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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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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拂晓。
姜柏躲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但是被褥里面又时不时传出他的傻笑声,让我觉得有些莫名地喜感。我亦感到有些无语,我忍不住笑道:“你也不是第一次了,至于吗?”
他银发散乱,闻言从被子里偷偷露出一只眼睛,小声地嘀咕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第一次?”
妖族不比人族,提及情爱之事往往没有那么多顾及,因为妖生不苦短,所以类似于一生只钟情守节于一者这样的诺言,在妖族魔族们看来实则是有些可笑的。所以,我没有多想,心平气和地道:“你忘了你走火入魔的事?”
姜柏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凌乱的刘海拨开,露出饱满的额头与慵懒的眼睛,他微微的扬起眉角,神色慵懒中带有一丝不知是得意还是羞涩的神情。他又伸出手来,卷着我的发梢玩,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谁规定上青楼就一定要睡姑娘?”
我被姜柏这句话深深的给震惊了,不是因为他还是个处男,而是因为我没想到我们西荒还有这么纯情的孩子!这让我颇有些罪恶感,不禁好奇当年师父睡完离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看姜柏的目光都忍不住变了变,他似乎从中察觉出了什么,神色一时变得很懊悔,咬着唇狠狠道:“反正你已经把我睡了,现在休想退货!”
我赶忙道:“没没没,挺好的挺好的,昨天晚上,我很满意。”
姜柏又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花,我开始怀疑自己把他养的这么傻是不是也有违一个优秀后娘的自我修养?
我梳洗过后用完早饭,姜柏还是不愿意起来,赖在床上回味昨夜的事。我在屋子里走着找书看——我的卧房里放了许多的书,我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之一就是藏书,有时候未必全数浏览,但喜欢将那些书卷全部收藏起来,尤其偏好一些晦涩难懂的古籍和本身无趣的辅助类书籍,像是什么辞海,字通这类的典籍一套一套的放在书房的书架上,每每路过心中都感觉别有一番快慰。但还有一些通俗的游记话本和传奇,就收拾的相当杂乱无章,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就要拈上两页,久而久之全挪到寝室里来了,又常常忘记放回去。这些事,以前都是红痕亲手打理的,旁的婢子挪动了,我很容易找不着,所以红痕就吩咐她们不要随意乱动。我出嫁前,婚庆的礼仪许多也都是红痕代为操办的,那段时间她特别忙,而我却正好特别闲,懒得出去见慕十三娘那副得意嘴脸添堵,就闭门在寝殿里看书,现在屋子里的许多书都是当时从书房里搬来的,因为没有红痕帮着整理,便一直留到如今。——姜柏的目光则尾随着我,从左边挪到右边,又从右边挪到左边。
我一回头,他就眸子亮亮的盯着我。
其实,我是能理解小狼崽子如今这个想法的,他现在就如那寺庙里打小被抱养回来没有吃过一顿肉就长大的大和尚忽然开了荤戒一般,不仅上瘾了,还有点刹不住蹄子。但是白日宣淫这种事,我觉得吧,还是少做为妙,便继续装作没嗅到他那浑身散发着的求偶气息。
姜柏难免有些挫败,后来发展成了时不时的磨牙,但出于对我的尊重,暂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转头看窗外,盯着太阳慢慢的走啊走,等天黑。
这时候的姜柏就显得孩子气十足了,颇有些个可爱,我在心中暗笑,但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只怕让他知道了,又要故意装成一副老成可靠的模样。其实他不知道,我又不是没见过比他老成比他稳重的老男人,他这样的小鲜肉,对我真正的吸引力就在于他的不成熟和孩子气,以及这份不成熟之下朴实纯情的赤子之心。
这个道理,就像很多年前,师父跟我说,她非常不能理解,这世上的女子们都怎么了,为啥绝大多数都要找个处处比自己厉害的,若真是如此了,那个男子得把那女子揉捏成个什么模样了?全然将自己交到别人的手上,不是爱情,是奴性。找个不如自己的又怎么了?至少打起来,是你玩他,不是他玩你嘛!
我当时便觉得,我师父真是有大智慧的女子。
我娘要是有我师父在感情上十分之一的聪明和一半的洒脱,绝对不至于混的那么惨。
午后的小憩醒来,习习凉风吹拂过窗栏带来玉笛声声,姜柏还没醒来,我摸了摸他的脸颊上的魔纹,心中感到平静喜悦。我下床,替他掖过被角,才走出去带上门。
老五在庭院中等我,他放下唇边的玉笛,道:“父君醒了,想要见你。”
我淡淡道:“只这件?还有别的事吗?”
他叹息道:“我不是来求你的,只是来告诉你。你若不愿去,他等会便会过来。”
我沉默了片刻,望着西府海棠枝头纷飞的鸟雀,道:“我去见他。”
我没有等到姜柏醒过来,因为一旦动情,无论是人是妖都会开始容易变得愚蠢。我原本计划借助他的力量来摆平着一切,可是现在的我却不想他继续插手下去,我开始害怕他了解我的另一面,毕竟每个生灵,都希望自己能留给另一半最好的一面。
我花了一点时间,换上尘封多年的朝服,跟随老五踏入千载未曾再进入的王殿。老五说,因为昨天的事情,父君将慕十三娘禁足,命她暂时不许出现在我面前。如今正是紧要关头,父君任何的变故都会影响慕十三娘的余生,所以纵使不愿,她也不敢忤逆。老五道:“高兴么?这么多年,他终于第一次站到了你这一端。”
我平静道:“他袒护谁,现在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
老五摇摇头,道:“你真是一点都不愿再相信他了。”
我道:“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除了姜柏。”
老五轻笑起来,道:“他是你一手养大的棋子,所以你相信他。父君也将你一手养大,可你却再也不愿相信他。这世道真是颇有些意思,也颇有些滑稽。”
我不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月殿的门打开,飘出安息香的味道。看守的侍卫向我和老五行礼,老五颔首,示意他们退下,自己也停留在门外,伸手示意我独自进去。我踏入大殿,午后的风飞扬起一幕幕逶迤的白纱,我行过漆黑大理石铺就的地板,慢慢走上漆犀,伸手拨开五色帘。
映入眼帘的是苍老的王者,虽然没有到奄奄一息的地步,但我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滴从他身上快速的流逝。千年不见,岁月不曾在他面上留下什么残忍的痕迹,但当初斑白的双鬓已经全然如霜如雪。我静静凝望着那熟悉的面容,心中燃起一丝难言的难过。血脉亲情是这世上最奇怪的东西,我参悟了那么多年,依旧难以参透,我对他来说算是什么呢?他对我来说又算是什么呢?他爱我吗?是爱的吧,但却终究不如他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子的感情。我爱他吗?或许曾经爱过吧,我也曾经在刚得知一切的时候痛恨他,对他和慕十三娘的爱情做过残忍的迫害,但我终究无法对他下手。在失去灵根的时候,我也痛恨他的偏心,他的不公,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恨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散,但站在他的面前依旧为他的老去以及即将死去感到难过。
他忽然睁开浑浊的眼睛,目光迷离,我被他这样细微的动作所惊吓,忍不住略微吃惊。
他开阖着唇齿,艰难干涩地喊道。
“闻香。”
我为他这句话感到可笑,却无法笑出来,最后只能平静地提醒他道。
“父君,我娘死了好多年了。”
他陷入一阵迷惘之中,缓缓的回过神来,许久后才将目光定在我脸上,静静的打量着我,有些欣慰又有些叹惋地道:“默娘,你回来了。”
我说,“是啊,我昨天就回来了。”
我知道他听得出我的话里的弦外之音,但他并没有生气,也不甚在意,刻意忽略掉了我话里暗藏的棍棒。露出有些怀念的神色来,苍老的眼睛里流淌出慈爱的目光,他问道:“龙渊墟好玩吗?”
我闻言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一千年来的事,他竟全然知道。我心中有些动容,但强制镇定下来,点了点头,故作平静地道:“姜柏的师父,也就是龙渊墟主人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道:“那就好。你从小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老爱走一些别人不敢想的路。为父想过很多办法阻止你,可往往不能成功。其实这都没什么,你长大了,自然有权力去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只是孩子离开家太远,我总是很担心,你过的不顺心。”
以往的我必然不能接受他这一番话,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他虽然有慈爱的一面,但自从母亲离开后,他在我面前更多的是偏袒昏聩偏听的偏帮慕十三娘。可现在他老了,要死去了,我便不想跟他争吵了,也能坐下来静静的听完他这一番或是虚情假意或是真情实意的话,认真的在心中滤过一遍,抛开偏见不谈,平静地回答他道:“这一千年,我过的很好。比留在白月城的时候开心许多,因为姜柏是个单纯的妖,他虽然做过很多顽劣之事,但从来没有真正想要伤害我。而且他让我感受到了,被一个人无条件的信任和偏爱是什么感觉。这种感觉确实很好,无怪乎慕十三娘那些年能在我面前活的如此骄傲。”
他也静静的听完我这一番话,又问道:“但你终究还是选择回来。”
我笑着反问道:“不是您希望我回来吗?”
他闭上眼,缓缓颔首,重复道:“是我希望你回来,你离开太久了。而白月城从来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十三娘,它是属于闻香的,所以应该属于你的。”
我冷淡道:“父君你能这样想,我想我娘也会很安慰。可惜,我灵根已毁,难担重任。”
他揭穿我道:“你若真的这样想,便不会再回来。默娘,你始终无法放下白月城的王位,因为你我都知道,它本就该属于你。而现在,它也可以依旧属于你,名正言顺的从我手上交回到闻香的手上。”
我轻轻的笑了笑,终于明白过来,他今日说这样多,不过是为了跟我谈条件罢了。
“父君,我不需要任何人把王位让给我,属于我的东西,我会自己取回来的。”
“你要让姜柏做白月城的王吗?你觉得他能让白月城上下臣服?弑母杀弟,你要这样被记载到西荒的史书吗?”
“父君,你年少时钟情于人类,所以才会被这些礼仪教化所束缚,我们是妖族,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虚名吗?”
他无力的叹息,低声道:“默娘,你不懂,这是我和闻香欠她的。”
我终于等到了他这句话,忍不住笑出了声,说出了这么多年来埋在我心底,憋得我快要发疯的一句话。
“玄百业,你的一生或许对不起过慕十三娘,也亏欠了我娘许多,可是我娘从来没有亏欠过你们一分一毫!你说的亏欠,不过是慕十三娘前世临死前留下的那一纸遗言,她说是我娘逼死了身为人族的她。她不过一纸空文,几滴清泪就能叫你余生对此深信不疑。叫你为了报复我娘,假意装作为她多年真心所动,娶了她,又冷待她。我娘说,她这一生最快乐的一天就是嫁给你,可从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真正开心过。你总以为她最后服毒自尽是因为对慕十三娘的亏欠,想要成全你们,弥补慕十三娘前世与你的而遗憾。你从来不知道,她是因为绝望而死的。她一直以为我的出生也为你们之间的感情带来一线生机,你看我的眼神从来没有厌恶,对她也渐渐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人是有心的,妖也是有心的,她误以为自己能够打动你。可你还是找到了慕十三娘,你爱她本没有错,但为什么要伤害我的母亲?慕十三娘好奇身为一城之主的你为什么偏偏对于她那样一个出生卑微的妖族女婢温柔的过分,她查到自己前世与你的瓜葛,写信给我娘,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母亲,以后也不会爱她,你没有一天忘记过慕十三娘。我娘伤心欲绝,她不是因为亏欠你们才死的,她是因为对你这个丈夫的绝望才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因为对你的绝望,她甚至选择抛下我,你让我这么能不恨你,这么能不恨慕十三娘?”
苦涩的泪水划过我的脸颊,落到我紧握的手背上。躺在床上的他久久不能言语,我却没有停歇下来,这些话我一直等到今天才说出来,就是为了让他在死的时候才知道一切,这样他便不能再有时间编出有理由来原谅自己——世上但凡有灵识的最容易原谅的都是自己,一旦有一丝丝的光阴,他们有几乎找到理由和借口来原谅自己,粉饰自己的错误和罪恶。而我就是在他弥留之际,将这一切赤裸裸的全盘托出,让他死也不能安宁——我不能杀他,也无法杀他,但我必须代替我的母亲惩罚他,因为亏欠必须被讨回来,饶恕是不能让亡者的怨恨平息。
因为宽恕是比报恩要花费更多的感情,所以如果轻易的宽恕那些刻意伤害你的人,对于有恩与你的人,是不公平的。
所以,如果我放过他们,我就无法再面对我的母亲。
当我想明白这一切以后,我终于可以很坚决的将话说完。
“你若不信,我且问你。前世的慕十三娘,不过是个人类,人类短暂的生命在妖族漫长的生命面前,不值一提。我母亲虽然倾慕于你早于你遇见慕十三娘,可时光会帮我娘杀了慕十三娘,她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去逼迫一个人类自尽?在你面前做恶人?而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前世的慕十三娘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比谁都清楚,活着的人,永远比不上死去的人。我没有办法看到当年她写给你的那封信,但慕十三娘写给我娘的信,我至今还留着,你要看吗?父亲。”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再次喊他父亲,他的神色痛苦的近乎要哭泣,我却隐隐感到有些快慰。
他喑哑道:“不必了。”
我道:“您不愿看,是因为不愿面对真相,还是因为心中早已猜测到了真相?”
他道:“你想她死的心,我一直都明白。我也清楚,我去后,再也没有人能护住骄横跋扈的她,我已经决定带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你进来之前,我已经下定决心,除了让你我都能加难过,也并不能改变什么。默娘,情永远是一把双刃剑,伤人的时候定然伤己。”
“父君教导的是。”
“我的遗命,我将它封印在神宫之内。待我归天之后,十三娘也将随我而去,你将会继承白月城的王位。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不要急着拒绝我,听我说完,你再考虑要不要听从。这是我为你留下最后的建议,无论如何,在做父亲这件事上,不要让我留下遗憾好吗?”
“您说吧。”
“第一,十三娘将随我而去,萱娘也死了。可子期和子鹤都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天资平庸,对你不成威胁,我希望你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让这一切的因果报应,随我的死而沉寂。”
我说:“我答应你。”
其实,这一条也是我早就想到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玄子期与玄子鹤,因为在这世上,像废物一样活着比在无忧无虑的尽头死去要痛苦多了。死亡作为报复,那是姜柏的唯一可以想到的手段,但不是我唯一的手段。我希望他们活着,试试像我曾经一样,一无所有的感觉。
父君沉默着望向我,目光十分哀伤,我想我太过轻易的应允已经让他猜测到了两人的结局,但对于这世上绝大数人看来,平庸的活着比死亡要幸福的多。而他也清楚的知道,我不会再退步,所以,他没有再劝我。只是安静了一会,才继续说道:“第二……我希望你嫁给百里越一。”
他此话一出,我简直觉得他已经病糊涂了。
但父君坚定而认真地道:“嫁给他,你就能名正言顺的继承王位。”
我笑了笑,道:“那就让别人继承王位吧。我和您不一样,我只嫁给我爱的人,并且绝不会离开我的丈夫。”
他目光沉重的望着我,不置可否。
“默娘,你再想想吧。”
我摇摇头,觉得今天的谈话已经不必再继续下去了,我向他跪安,起身离开了他的床榻,一步步的走向殿外。
殿外扑面而来的风让我觉得神清气爽,将这些年来埋藏在心底的话全都吐露出来后,我感到分外的轻松,连远方的苍山看起来也显得比寻常跟温柔。但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让我顿时一惊,吓得不轻。
那人悠哉地道:“师姐,你的心愿就快要达成了。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