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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一百三章 潜龙(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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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回客栈,上官飞燕大大方方地换回女装,梳了微垂斜髻,插着一两只银簪子,素衣素裙甚是清爽。
这家客栈本就是红鞋子用来打听城中坊间消息的,来住打尖的都是外来的贩夫走卒居多。今日忽然禁闭了城门,城中滞留的外人多处投栈,此处也不例外。
上官飞燕本来是想去前堂,看看情况,可今日的人实在太多。本来这是她的地盘,无需再多加掩饰,可她这样的姿容出现,多少会有麻烦,便折回了客栈后院的一处小楼。
又是一年暮春,上官雪儿不是个悲春傷秋的人,今日许是发生的事情都太过突然,心底生了许多无故的感慨。
自打前岁拒了孙子淳的亲事,上官雪儿便回了京城。公孙大娘见她终日无所事事只会唉声叹气,便把客栈以及京城中的坊间探子一并交由她打理。她到了那时,才不得不勉强支起精神掌管手里这批不小的势力。
诸事开始并不顺利,大娘也不再偏袒她,不管是明面还是私下,极力损骂。默默地受了一阵子后,她坦诚接受,屡战屡败,除了处世越来越世故,兼而也修得了一副厚脸皮。
待她逐渐上手后,在京城中又和孙子淳狭路相逢。
也是这次碰面,上官雪儿才知道,原来孙子淳便没有被外派,而是调入了翰林院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文官。
公孙大娘有句话绝对不是谬赞,这孙富绅也委实是个纨绔中的人才。
他爷爷认为人生在世又有几多光耀门楣的事情,将北平城内外剩下的家产一一变卖,拖家带口浩浩汤汤进了京。
原本,孙富绅为了当年陆小凤讹了他大半家财的事情痛心疾首,到头来,也不知是怀了什么心态,将剩下的另一半家财半卖半送一般给了陆小凤。
进了京后,孙富绅又秉承着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的信念,带着儿孙大摇大摆地到了定国公府的堂兄一家叙旧,回到那个儿时居住,成年后便因分家被迫分出的府邸。听闻是好生出了当年的被人低看的一口恶气。孙富绅老人家心底顺畅,却连累得孙子淳新一上任,便成为了同僚中的笑柄。
受了诸多委屈和排挤的孙子淳,偶得一日休沐,恰恰寻了这间客栈,进来打算借酒消愁。
上官雪儿明明穿着男装,易了容贴了胡子,带了高帽,站在柜台上打着算盘,怎么看都是个市侩精明的小掌柜,却不知为何,一眼便让孙子淳认了出来。
如今想起,上官雪儿心底仍有无尽哀嚎,当真是前世造孽。
孙子淳认出她后,便是成为了客栈的常客。久而久之,客栈中的探子也习以为常,名义上他们还是市井上寻常百姓,孙子淳又是一个眼就看到底的通透性情,对这位小文官也没什么计较的地方。
孙子淳常来也就罢了,后来不知何故,竟把好比泼皮无赖的小霸王孙破虏带到店里来。孙破虏是武人,又仗着国公府的身份,刚开始就是赖吃赖喝赖烂账,幸而他一笔账不还,孙子淳也会偷偷地补上那一笔。
上官雪儿不乐意见他,却无奈自己也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既然还有钱收,那勉强就当个睁眼瞎吧。
孙子淳和孙破虏交情越是深厚,来这店的次数越是多。孙破虏自谥是个花丛老手,早年多少有些江湖阅历,焉能瞧不出上官雪儿的伪装。
孙子淳总喜欢在店里偷偷打量上官雪儿,瞎子都嗅出几分奸、情。
孙破虏晒笑道,“莫让人误会你个状元郎是有断袖之癖,知道你钟情这家的掌柜的还好,要是疑惑是你断袖的是我,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这话十分的没有道理,竟让孙子淳听了,生出了八分歉意。于是,带着孙破虏干了一桩委实过分的事情。
上官雪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个习惯,一个月总有几个夜深人静天气适宜的夜晚,她会趁人都熟睡之时,身携一坛子酒跃上屋顶,一面喝着凉丝丝的酒,一面吹着凉风心底背诵出那些和花相关的诗词,海棠、茉莉、牡丹、蔷薇、梅、竹、兰、菊……他是那样的痴爱着百花,可她颂尽百花又如何,花满楼还是那个遥不可及的花满楼。
他似明月,无尘无暇,抬手间似要触摸到了,偏偏伸手才发现,根本就是妄想。
那夜,喝得微醺,不免心生感伤。她不是个爱掉泪的人,是风吹得眼睛发胀吧,她一揉眼,竟发现满面的泪水,索性抱着酒坛子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便听见屋顶的另一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懒洋洋地说,“我说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哭什么哭……”
上官雪儿惊觉过来,屋顶另一面的瓦砾上躺着一个男人,正是白日在自家客栈里以赖出名的孙破虏。
“孙破虏!”
“正是小爷!”
孙破虏傲慢地睁开眼,坐挺起身,转过头望向她。顷刻间,眼眸呆滞,神魂如瞬间受电摯蓦然失了体。
上官雪儿见惯了那般惊艳失魂的人,此刻只觉怒不可斥,叉腰就骂,“贼人!”
孙破虏登时回了魂,目光仍肆无忌惮地在自己身上上下巡视,过了半响,才恋恋不舍地将视线挪到她的脸上,垂涎若渴道,“小掌柜当真名不虚传,是个极妖治惑人的尤物儿。”
此人不打,上房揭瓦。
上官雪儿当即和他交了手,发觉他的武艺在江湖高手中不亚于中上之流,自己再斗下去只怕会吃亏。
上官雪儿收了招式,昂着下巴,故作大度,道,“在我的地盘上,打赢了你也实在是胜之不武。看在定国公府的面上,今夜你走吧。”
可惜这招虚张声势,对长年驻守边疆的孙破虏并不管用。
“得了,不就识破你个女儿身嘛。是什么惊天动地作奸犯科的事儿么,你就是告到京畿衙门去,我孙小爷也不怕的。”月光底下,孙破虏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又低赞了一句,“啧啧,真是个美到祸水的美人儿。”
上官雪儿气得快跺脚,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孙破虏好笑地指了指墙角下,上官雪儿看见正伫立屋檐下呆呆望着他们的孙子淳。
“是子淳他告诉我,你总会在墙头上喝酒看月亮,可是他不会武功又畏高,只能躲在下面等你。”
上官雪儿从未想过老实巴交的孙子淳,会坑了自己。
孙破虏见了上官雪儿的真容颜,也不见得变得怜香惜玉,该赖的账一笔也没还。孙子淳那点俸禄自己都捉襟见肘,上官雪儿对他的死心眼叹为观止,只能开始做起了这两个不赚钱的客人的生意。
上官雪儿长得美,也偏偏美得不像凡人,可性子豁达开朗,经历颇丰,自幼便有讲起谎话连神仙都深信不疑的本事。她同孙破虏倒是投性情,时常揶揄加讥讽,一见面便是争个不停,夹着中间的孙子淳劝和不得,苦作被嫌弃的老好人。
如此一来,这三人竟也结交出已于常人的交情。
*
上官雪儿徐步走在通往小楼的路上,听见脚步踩踏瓦砾的声响,眉头一蹙,忽然站立不动,沉声道,“还不出来!”
孙破虏身上还穿着犒军时的铠甲,一身风尘地背手站在上官雪儿的身后,笑出两行白牙,“上官掌柜的耳朵还是那么灵。”
上官雪儿假笑了一下,道,“孙小爷一身重甲,小人怎么可能听不到。”
孙破虏对她笑道,“我可是兵不卸甲地专程赶来看你的。”
上官雪儿摸着心脏,虚伪道,“我真是好感动啊,如果你兵不卸甲地赶来还我钱,我恐怕会感动到哭呢。”
孙破虏厚脸皮道,“我可是刚刚从战场上回来,九死一生呢,凭你我的交情,能不能不一见面就提钱。”
上官雪儿动容道,“既然谈钱伤感情,干脆伤个彻底,今后你不来了,我也可以少亏一笔,多好啊。”
孙破虏不由大笑,“哎呀娘呀,你说谎演戏的本事还是那么厉害。”
上官雪儿板着脸道,“那都是真情实意,掺不得半点假。我正担心皇上要是因今日之事,治了你的罪,今后这钱怎么办啊。”
孙破虏笑完,换了一副庄重而心沉的神情,道,“你也知道今天的事情了。”
上官雪儿点了点头,指着客栈的一处高阁,道,“喏,今日我便是和我师娘在这儿上面见识了你统领的三军。”
孙破虏沉声问,“那你也看见了行刺的那一幕?”
上官雪儿道,“没有。我和师娘没看到那一幕,便下来了。”
孙破虏长长吁气,“我被一个信任极深的下属出卖了。”
上官雪儿不以为然,“你现在能到我这儿,没有被关押起来,看来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孙破虏眸子动了动,道,“子淳告诉我,在你这儿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消息。”
“想要从红鞋子处儿打听消息,是需要一笔大价钱的。”
孙破虏踌躇片刻,从铠甲下取出一双女人穿的鲜红色的小鞋。
上官雪儿见了红鞋子,像看见金子一样,眼底一亮,道,“不错,一双红鞋子可抵得上一块金元宝呢。”
孙破虏苦笑,“原来你是干这行当的。”
上官雪儿昂头,无不骄傲,道,“不如我靠这间不赚钱的客栈吃饭么。你运气不错,如果是到红鞋子总坛买消息,就不止要一双红鞋子那么简单了。”
孙破虏有些复杂地望着上官雪儿,道,“江湖上的人都说穿着红鞋子的女人,个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上官雪儿听出鄙夷之意,面不改色道,“杀人是看心情,而不用杀人来赚钱。你要打听什么消息,尽管开口,我们能找到答案便会告诉你。”
孙破虏久久难以平静,最后问道,“我想知道是谁想陷害我?”
上官雪儿拢了拢耳边的发,道,“就这么简单。”
孙破虏一愣,暗想红鞋子的女人果真狂妄。朝堂之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他孙家几代赤城,一心唯有报效国家,如今却遭人陷害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名。这等大事,竟会让她觉得简单。
上官雪儿如同看出他的不信任般,道,“我既然受了你的红鞋子,自会帮你查出幕后主谋,至于查出来的结果你信还是不信,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说罢,耸了耸肩,便真要走。
孙破虏展臂一拦,“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查多久。”
上官雪儿淡淡道,“三天吧。”
孙破虏急了,“我没那么多时间。”
上官雪儿索性道,“那就明日吧,你还来这里找我,我在自然就会告诉你。”
孙破虏见她说得极为容易,更加暴躁,忙道,“事关人命,你岂可如此草率。”
上官雪儿定定地看着他,道,“红鞋子接下了生意,从来就不会食言。我今日实在是客人在抽不开身,所以才让你明日再来。”
孙破虏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低了姿态,忍声道,“好,我便等你一日,明日再来。”
泉深从小楼下来,自是见到了上官雪儿,以及那名重甲装束的孙破虏。两人似谈论过什么,孙破虏一脸沉重,忿忿不平地转身离去。上官雪儿目光极冷,别过脸去,亦是愤扰的态度。
泉深不知孙破虏是何人,却少见上官雪儿能如此生气,过了片刻,才唤,“雪儿。”
“师娘。”上官雪儿有些不自然的回答。
泉深不禁问,“方才那个人是?”
上官雪儿没好气道,“就一个赖账,师娘,你不管在意。”
泉深觉得那人穿得铠甲有些眼熟,便道,“是今日犒军的将士吧。”
上官雪儿漫不经心地说,“他除了赖账,就打战这点本事不错。”
泉深越发觉得奇怪,今日才发生御驾行刺之事,犒军的将士脱不了半分关系,怎么这人还能在城中来去自如。陆小凤只有上官雪儿一个徒弟,泉深对这个徒弟历来颇多照拂,见了此人,心中未免有所忐忑,道,“雪儿,圣上遇刺一事,非同小可,你在京城诸事要小心啊。”
上官雪儿历来胆大行事洒脱,对着公孙大娘久了,也练就一副吹牛皮不怕吹胀的厚脸皮,可独独是对这个温柔又讲规矩的陆师娘,扯不出半点谎。
“那人就是孙破虏,来此处托红鞋子买一个答案。”
泉深一愣,雪儿竟这样和盘托出,反问,“你怎么就这样告诉我了?”
上官雪儿笑了笑,“师娘啊,我们虽然不是朝廷中人,可寻常百姓都是看过唱戏的,看他那副义愤填膺又落寞无奈的样子,就能猜到他是想找出,到底是谁陷害了他。”
泉深摇头,“圣上遇刺,岂能如戏。”
上官雪儿一叹,“师娘,京城这一趟浑水是太深太浊了,我就探头往这趟浑水看一眼,都觉得脏。可脏归脏吧,唯有浑水才能摸鱼啊。人生在世,能看几出是几出吧。咱们这位皇上也挺冤,这些年来他也算是个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君主,不然也不会因削藩,而几次险遭加害。”
泉深道,“当今圣上确实历经了许多惊险之事,此次大皇子与二皇子一同在场,不知和储君之事是否有关联。”
上官雪儿道,“我就知道师娘是担心秀儿。我就是来告诉您的,秀儿现在不在京城,大娘派他外出历练了。”
泉深闻言,眸光一闪而过的一丝抑郁的暗,在外人看来尽是失落之态。
“哦,秀儿出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