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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上 ...

  •   我每一步,都似踏在云上。月明如水,这院落周围并未点多少灯,地面石缝间生出细细的草,除一栋小楼外,平整寥落,好似伤心人别有怀抱。太久没人上楼,一层楼梯处杏花的枝干探过来,粉白花朵夜晚作碧色。二层檐角挂两个灯笼,我上到三层,外廊对着院落,门上窗纸透出昏黄的光,我脚步停住,一个并不老迈的声音适时说:“请进。”小楼,杏花,晚风。
      明月,孤灯,相邀。
      我才一横心,推开门。
      窗前有个男人负手背对我立,窗开着却不对月,不知他在看什么。这时转过身。大约许多年不见人,长发披散过肩,长一截便削一截,如山中渔樵客。他穿白衣,白衣为灯烛染成昏黄,面容也被映作昏黄,我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一件白衣穿出一副不需人看的好看,像大江,像芦花,像独鹤翩翻飞不定,归云萧散会无因。我自忖见过容貌出众者多,也爱评人风度容止,以慕容池五官流丽为八分,这人充其量算六分长相。可我见过美在色美在肉美在骨美在气韵,首次见有谁折观者心思,纯在风神。这人灯下对我道:“在看什么?”
      我道:“剑仙真超凡脱俗,竟不是老态龙钟,鸡皮鹤发。”他一笑:“年过花甲,也不必就急着老态龙钟鸡皮鹤发。”
      他发色乌黑,面颊光洁,眉色浓长如画,双目明亮。我不得不说一句:“可前辈至今,如二十许人。”他朝我摊开一掌:“你不是有东西给我看?”手腕上竟套有一只铁环,左手亦有,从衣袖里拖出,锁链极长,叮当声响来自内室。似是这小楼深处藏有轮轴机关,可收放锁链长度,任他在其中任意行动。
      当今武林第一人,不是隐居,二十余年来,被锁困在天机老人所造小楼中?我心中乍惊,尽量不失态,并未脱下慕容池嘱托我的戒指,戴在手上与他看。他似乎欣慰我没问锁链之事,眼望戒指,对我道:“徽容想为慕容澜留一子,我还她个人情。你不多问,我不多说。这只戒指再不是明珠阁代阁主信物。你只当这是你弟弟赠你,你娘亲赠你,你外祖母赠你,也当是……我赠你的,一份礼物。你依然可以开口向我提一个要求。”
      我蓦地觉得与他相处,很是轻松自在。不说一见如故,忘年之交,我近日频繁遭遇大变,总想做别人的主心骨,李玄宗却平白无故使我觉得,他是个可以依赖可以交托的人。门其实未关,只是室内灯火昏黄,崔云壁不定看得清。我见楼下院中,崔云壁望着李玄宗,举步即将近前,忙道:“我想代楼下崔云壁,求前辈见他一面。”
      李玄宗却说:“你就不求我传你绝技?”我:“如前辈所见,我右手已废,改左手学剑,怕没学成就要去死。”
      崔云壁的足声已至楼下,李玄宗余光扫过,只道:“杀人何须动手。”我见窗口他鬓发为夜风拂动,一阵风过,崔云壁戛然而止。李玄宗一声叹息落下,崔云壁就此僵在原地,再不能前进半分,仿佛一尊即将粉碎的玉雕。他抬手拂拭颈侧,衣领外那白得发冷的颈脖,被一瓣杏花擦过,在喉结上擦出一道细如红丝的血痕来。
      我张口无言,李玄宗慢慢关上窗,问:“如何?”我道:“叹为观止。只是,——那位崔兄与前辈有仇怨?”
      李玄宗垂目答:“崔云壁不涉及任何江湖仇怨,并无。”我到他身侧:“那请前辈见他。”
      李玄宗看看我,释然一笑,不知想到什么,他端起烛台,扔出一样物事,我左手接住,竟是一颗骰子。李玄宗道:“我不能见他,却要达成你一个要求,岂不是为难我?不如一切天定。他能连续掷出三个六,我不见也得见。”
      从无哪本武林见闻说,剑仙李玄宗好赌会玩骰子。我忍不住笑,李玄宗也洒脱地随我微笑。我眼光一转,道:“多谢前辈。”回个礼,拿了骰子自三楼栏杆翻身越下。
      我以为崔云壁操纵骰子轻而易举,不想他第一个掷出的便是个五,不必继续。他将那颗骰子握在掌心,低道:“今次无缘,这样东西可否留给我?”他说罢用力紧握,我是拿不回的,要是李剑仙前辈不答应,恐怕得自己去抢。
      李玄宗道:“请便。”声音平常又客气,全不似方才与我闲谈之人。崔云壁听闻他的回复,一点头,不再抬眼,如李玄宗所愿地决然离开了。
      我站在楼下道:“不敢再打扰前辈。”李玄宗走出门来,在廊上对我道:“你的要求,可以下一次对我提。”我难以置信,追问:“我何其有幸能再见前辈?”
      我先前看他,不过二十许人,行事并无老气。此时他遥遥看着我,灯笼的光晕染上白衣,平和一笑,真如长辈一般。他转身回房,临去一语隔空传来,说的是:“你我总会再见,我只盼那一天来得更晚一些。”

      我自楼下走出院落,再向外找许久,才见崔云壁立在街道旁,一身黑衣融入夜幕,肤色却白得含光,正低头看那枚骰子。侧影削瘦如山上孤松,满是冷寂。
      我问:“你就没办法扔出想要的点数?”他收紧手掌,简要道:“他说了,一切天定。”
      我道:“难怪你见不到李前辈。”他道:“我不奢望能再见他。”
      我无话可说。与崔云壁一道不远不近月下并肩前行,他忽地开口,问:“他好不好?”
      我初时以为小楼中的是他心上人,后来得知是李玄宗,年龄不对,又是个男人,我不敢再乱想,只当崔云壁如我一样,对武林第一人仰慕不已,渴求一见。
      崔云壁与罗幕比试医术那夜,我以为崔云壁是劲敌,为让国月救罗幕,拉他胡扯,崔云壁当时应该知我是缓兵之计,懒得揭穿。他唯独说过一句,“袅松际云壁”很好,因为下一句是“稍寻玄踪远,宛入寥天寂”。现在再想,“玄踪”原是“玄宗”。
      我道:“李前辈……尚好。”李玄宗有内伤未愈之兆,亏他修为深厚,被锁在楼中,一步不出二十年,任谁的状况都不会好过他。
      崔云壁道:“我医术胜过傅清圆,他或者会许我为他诊伤。”
      这便是崔云壁非要在医术上与罗幕计较的原因。我侧目看他,想起传言中妙手观音傅清圆在瑟瑟寒秋,浔阳江头枫叶荻花之中为李玄宗所救,送至当年还仅是无心药庐的回春手门下学医,女童时得他数日照料,及笄就已情根深种,之后为他拒绝一众江湖才俊,终身不嫁。无心谷与李玄宗真是孽缘不断,对他痴心不改的元不止这大师姐一人。
      我道:“崔兄,你对李前辈的……我帮不上。但我请你帮我。”
      崔云壁:“你冒充罗幕。”我:“别无他法。”崔云壁如墨点成的眼睛盯着我,道:“你尚且不知他为何见你。你外祖母,姓李,是他姐姐。你是他存世唯一亲人,他想你平安,我就不会让你出差池。”

      次日凌晨,我还在睡梦中,崔云壁衣冠严整,从天而降,将我从床帐内拖出压到一碗药前:“喝。”
      我晃晃脑袋,在这位仁兄冷肃之气下挤出两个字:“什么?”
      我恍惚间,见崔云壁勾唇一笑,直如晴天霹雳。他问:“罗幕虚弱不堪,你哪里像?”
      我端起碗一饮而尽,想再睡个回笼觉,眼皮刚合上便飞速揭开被子扑下床榻,抱着痰盂呕吐。那陶瓷痰盂成了我难舍难分,几度销魂缠绵的怀中情人。直到吐出胆汁,见到早餐,又是咽喉一阵翻江倒海。林光敏闻讯赶来查看症状,验完药汁,告诉我无能为力,崔太师叔惯下凶险之药,撑过药效自然好转。言下对他崔太师叔下药之独到不无敬服,我对他没话可说。
      崔云壁已效鸿飞冥冥,我明白过来他还是不忿我昨夜见到李玄宗。此人小肚鸡肠令人发指,枉他生了一副好皮相。挨到午后见断天府来客,我有气无力地靠在轮椅上,忍着干呕,频频皱眉,反正要伪作病弱,我仍嫌不够,中途退席。
      谢日影为使国月分心,幕后散布消息,道是“红龙女”孟国月于无心谷约战“有凤来仪”楚歌,搅得江湖中沸沸扬扬,有凤来仪楚女侠亦亲临无心谷。
      国月与楚歌一晤,有凤来仪是通情达理之人,同意将战期延后。今日国月便当断天府诸人面,宣布两月后与罗幕成婚。罗幕即将成为云居城主佳婿,断天府需在两月内将他,也即是我送回。
      我没料到紫烟夫人会遣人来见我。当日午后,一位姑娘带着包袱在无心谷外请见玄度公子。我被崔云壁那畜生又灌了碗药,已病入膏肓,面如芥土,与慕容池再无半分相似。

      罗幕的轮椅面上覆一层兽皮,他常年畏冷,此时我身体不适,靠着轮椅坐在窗边,窗外飘落一阵细雨。桃花渚内雾更重了,天地间挂水晶帘,白雾沉沉,风拂不动,压在花上。一片淡粉中,窈窕人影涉水而来,她穿件水红衫裙,撑把绛红纸伞,婷婷嫋嫋地走在石桥上,我好似在桃花天里看见一片杏花天。
      这位姑娘说话爽利,见我直言:“紫烟夫人说公子此去断天府,不可无人伺候,特命小女服侍公子。”
      我观她一路提伞行来,身轻如絮,能凌风飞去,绝不是五年十年练就。世家豪门有以高手充下陈仆役的,但会这样做的不是我。我与她说明:“有这般修为不易。我不敢如此辱没姑娘。”
      她莞尔一笑:“公子是嫌小女貌丑?”她生一双明眸,眼头圆眼尾尖,秀鼻弯眉,小唇堪堪一点。只是左半张脸自额角到脸颊,覆盖殷红胎记。我自问她丑不丑?小姑娘家,岂会有丑的、不可爱的。我道:“我从未见过春云为貌,秋水为神,神韵之清若姑娘者。”我觉得她很漂亮。
      她道:“那便无事了。公子是夫人故人之后,小女一家五口蒙夫人救命。十四年来,只愁大恩未能报,今蒙夫人传召,小女十分高兴。夫人有话在前,小女当以一命保公子无虞,命已不惜,又怎会顾惜己身,不愿为公子驱使?”
      我之前听紫烟夫人话意,我要向慕容家出一口气,她可为我担待。断天府事,却要我置身事外自做打算。我没听她的话,既要趟江湖这滩浑水,又第一遭就犯上断天府。很对不起她。现今她还不放心我。
      我问:“姑娘芳名?”她答:“无名无姓,公子任意呼唤就是。”我才想到,她要报恩,绝不会透露名姓牵连家人。她之前行来,绛红伞水红衫粉白裙,叫我想起杏花由红转白,胭脂万点杏花天,很合温庭筠《阳春曲》里一句。我道:“杏霏,姑娘以为可以吗?杏花时节,雾雨霏霏。”她笑道:“承公子赐名,很好听呢。”
      我道:“稍等。”推那轮椅回内室拿银匣,捡出慕容澜亲笔书写的一册《巫山云梦》来。他的刀法我练不成,也不必强留这本秘籍在身边,暴殄天物。我记得李剑仙那晚说过“徽容”其名,他想见我,要我入主明珠阁,紫烟夫人不愿,剑仙因此还紫烟夫人情面,将戒指事一笔勾销。但我总感到,慕容池留那样的话给我,我再怎样避都避无可避。况且我无心去避。
      紫烟是汪夫人的号,徽容应是她本名。杏霏姑娘如知我意,不见外地跟随入内,为我取纸笔磨墨,得解语花相伴,我不必再无谓推辞,引笔就之,本该写夫人敬启,终写成:徽姨敬启。将刀谱第一慕容澜留我那本秘籍托赠了。我身无长物,仅有的值得江湖争一争的东西无非死了的爹的遗物。
      写完待信纸干透,杏霏道:“公子左手能书。”我左手书法与慕容池同时练习,荒废多年,只勉强能看,比不起慕容澜落笔峻拔,字里金生。我说:“子不肖父,要献丑于夫人眼前了。”
      杏霏道:“夫人说,公子最讨人厌的一点,就是像极了慕容前辈当年。”她又道:“小女自己想知道,公子已知慕容前辈与王女侠之事,另有内情。公子为何不问夫人,也不求夫人以平湖老人身份披露?”
      我:“不平刀与云梦仙子若是霁月光风,他们是不是我父母?”杏霏不解。我:“慕容澜与王意宛若是奸夫□□,他们是不是我父母?”她不语,我:“是我父母,足矣。天下人如何猜,随他们去。”
      杏霏道:“是。”我请她送信回花间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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