敲我的头顶,我抬首怒目。
“传闻中的事情怎可尽信。”霍非悠悠笑道,“他贵为花神,整日穿梭于众女仙之间,指不定怎样的风流快活。”
“月容不是!”我辩驳道,“他气质高华,仙姿清冷!爱护同族,悉看草木!”
“噢?莫非你见过?”
“……”我撇过头去不答,胸腔却溢满霍非对月容轻佻之言的愤怒。
我望向复青容,一脸单纯的书生模样,面容清癯,衣衫单薄,完全看不出半点仙气。大约下凡的神仙都必须足够低调。我猜。
我令他先在铺子里住下。
复青容感恩戴德。他这个人喜欢把报恩挂在嘴上,具体的报答法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嘴上说着施恩不望报,心中默想必得抓牢这尊大仙,你的恩,就等归仙之后再来成全我吧。
【肆】
霍非说,你莫要忘了我,每月定时去我的老窝扫扫蛇屎,免得我回来的时候那里仍臭气熏天。
“你要去哪里?”我惊诧,从未想过霍非会离开,离开那个姑娘的亡魂之地,“你的心结放下了?”
霍非说,“这一世她再次转生为人,我要去寻她了。”
这一刻他的脸上不再有轻佻之色,而是无限落寞。他依旧放不下,只是不甘再徒劳留守。
“你知道她在哪?我可以帮你一起去找。”
霍非摇摇头,神秘一笑。他的粉裙飘摇地转了两圈,人就消失了。
科举果然因战推迟,复青容与我一同待到深秋,红枫似火,晴空一鹤,我们也迫不得已离开此地。
南部战火日渐北上,舜城作为京都防卫的第二道关卡,虽不至草木皆兵,但已成重兵坚守之地。
复青容念念不忘上京为国效力,迅速打好包裹。此时当权的皇帝也是一位糊涂蛋,平日里寻欢作乐,大兴土木,火烧眉毛时方想起广纳贤士,帮他保住这一寻欢作乐的地。
复青容认为,他生乃逢时,赶在国家最需要他的时刻!
“阿绮姑娘,其实你大可不必与我一同上京,不如再往北走,那里没有征战,姑娘也安全一些。”
寒北之地之地寸草不生,对于植物精怪而言无异于人间地狱,我猛地摇头,“那里香粉生意做不开,不被刀剑砍死,也要活活饿死。”
离别前夕不由有些伤感,舜城于我而言不过是流浪生涯中的小小驿站,但终究有些不同。复青容以为我在为离乡背景伤感,忽地问,“我记得姑娘说过在此为等候一人,他来了吗?”
“没。”我苦笑,“他人清冷寡欲得很,怕是不记得这个地方了。”
他是遥远高贵的神尊,我是匍匐于地界生长的小小精怪。天长水远,怎会记得。
何况,那早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情。
在我最美丽也最狼狈的时刻。
植被修行需千载光阴,在此期间我们不是被人砍了拿去修建筑便是做饭当柴火烧。
我,是我们那一村最后一株桃花树,成年不过一季,满枝桃花开作雪,正是绮丽妍艳的韶光,与同伴们抖着枝桠互相嬉戏。直至一夜之间,满园桃树被砍伐焚烧,我看着与我一同生长的同类在火焰中被摧毁,而我,马上也要面临相同的命运。
他便是在那时出现的。月华漫天,清辉盈盈。他扬手一挥,大火瞬时熄灭。我被连根带起,星河倒转,夜色下的丽景飞快地闪过,直至一处穷乡僻壤。
我满枝的桃花纷纷坠落,整棵树光秃秃的在他眼前。他却是那么的美,美过人间任何一株妍花盛开的花树。我心下又羞愧又惆怅,因此刻的狼狈,也因他救了我,我却不知用何报答,况且我还未脱离家园覆灭的伤悲。
他的手又是一扬,我只觉浑身钝痛,好像被注入万千年的日月灵气,枝干不受控制地向外延展,最终全身一软,倒在地上。
“啊……”好痛,好像整棵树都不再是自己了。
“你家园被毁,无法归去,此处地界寒凉,不宜你生长。我赐你一颗灵珠,它可免去你千年聚灵之苦,你现已为精怪化成人形,但毕竟没有经过任何修炼,此珠可保你五百年寿命,五百年后,我来此地取回。”
他说完便要走,我才恍然他乃天上的仙人,此刻乘风归去,再见不知何夕。
“你……叫什么名字?”
“我无姓,名月容。”
“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与我何干。”
“我无姓,也无名,也无爹,也无娘……”说着,我泫然欲泣地望着他转回来的身影。
“你前身桃花开得还算绮丽,叫阿花吧。”
“阿花阿花……为何不叫阿绮?”阿花好像不太好听。
“随你意。”
时有清风拂过,芳树轻颤,一片落叶轻轻划过视线,再抬首时,他已了无踪迹。唯留一轮圆月孤悬,空自怅然。
我只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他一眼。
他大概早已忘记曾与一株小小桃精作约,我守着这枚灵珠,回到当日的成精之地。但他没有如约出现。
百年江湖心,等一场无关风月的局。
【伍】
复青容收拾好行囊后我们便一同上路。始料不及的是,京都内外人心惶惶,张贴的皇榜征召民兵,所有愿为国效力者即刻上前线。复青容一腔报国热血正待一展拳脚,可惜他没拿到考官发下来的试卷,先拿起来兵刃。
如今我守着这位下凡大仙——再见花神月容的唯一希冀,像濒死之海的渺小浮舟。
军营杂乱,我女扮男装之身没被发现也多亏复青容多方掩护,他总是睡得极浅,面向朝我,怕我被人发现。洗澡的时候他背过去守在河边,待我洗完上岸,他已用狗尾草编出一只只小耗子。
许多年后我回想起所历经的战火岁月,倒不知是谁成全了谁。
“阿绮姑娘,你这般与我寸步不离,是不是……看上在下了?”他白玉般的面容透出淡淡微红,竟是别样的诱人。
然而我岂是轻易被美色所迷的好色之徒!
我一把将他扯过身前,不忘顺手揩两下油,“少废话,小心你后面!”
兵荒马乱中,我们唯有并肩作战。
疏忽之间,左肩狠狠挨了一枪,刺伤我的敌兵见了血迹格外兴奋,冰冷的铁枪在血肉里一阵翻搅。我只觉目力所及处一片昏暗,脚步虚软,下一瞬,被人稳稳地挡在怀里。
复青容面色阴沉,铁枪顷刻从肩胛抽出,伴随着持枪敌兵一声嘶心裂肺的哀鸣,他死了。好多人都在死,好多人的脑袋和四肢分了家,夕阳西下,血染天涯。
眼前唯余复青容的身影,他好似换了一个人,浑身散发出冰冷残酷的气息,仿佛自地狱而来的嗜血修罗,遇佛杀佛。那一双手臂却紧紧地护住我,温软的话音响在耳畔,“没事了没事了,阿绮,阿绮……”
这样的温暖,竟让我从未有过的安心。
暮色沙场,天地缓缓沉合,我终于晕了过去。
我的伤势原本非常严重,复青容不知从何处寻来良方,两日痊愈,第三日便又刀枪剑戟上阵杀敌,只是这一次,他紧紧看住我,不离分毫。
然而我军疲软,敌军势如破竹,我们节节败退,只得留兵退居潼嘉关一带。士兵遣散城内所有百姓,士气大衰。
潼嘉关易守难攻,我们驻守三月,敌兵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他们的领头将领是一名唤飞龙将军的混蛋,令士兵围守四周,斩断我们的粮草,等待城门大开求饶。
偏偏我们的严将军也是个宁死不屈的主,既不拼战,也不投降,死撑到底。
所有的人的生死在绝望中艰难蔓延。
复青容看不出半分紧张,那日在沙场上的陌生神情未再出现,依旧是单纯正义的书生模样,每日从城内不同地方寻找野果裹饥。令我不由恍惚,所受的伤痛不过是一场噩梦。
“阿绮,这是桑椹,很是酸甜,来吃一颗。”
“不,我没胃口。”
“你怎么了,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莫不是伤口复发了?”复青容一脸焦急,又恼又慌,我却没法告诉他体内传来的阵阵钝痛似曾相识,犹如五百年前月容赐我灵珠之时,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灵气汇聚一处,现在它们正在慢慢流散。
复青容的怀抱温暖又熟悉,他的掌心缓缓贴住我的额头,一股暖流倒回四肢百骸。“阿绮,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又是那样温软的话音,令人无端贪恋。这一刻我倒有些不惧生死,只是微些不甘,再见月容,终成奢念。好在复青容不会离开,有人如此珍视呵护我,倒也不枉人间走一遭。
有一日我问复青容,若我不小心饿死营地他会如何,那时城中的水源渐渐枯竭,他的嘴唇干涸得起了皮,却将囊中最后一口水给了我。
他只是说,“我不会让你死。”
“那……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舍不得吗?”
“会,会难过死。”
他生得好看,笑容温柔,我感到心头一暖,缓缓合上眼。
醒来已是月至中天,钝痛褪去,复青容坐在我身侧,执一支青玉短笛,万籁俱寂的潼嘉关响起悠扬笛音。凄凉月夜,国破山河,草木春深。正当我无限感伤时,次日,传来我军士兵被俘的消息。
我赫然发现身边的书生不见人影,唯留一支冰冷玉笛。
严将军大怒,很快彻查出有四人趁夜出城,欲奇袭直击对方将领却惨遭埋伏,有两人当场毙命,一名自尽,唯余一复姓小兵残喘一息。
我心中一喜,他没死。但很快,这仅剩的希望之火,亦被京都传来的快马急令熄灭——
弃潼嘉关。
【陆】
飞龙将军命探子送来传信,说他令一名叫阿绮的士兵带着莲花公主前去议和,不然他便杀了复青容再放火烧城。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愿意前去赴死,但是上哪去给他找什么公主。
“我在这里。”人群中响起一清丽女声,她从士兵中走出来,眉目间有着不属于男儿的英气,总觉得有些眼熟,她看我一眼,“你就是阿绮?”
我点点头,“你是——”
是昨日从京都传报来的那名探子!
“你和复青容的战绩我在京都已有耳闻,国破家亡之时有你们这样的勇士是我大齐之福,任何一兵一卒都不能白白牺牲。”
我微讶,竟从一养尊处优的公主口中听到这番话,不由刮目相看。
“弃城是我父皇的旨意,他年老头昏,净做些混账事,别听他的。”
我们在前往敌营的路上,即使被人看管押送,这名公主仍走得笔直,像一棵□□的树干,誓死守卫她身后的家国,“潼嘉关不弃,我们坚守到底!”
完了,是个比严将军还倔的主。
复青容没有我想象中的惨,他被单独看管,每日不少三餐,脸色比在城中时红润不少。可是他看了我,分毫不见欣喜。
“我想你是会来的,你又在危难关头救我。”复青容苦笑,“欠你的恩情,怕是到了来生都偿还不了。”
我心下微动,有些难以言说的苦涩。复青容伶仃一人,即使死在敌军营内,又有谁会为他哀悼,只有我。我想,我会为他难过,心疼,甚至落泪。做人做久了,难免有七情六欲,到底不是草木无心。
“不如,今生,来世,我都以身相许如何?”复青容狡黠地眨了眨眼。
我莫名有些羞赧,只当它是个玩笑。
“哎哟哟,阿绮丫头,看来你和他处得不错呀。”
我猛然转身。
走来人的一身戎装铠甲,即使褪去飘摇轻衫,神韵依旧风情万种,眉眼风流,“霍非——”
他言笑晏晏,脸上的寒暄就像见了老朋友,“好久不见,怎么傻眼了,被本大爷的俊朗英姿迷住了吗?”
霍非挥退两旁看守人员,闲适得如同走进自家后院。
我适才恍然,原来种种,皆是他作的局。
“好久不见,你倒是平步青云做了将军,只是那个诨号是什么?飞龙?噫,霍非,你不止衣着品味差,连取名也这么差劲。”
眼下身处敌营,危兵四伏,即使我满脑子的疑问霍非怎会站在今日的立场,仍只能故作轻松地和他谈笑风生。
不幸的是,总有人不买账。
“啪——”我的右脸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莲花公主杏目圆睁,满面怒火,她大抵想大声呵斥我的全名斥责我是个叛徒或内奸之类,但“阿”了两声也没想起我姓什么,于是更加愤怒,眼见另一边脸也要挨一巴掌,霍非冷冷地令人将她扛出去。
这样的霍非使我有些陌生,我见过他的各种神情,喜怒哀乐,却没见过他这般冷淡,身负戾气。
【柒】
“阿绮,待到战乱结束,你有何打算?”
“做回香粉生意吧……喂,你笑什么?”
“你的经营那般惨淡,怕是连一季也难撑过。”
我面子上挂不住,张口辩解,“冬季天寒,小姑娘们怕冷躲在家里面,自然不会出门逛街了,待到春——”
我忽然收声,天地间不知何时飘落细小雪花,霰雪无声,落到指尖消融了,微凉。
又是一年冬季。
原来,又过去了那么长时间。
难怪最近总是感到精神疲乏,身体无力,霍非嘲笑我像入洞冬眠的动物,我却知道是体内的灵珠年限将至。当日在潼嘉关时我已觉灵珠失效,复青容不知用什么法子消除了体内的疼痛。我问他他只说是家乡治痛的土方,便转过身去编竹草,他手指灵活,不一会儿编出一只小兔子,插科打诨地将这页掀了过去。
认识他愈久,倒感觉对他愈来愈捉摸不清。
我问复青容,“你又有何打算?”
“自然是帮着你打理铺子。”
“咦?”
“以身相许,娶妻随妻咯。”他笑得温柔无害。
“你,你一大活人,我可养活不了。”我说,轻轻垂下眼帘,“况且你只是为了报当年的恩才这么做的。”
复青容无不赞同地点点头,神色凛然,大有为了报恩慷慨就义的风范。我心下微恼,却又不知恼意的缘由,索性转过身不再理他。
良久,身后传来微微的叹息。
“傻子。”
战火经年,霍非出奇地有耐心,他从他处围攻,令大齐悬若孤岛,唯余京都、舜城、潼嘉关三座城池。三城地势成一线,一旦潼嘉关失守,便可长驱直入直捣王朝心脏。
但是他没有,他让我去劝和。
“因为莲花公主?”
“我总无法把她爹她妈砍死,她会恨我一辈子。”
“霍非,我想你多虑了。”她大概已经恨上你一辈子了。
莲花是位英气的护国公主,我永远记得她誓死守卫家国时的坚决。但现在,多年的俘虏生涯削平了她的棱角,眉宇间的气焰全消。霍非留她日日同寝,我和复青容的看守地在别处,偶尔在营中照面,她的眼中有隐隐恨意,收敛在低垂的眉目后,令我不由有些心惊。
“你不觉得她现在这样,倒是比原先好看多了?”霍非漫步经心地笑了,“这样看起来,才更像她了。”
我一惊,已明白他指的是谁,“当年你说去寻她了……就是莲花公主?”
霍非好像又披回离开舜城时的满身落寞,“她的魂魄转世,早已不记得前生之事。那年她是月河岸边的浣衣女,一颦一笑都那么温柔灵动,她说她永远爱我,永远是我的妻,后来她老了,我们走在河边晒太阳,我为她编好满头白发,插上刚刚盛开的小花儿,她的笑容像河对岸飘过的樱花那般美丽。我总想让她回到从前那个样子。阿绮,你说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也许……是你弄错了?”
“我离开舜城后,遇见一快死的隐世仙人,他手中有一灵光镜,可一窥人的前世今生。当年他劝我莫要用此物,说我执念太深,害人害己。脑筋不灵光的老头,他都要死了,还管这些。后来……我就找到她了,她是大齐的公主,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灰头小子样的混迹军营,她说她要嫁给拯救大齐的勇士。笑死人,若是那勇士肥头大耳,她也面不改色地嫁?”霍非愈说愈怒,却难掩伤悲,“我偏不,偏不让她如愿,她要救她的国,我便毁给她看——”
我轻轻一叹,“你迟迟不攻潼嘉关,这是京都的防线,也是你们之间的,一旦破除,便再无回头路。你啊,终究下不去手。”
人有悲喜,树亦忧欢。霍非紧紧抓住三百年前的欢恋旧人不放手,这一刻我竟与他感同身受,我们对于曾经在漆黑生命里点燃光火的人孤注一掷,仿佛他的出现成了生存下去的全部意义,用以渡过往后无数漫长的日夜。
悲伤的蛇精痛苦地垂在我肩头,那里传来点点湿意,我轻轻抚摸他,“哭吧,霍非,难过就哭出来。”我知道的,你只是太寂寞了。
【捌】
霍非死在来年春天。草木葱茏,花开遍野。炎军士兵不满两军僵持无休,不顾霍非反对直接请示皇帝攻破潼嘉关。数年征战早已令人身心俱疲,齐军没有过多反抗,很快签下降书。
于是我们又回到京郊舜城。
那时莲花来找我,她冰冷的匕首抵住我的下颔。她要我带她去找霍非,霍非自从入城后便不见人影,只有我知道他回了老窝,呆坐月河堤岸,一坐便是一天。
我丝毫不怀疑一个国破家亡的女子会狠厉到何种程度。霍非看见我们来,也不讶异,他像是输了一场百年战役,毫无生气,他说,“莲花,你走吧,我不会再为难你。”
霍非说他的妻子葬在对岸第三个柳树下,河水清鉴,春光无限。她应当安眠得很好。
“你毁了我所有,此时此刻,我还能去哪里?”莲花嘶声绝望,腮边流下两行清泪。余生飘零,她怕是再无安息之所。
脖颈间的匕首倏忽一转,直刺霍非,他不躲不闪,我心下大惊,下意识去阻挡。我预想这一刺在劫难逃,但没有,莲花的眼中流出最后一滴泪,匕首从她掌心掉落,她的腹部被一青玉短笛贯穿。
与此同时,霍非哀痛大叫,莲花沉沉倒进他怀里,清澈的河水染上悲伤的血色。
我抬目寻凶,不远处,有人自迷蒙的春光中走来,青衫如玉。他面带愠色,神情冰冷。我的心不断下沉,直到看清他的眉目,终坠入低谷——
“复青容。”
我从未见过霍非流泪,此刻他哭得像个孩子。眼前的复青容熟悉又陌生,暮色渐渐西沉,仿佛又回到那日尸首遍野的沙场。
霍非忽然放声大笑,他盯着复青容,却是在对我说,“阿绮丫头,当年是我看走了眼,他呀,才不是什么神仙下凡历劫来了,他是——”
复青容忽然开口,“蛇精霍非,你本天资极高,有望仙位,但你情劫难过,终至死期。”
霍非好像懒得理他一样,向我招招手,“阿绮,来,你过来,我这有一灵光镜,它照出精怪原形,也照出前世今生,你大抵觉得眼前这个复青容像被妖怪附了体,想不想知道缘由呢。”
我还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只是怔怔地望向复青容,他浑身的冰冷蓦地令我感到似曾相识。
霍非微微一笑,眼中盛满恶意,“神仙有什么好玩的,活了千万年,从未尝过情爱滋味,真是可怜得很。复青容,不如我也让你体验一番痛失所爱的滋味,啊,这感觉,却是连死也不惧了。”
说完,霍非化作青蛇巨蟒,张开大口向我袭来。
“你若想死,成全你又如何。”复青容声色凌厉,原本插进莲花腹部的玉笛下一瞬刺进巨蟒咽喉。
霍非眼中的泪光似有淡淡欢喜,好像在对我说他终于解脱这漫长的孤寂,去与他的妻子团聚了。而我,却失去了唯一朋友。
无边的孤独袭来,灵光镜从手中滑落,它映出青衫玉立的年轻男子原本的模样。我不知是哭是笑,时有清风拂过,绿茵如浪,落英缤纷,但再美的落花也及不上他的一眉一眼。
花神月容,五百年后,我们终于再次相见。
【玖】
又是一样的月光如水,清辉瑟瑟。仿佛百年光阴未曾流转,物是人非皆是错觉。我张口难言,该唤他复青容,还是月容。
我们一起历经那么长的岁月和艰险,却直到现在才看清他的真实。
“你当日收留复青容,不就是为待他归仙后再回来还你恩情,思来算去,你想再见我,现在你见到了。说吧,你想要什么。”月容冷冷一笑,“千年灵力?与天地同寿?还是……要我以身相许?”
“不,都不是。”我等了这个人五百年,他是漫长时光中的唯一希冀,其实,“我只是想把这颗灵珠还给你。”
他深深看我一眼,似是不可置信,终是移过目光,“不必。”
我将霍非和莲花的尸体埋葬好,他们终于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我应当为他欢喜的,只是感到好寂寞,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妖娆的蛇精对月畅饮,粉衫曳地。
“霍非因一己之私扰乱人间王朝征战,即使我不杀他,天庭也会来向他问罪。”月容轻轻拂过那根碧玉通透的短笛,亡人的血迹尚未拭干净,“小小的蛇精而已,你若是怕没人解闷,普天之下,再寻千条万条来有何难。”
“你连莲花也杀了。”我摇摇头,不,复青容不该是这么残酷冷血的人。
月容闻言冷哼,“她妄想伤你,若不是我,与那蛇精一同归葬的就是一颗百年老树了。”
高贵冰冷的神尊,也许在他眼中,任何生灵的性命皆如蝼蚁。于是他可以轻易将凡人和精怪搓成灰,夺走我的朋友,也夺走了我对五百年前的月容最后的眷恋。
我只觉眼前的人异常陌生,也许我犯了和霍非同样的错误,执念太深,亦是大过。
我忽然放声大哭,满面泪痕,“你走开,你走开!复青容,我要复青容!”
那个会在最危险的时刻保护我的男子,将最后一口水给我喝的男子,那个会吹出好听的笛音,而不是用它来杀人的男子。
“看清楚,我就是复青容。”他的脸庞迫在眼前,每一寸皆是完美,又尽是冰冷。
连带着我的心也冷了,再无法回温,“不,你不是。”
晚风携走泪水,我用最后的灵气将灵珠逼出体内。月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休想!我何时准你去死。”他伸出手盖住我额头欲延续灵气。
我偏不。
我忽然懂了霍非对莲花的种种作为,他愈是想得到的,我偏不顺他的心。人间情事总弄人,爱有时,恨亦常有。到底意难平,意难平。
掌心微一用力,灵珠四碎于指间,精魄骤散。
我轻轻笑了,像恶作剧得逞的坏孩子。原来你也会有这种神情,原来高贵如神,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花神月容,睥睨万物生灵又如何,到底干涉不了我自己的生死。
我做了五百年的人,终于在最后一刻做回本我。枝桠上掇满沉甸甸的花朵,又是一季绮丽妍艳,花落如雨。
孤独的神失魂落魄地握着掌中一抹桃花瓣,指尖竟是渗出了鲜红的血。
五百年光阴过去,我们又回到相逢的最初一刻。
天地芳菲,桃花流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