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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七章 命若朝霞浮生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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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清理坟地周围的杂草为由,漂亮话说了一大堆,才使梅老爷完全信服了我的说法:为梅庄开辟一块新的花田。
梅老爷初听闻此事,还想着为我找几名帮手,我二话不说就拒绝了。最后,在我的坚持下,梅老爷就任由着我出入坟地。
我又将对梅老爷的那番说辞对梅玖说了,让梅玖每日准备充足的食物和水,供我午间清理坟地杂草时果腹之用。
老弟既不同意跟我回绣坊,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我猜到他是在等待着谁的到来。他许是怕连累了我,什么也不愿同我讲,我去看望他时,他总是独自一人在空地上比划着什么,不怎么爱搭理我。
我因看不惯他邋里邋遢的样子,逼着他换了装束,整了仪容,如此,我才满意。
而我带给老弟的食物多是一天的食物,这令梅玖生了疑。我给老弟送食物的第四天,梅玖帮着我整理的时候,她好几次欲言又止,我也没留心,拎着食盒匆匆而去。
而我,的确在坟地四周清理出了一块干净的地,用布搭了个简易的帐子供老弟居住,再从花园移些花草种下,添些趣味。
我送了几套衣衫供老弟换洗,老弟依旧是一声不响地接受。这荒野之地没有河流水源,我便偷偷将绣坊厨房里的一口小缸搬到了此处,就近从梅庄挑了几担水注满,也够老弟一天煮饭清洗了。
我如往常般拎着食盒过来,老弟却是躺在帐子里若有所思。见了我,他翻身坐起,开口就道:“哥,你明日顺便带些针线过来。”
我笑着打趣道:“你闲得想要做针线活打发时间呢。”
老弟扯了扯罩在外边的衣衫,那肩头无疑被磨破了,他又向我展示了衣上的多处破损处。我顿时明白了他要针线做什么了,却是笑着说:“破成这样还能补么?我的衣服你穿着也合身,你不嫌弃我多送你几套。”
老弟捧着宽大的袖口,笑得一脸温柔:“宛琦就只留给了我这件东西,我舍不得扔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默默地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老弟立马端坐于草垫上,执起筷子,忽抬头看了看我:“哥,你吃了么?”
我点了点头,从食盒内拿出一小壶酒和两只小酒杯,笑着对他说:“我带了酒。”
老弟笑着接过酒杯,吃了几口酒,问道:“你每日都来,嫂子没起疑心么?”
我道:“应该起了疑心,她却不问我。她若问起,我便不会再帮你瞒着了。我不想骗她。”
老弟勾唇一笑,低头继续喝酒吃菜。
我真心不懂他在想什么,即使坐得这样近,他仿佛离我越来越远了。这种感觉让我惶恐,我怕再次分离,便是天涯陌路。
“一鹤,你真不跟我回去?”
闻言,老弟正在夹菜的手顿了顿,随后他又迅速夹起一块肉递到我嘴边,笑道:“你尝尝,嫂子的手艺精进了许多。”
我失落地垂下了头,顺手推开了他举到嘴边的肉,他忽地不高兴地说道:“你嫌弃我啊!”
我抬头见他气鼓鼓地将那块肉送进了自己嘴里,有些忍俊不禁:“吃饱了么?”
老弟点了点头。
我从衣襟内摸出一个荷包递给他:“这儿蚊虫多。我让平安缝了这个荷包给你,里面是些驱蚊除虫的香料,你随身带着。”
老弟缓缓地接过,一言不发地出了帐子。我跟了出去,他正抬头看天,脸上似有泪痕。
“哥,等我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道:“我不想你离开。”
老弟看着我,微微一笑:“最后一次。完成使命后,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使命?我不知道他身上背负着怎样的使命,也不理解他忠于使命的思想。然,正如敏之所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一条路,我再怎么阻拦,也拦不住他。
当夜,因我带了一身酒气回去,梅玖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我不想骗她,便将老弟如今的处境对她说了,她惊得几乎跳起来,一把扯住我的胳膊,激动不已。
“你将他接回来,他不同意就绑回来。”
我不由得被她的话逗乐了,笑道:“绑了他,他还是会跑,倒不如打断他的腿。”
梅玖白了我一眼,冷静下来后,又道:“明日,你带我去看看他。”
我叹道:“你见了他,会被他气死。”
天未亮透时,梅玖便起了。她从柜子翻出针线,又从厨房找出几盒点心,便催促我动身。
我倒不晓得梅玖偶尔也是个急性子。
我领着梅玖穿过草丛时,帐子那边有烟火,火边隐隐有一团朦胧人影。我几步跨过去,却是老弟正在烧水,他抬头见了我和随后而至的梅玖,诧异过后,忙起身跳过火堆,直接绕开我,对着梅玖憨态可掬地笑道:“嫂子,劳你一大早就过来看我。日后,这些东西让我哥送来就好。”
他这副模样,梅玖想骂他都是不能了。
老弟烧水原是为了剃发。我不会这门手艺,他倒是自己干脆利落地剃了,我帮着他梳了个辫子,他又赶紧跑到水缸旁去照看,回头对我说:“我被叮了一脸的红点。”
随后,他又走到我身边,懊恼地说:“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他本是不愿剃发蓄辫的,对于他下定决心剃了发,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拉过他看了又看,并未发现不妥,便道:“挺好。”
正说着话,梅玖钻出帐子,将缝补好的衣服递到老弟手中,低声说:“阿守说我常来这里看你会让人生疑,会招来麻烦,我起初还不信,见你活得这样辛苦,我也信了。往后,我就不常来了,缺什么想吃什么,和阿守说,我帮你备好。”
老弟笑着点了点头。
因怕绣坊诸人生疑,我与梅玖只得与老弟告别。梅玖因得了老弟的保证,虽担心他会因身上的使命而出了意外,也不至于没有期望了。
接下来的两日,梅玖都会在暗地里准备丰盛的午饭,打发我送去与老弟一块儿吃。而平安不见我一同用午饭,感到十分奇怪,梅玖却以我被人请去喝酒的幌子打发了平安。
我隐隐猜到老弟在等待着什么人与他会合,却不知晓他何时会离开。我舍不得他离开,不想他再冒险做什么,内心深处强烈希望他等待的人不要出现。
每日午间短暂的相处,远远不够。
这日,我早早地处理了绣坊的账目,打了一会儿盹,梅庄突然来人了。
原来是坟地那边失了火,而钥匙在我这儿,梅庄的人无法去救火。
梅庄的后山头便是坟地所在,若火势猛而急,梅庄也会遭殃。
听闻这样的消息,我早已慌了神。一路奔去梅庄,后山头火光冲天。梅庄乱成一团,十数人提着木桶来来回回地奔波,而那扇锁着的院门早已被撬开。我赶着去见了梅老爷,见他无恙便放下了心,一同加入了救火的队列中。
坟地都是荆棘灌木,星星之火便可成燎原之势。大火烧了大半日,因一场及时雨才被彻底浇灭,而临近坟地的那道院墙已被烧黑,坟地的大半个山头也被烧了个精光。
梅庄上上下下都不知晓火源所在,因我最近常出入此地,梅老爷找我问了话。我因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装作不知。梅玖闻讯前来时,耐心开解了梅老爷许久,梅老爷才同意我带两人前去查看火源,梅玖则留下照看受了些许惊吓的梅老爷。
对梅老爷,我心里有愧。
我换了一身轻便的衣着,在梅庄遇上梅玖,她将我拉到一旁,悄声问着我:“四弟呢?”
我摇了摇头:“没发现他。”
我想到了最坏的后果,却不敢当着梅玖的面说出来,而梅玖显然也想到了,哽咽不已。我悄悄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道:“不会有事的。我们欺了梅老爷,你……你替我……”
梅玖善解人意地说:“你别往心里去,老爷不会责怪你。”
我勉为其难地笑了。
这场大火真正是将周围的一切烧得干净,曾被荒草淹没的石碑,零零落落地散落在一片废墟中,我也因此找到了陆月念的墓碑,碑上的文字已被烧得残缺不全。我从绣坊搬过来的小水缸依旧立于原地,我与另两人打算将其移动到别处,搬动的途中,水缸却一点点碎裂了。
一人拧眉问道:“这儿怎么有个水缸?”
我道:“蓄水做浇花之用。”
此行没有收获。我打发两人离开后,又独自搜寻了一遍,依旧没发现老弟的踪迹。后来向梅老爷汇报火源,我便说是我在坟地点过火,许是没有将火完全熄灭,才引发了大火。
因没有人因大火受伤,梅老爷便不再追究了,那块地却不再允许人进去了。
我不相信老弟就这样葬身火海,思索着从另条路进去探个究竟。
出门前,我向梅玖说明了一切,约定在天黑前回来。
荆棘丛生的山林,走来不容易。
衣衫被划破了许多道口子,手脚也被划伤了好几处。我花费了半天时间上了山,摸索到那片废墟之处,寻找无果后,便坐到废墟上发了许久的呆。
忽听到有脚步声走近,我喜得连忙起身,来人却不是老弟。
他一身铁甲,身上还有几处斑驳血迹,细长的辫子看上去毛毛糙糙的,松松垮垮地盘在脖子周围。
我触到他不怀好意的目光,见他慢慢逼近,只得连连后退。
“你是谁?”
我没有回应他,靠着一棵树站定后,我问他:“你是前朝不愿归降的人?是来这里接人的么?”
闻言,他的神色陡然一冷,大跨步上前,一只大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臂,竟似铁打般箍得我的骨头疼。他俯视着我,咬牙切齿地问:“你是谁?还知道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来这里找人。”
他冷笑道:“找到了人,便要去官府告密,然后等官府派人来抓人。这样,你便可以领赏了吧!”
我被他箍得生疼,正要分辩,他却毫不讲理地用另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竟似要置我于死地。泪水朦胧中,我看到了他眼里刻骨的恨意,却不知他为何会恨我。
也许,他不是恨我,是恨像我这样的人吧。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我伸长脖子张口咬上他的手背。他立马松开手,又迅速地甩了我一记耳光。我被他打得晕头转向,脑子里只想着要逃。我下意识地抬腿跑,却被人从身后绊倒,似有尖利的木桩刺入了腹部。我艰难地翻了个身,汩汩鲜血不可抑制地涌出。我缓慢地抬手想要将木桩拔出,那人一脚踩在了木桩上,我疼得想大叫,却只能发出一声闷哼,再也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反抗。
模模糊糊中,我似看到一个人影从荆棘丛里跑来,像是老弟。
“一鹤……”
我试着大声叫唤,终究没有力气再叫唤。
他原来还活着。
而那人见了老弟,也不再管我,径直奔向老弟,换上了一副笑脸。老弟却是没有理会他,几步奔到我身前,一点点跪倒,我试着爬得离他近了些。他像是突然清醒了般,爬到我身前,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哥……”
我抓住他的手,乞求道:“一鹤,能不能……不要走?”
他紧握我的双手,额头抵着我的手背,浑身都似在颤抖。我满是鲜血的手上又沾了他温热的泪,他声音暗哑地说:“我不走了。哥,我不走了,你也不要走。”
说着,他轻轻将我抱起,低声道:“我找人救你。”
老弟抱着我没有向下山的路走,而是转身走向了梅庄的后院。没走几步,那铁甲男子便拦住了他的去路,一脸愤慨:“成大事者,岂能这般感情用事?他若不死,向官府透露了你我的踪迹,那便有更多伙伴牺牲了。”
老弟面无表情地说:“他是我哥。”
铁甲男子鄙夷一笑:“归降外族的亲人,你还相信?”
老弟一脸严肃:“他是我哥。这世上谁都可能会害我,只有他不会!”
老弟欲前行,铁甲男子依旧死死地拦着他的路,像堵墙,岿然不动。
老弟急了:“你让开!再不救他,他就死了!他若是死了,我便与你势不两立!”
铁甲男子笑着侧过身子。我努力翻起眼皮看他时,他突然抬手砸在了老弟的后脑勺上,我只觉整个身子被悬空,接着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努力向前爬了几步,那铁甲男子二话不说地扛起老弟,离开前,又抬脚在我腹上撵了两下。
“你的命挺硬。他信你,我可不信你。”
被他那样蹂/躏了几下,我已痛得失去了知觉。
期间被疼醒几次,我自己都很好奇:我为何还没死?
清醒时,我也能正常思考。想到出门前与梅玖的约定,心里极其酸楚。
我试着向梅庄的后院爬行。直到用尽了全身力气,那道被火烧毁的院墙仍旧离我十分遥远;而我,已没有力气爬行了。
此时,我的脑中想起许多人,又似想不起一人。
浑浑噩噩中,我流着泪喊出了一句:“梅玖,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