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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第一百六二章:那支金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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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二章:那支金箭
魔女规规矩矩地扣好了束腰的带子,许是因两肩处衣褶的刻意翘起,神界的军装虽显纤细,却也衬得她的身材意外硬朗,假若没有下边的短裙裤的话,这身中性的装束与一齐扎起的长发,此时此刻,或许更像是个来自某个贵族家庭的美少年。她不同以往的身穿一袭纯白,红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腰带中央的十字架状符号,雕刻细腻的羽毛与茛苕草的花纹印刻在上方,倒是意外带来了某种古典主义的美学色彩。
对面的贝雅特莉切早就在那里等侯了。显而易见,这阴郁的家伙根本没有好好穿衣服的打算,她无非就是把军服的袖子裁得干干净净,将它当做外衣强行套在原本的着装上方,甚至只将一两颗纽扣摁住,把自己的胸口与双肩尽都敞露出来。那只眼镜蛇现在已经缠在她的脖颈上,贝雅特莉切根本就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因此窒息,而是完全将它当做一条可以制冷的围巾——仔细观察就能发觉,那条蛇的尾巴已被她打了个无法解脱的结,连挣扎都变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这时候,大概是该庆幸她好好穿了下装吧……
雪凌只觉自己右耳的十字架在旋转着,她下意识地将其扶稳,一双红瞳若有若无地朝角落望去。日历的数字比起最初已经翻过了好几页,最终停在了9月2号这个数字上。魔界行动的具体时间并没有传达进来,尚还作为新兵的她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些有利情报,迄今的信息只停留于使用长弓的天使、无法确切定论的金箭以及几位还未露脸的神使……诸如此类混乱无章的线索罢了。
在这短短一星期的时间里,除了受天使所指挥与大部队一起进行的队列训练,就是针对自己能力方向的分队修行,就如法师同法师、剑士同剑士,在自身能力与周遭相近的情况上,将破坏力、恢复力、熟练度与灵活度尽可能地抬高上去。对于知识含量高、在各个方面皆有不同能力的他们来说,这或许是提高能力的最好方式。而余下来能力平庸并且经过多轮训练的大部分人,则组成针对性方阵,以便在战争中做到集中性的防御与碾压。
然而,那个天使……
“大家早上好哟!让我看看你们的新衣服穿好了吗~等下!等下我们要和所有人一起见证金箭的传授仪式哦!”随着一声快活的呼叫,名为卡依纳娜的天使飞速打开房门,以芭蕾舞演员般的姿势自顾自绕转了好几圈,不禁搞得人有些眼花缭乱了。凭着这短短一段时间,魔女大概揣摩透了她的行动规律,除了早上与夜间,在余下的时间里,这位天使小姐恐怕是和她的同伴接受单独的特训……而针对她们外族的所谓的“小分队队长”的名号,或许只是“监视者”与“信息传达者”的伪装而已。
她最后在雪凌面前稳住步伐,尚还弯腰伸展了下自己的大翅膀,嘴角的微笑也愈而浓郁。然后,卡依纳娜迅速扭过头,一双天真的青葱色眸里闪烁着格外耀眼的光。她倒是比初见那时放开了许多,完全就没有了那副怯懦小心的样子,活泼得像是在大脑里打了鸡血一样。可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她身周穿行而过,迫使那双眼睛呆滞地一骨碌,然后就连羽毛都嗖地立了起来。
“贝雅雅!你,你的衣服……怎么了?”或许是瞧到了什么诡异的场面,这天使突然整个人僵在了那里,捏着自己的双颊,用颤抖的语声发出一句惊叫。当然,贝雅特莉切并没有打算理睬她,而是慢悠悠地将那没人权的眼镜蛇围巾从自己脖子里扒下来,掐着它命运的咽喉摊开了手,即使那声音仍和老太婆一样沙哑得过分,“因为这件真的太丑了。娜依。”说着,她随手弹弹那大敞开的衣领子,额头的眼睛直勾勾地瞪向了远处。
漆黑双马尾的少女正站在门外,纯白兜帽将面容遮掩。
“对了对了!塞琳,有个认识你的精灵族来找你了!你们先好好聊聊吧~那 ,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哦! ”卡依纳娜边说边摆了个极其夸张的手势,踮起的脚尖与撑开的手,再添上那只舒展的白羽翼,活像是个从空中升起的大爱心,或许还随带着圣光与“哈利路亚”之类的背景乐。然后,她拽着贝雅特莉切的袖子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颠簸使得那只眼镜蛇迅速膨胀颈部,恐吓似的发出“呼呼”的声音。
最后,沉寂的室内只剩下了雪凌与洛莲两人,活跃的空气终究落入脚底,被一束阳光与悬浮的灰尘渐渐压在了阴暗的角落。
头戴兜帽的精灵族少女轻巧地将帽子拽下,露出那副熟悉而又异常陌生的面容——雪凌早已忘却了那个名字,她唯能记得的只有多年前那个午后,颓靡的夕阳、图书馆与尘埃,还有墨绿色的猫与面对面的人……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了,魔女尚还怀念着曾经那段旅行的时光。可惜一切都只是瞬间的泡影而已。洛莲微微笑着,她并没有说话,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雪凌的眼睛,看着那双深沉若血的红眸。
“你是……洛莲”半饷后,雪凌抬起头,半阖起的双眸若有若无地窥着脚底,阳光斑驳已就绽放,在一点如漆的黑暗里荡曳徘徊,挟起飞灰飘泊在视线之内。面前的精灵随即靠近,她的目光从雪凌脖颈间的金属链上一直延伸到衬衣里,那是微凸的挂坠,即使从这虔诚的信徒身上已经无法找到那把十字的痕迹。
“看来你已经了解那本《wisdom miracle》了,雪凌小姐。”她突然伸出手,然后一脚踏进斑驳的光辉中,面庞忽就罩上一层金边,魔女怀疑地将手探出,然后被对方一把抓住。“……为什么要帮助我”她低声呢喃,法帽未有遮蔽那双眼睛,使得她的红瞳完全显露出来,洛莲只是眯起眼睛,直到半饷,她才开口回答,“因为三年前的缘……也是为了你的那句话,我便决定协助你。雪凌小姐。”
“即使我并不明白你为何会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你去追逐……赎罪这种虚无缥缈的事物的理由。”
红瞳的魔女眼神忽颤,她不禁踌躇地盯着自己的脚踝,看那阳光似触非触地游移在她那脚尖上,最终被无法撕毁的昏黑完全淹覆——像是即将被海水溺死似的。
“……那个人,现在有消息了吗?”没等洛莲说出下一句话,雪凌就迅速将话题转移,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看着那永远也不会说谎的精灵族错愕地睁大眸子,然后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仿佛极易散去的灰尘、若有若无地依附在了面庞上。“是的,就在上一年的这个时候,我得到了她尚还活着的消息,可惜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而拥有那件信物的你,是否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呢?”她一转话锋,然后快速地将兜帽戴上,当那纯白掩蔽了发缕的漆黑时,洛莲转身踏入了暗处,阳光斑驳从她身上飘离了,伴随着最后一声呢喃溃散在了风中。
雪凌下意识摁住了胸口的坠子。
“承受着悲哀命运的……红瞳的罪人,你到底在寻找着什么——”声音在瞬间淡褪,如同最后的蜡烛用它的生命燃烧。那必是圣职者死前的呓语,是沉沦的酗酒者梦醒的哀叹,魔女下意识想要回答“未来”这个单词,却又在瞬间将其咽下。她这才发觉所处已是外界,名为魔界的象牙塔将她包裹了,使她差点“忘记”了那双眼睛的罪责。更何况用所谓“顺应”而引导的虚假的赎,最终还是被自我的选择所打破,过去的理论……那已逝者的答案早就不适用了。
她只是一昧顺应命运去寻找不知所明之物,却难以从背德的泥潭中脱离的愚者而已。
魔女无数次地妄想赎罪,无数次地想要寻找那位神父所提到的未来。就算是被执妄的海完全吞没、深陷然后再溺死,她无法摆脱任何一丝裂纹,只为抓住那一缕不可能抓住的光。但是,就算已经放下了命运,已经决定了去做出选择,身为红瞳罪人的她还是妄图去寻找。就像是一具只为执行的机器。
——雪凌最终还是没有回答洛莲的问话。
镂刻着迪斯利特家族族徽的钥匙被持起了,它探入黑漆漆的锁孔中,伴随着旋转的“咔嚓”声,精灵族的女王迅速收起钥匙,顺手拉开了那曾经紧锁的木匣。
那根金黄的箭被藏在金丝绒垫里,精灵的十字符号被阴线勾勒出来,在灯火下显得熠熠生辉。克莉斯多发觉自己的面容映入灯光里,过去人的身影从雾中消散了,就像是晨曦藏匿在了云翳间,她不禁想起了那猩红的挂坠,曾经那刺眼的颜色与另一种黑漆争相呼应,刹那一瞬合为同一。这精灵族的王不免紧皱眉头,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无数次地摩挲在那十字符文上,泛红的眼角与颇显焦躁的动作使她完全褪去那副强势的姿态,留下的只是那个还未成人的公主。
那时候,她还未戴上那顶王冠,父亲没有睡在墓里,红头发的异乡人去开辟全新的路了,娇小的妹妹躺在母亲的怀抱中,最最重要的友人被她固执地挽留,向她发誓从此再也不会离开。
只可惜,对身为精灵的她来说,对方只是个人类而已。就算这位友人小姐同时也拥有着精灵的血统。
……那并非精灵的誓言,而是拥有着原罪的人类的谎话而已。
“克莉斯多。”她恍惚听到了那个声音,在回身那时,身侧的火光转瞬即灭,名为晨曦的少女仿佛就站在那里,整个身子藏在阳光中,像是即将被刺眼的光辉吞没、被灼烧、被焚为灰烬、变成数不尽的飞灰飘散在风中。现在的王抓不到她的影子,她甚至以为那虚幻的身姿会像新蝶一般死在茧里,自己的鼻间呼吸着充满她骨灰的空气,就仿佛那在阳光中飘荡的尘埃似的。克莉斯多一时无法判定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又或者说,她此时所经历的生活就是一场无法逃离的梦
也许这就是所谓尘埃,是人身体褪下的那一部分,是死者的骨灰与太阳的污垢,是罪人的血与骨肉,是肮脏的表皮与心脏,是季风送来的海的潮气,是母胎里的海与存在时的阿赖耶识,是生的象征与死的结果——
“我觉得……我应该把它交付给你。”刹那之时,晨曦昂头回望着她,一双红瞳里带着踌躇与落寞。克莉斯多发觉自己心脏突然咯噔一跳,然后全身的血液都重新涌上来,将自己的耳尖压得热乎乎的。
晨曦背过了身。坠子被挽在手里,悄无声息地递了过去,继而就被阳光刷洗成了纯白。克莉斯多不记得它拥有血的颜色还是绝对的漆黑,她只是伸手握住了它,妄想将它抓得更紧点,可那挂坠却在瞬间被对方拉出,打破了原先的信任,最终还是偏离了她手的束缚。
“对不起。”对方用近似哭腔的声音说着,她耸起是双肩正在颤抖,挂坠被她紧紧握在手心里,紧紧握着、使克莉斯多再也无法看清它的颜色。
谎言这个单词,对身为精灵族的她而言往往是荒诞不经的笑话。那位公主第一次感到被“欺骗”的滋味,那种异样的感情继而被窘迫淹没,仿佛游鱼被溺死在了水里,翱翔空中的鸟儿在白日挣扎,理应重生的太阳神鸟被烈火焚为灰烬。
“我知道的……”半饷后,她终于开口,晨曦也回过身,用那双罪恶的眼睛惊讶地瞪着自己。“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重要的东西,不是吗?”克莉斯多突然抬高声线,尽量用平静而温柔的声音将话道出,那双祖母绿色眸与她对视,其中却不带一丝埋怨,显得冷酷而又哀怜的。“我不值得拥有它,也没有任何必须得到它的理由。留着它吧,晨曦。”
话音毕落的瞬间。她迅速转身,云翳的阴影这就掩住她的身子,光辉从云与云的罅隙间落下了,将对面人的身影晃得煞白一片——就像是舞台剧最后的独白一样。晨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活着的血肉在冷酷无情的石膏内奋力挣扎,过了许久许久,感到一丝一点踌躇的晨曦方才道出了下一句话,“父亲告诉我,要把它交给对我来言最为重要的人,它将作为我与他两人的庇护符打破那个宿命……但是,我果然……无论如何都无法送出手,对不起,克莉斯多。”
“我无法确定我重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无法舍弃父亲的遗物,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多么卑劣的骗子……对不起……克莉斯多……”她又一次重复了那句话语,重复地念着她的名字,用古老的精灵语与人界语几近癫狂地向她致歉,紧抓头皮的手垮瘫下去了,继而整个身子都和飞鸟一般坠落——重要的人被愧念与痛苦压垮了,变成了烧尽的骨灰与太阳的血肉,变成了用写满她名字与歉意的纸鸟四散在风中,吞没了过去的公主与现在的女王——然后,她看到记忆中的晨曦扭过头,和往常一样温柔地扬起嘴角,将那段回答一字一句地吐露。
“总有一天会释怀的。对于命运,也对于你我。”
那句话语被她若有若无地重复,等到面前的一切皆变回了现实,她突然错愕地止住了话音,跳荡的灯火转瞬即逝,在意识苏醒的刹那又渐而重燃。克莉斯多猛然扶住了桌面,几乎是要跪下的、将整个人依附在桌子锐利的菱角旁,魔女手中的挂坠清清晰晰地印在脑海里,像是幽魂将它的本身一针一针地扎入自己的手心。
她不知道晨曦为什么能轻描淡写地把那重要的东西交付与那人,是因为拥有同病相怜的红瞳还是因为那位魔女才是她真正在意的存在一切都被模糊不清的假象淹覆了,克莉斯多有些怀疑地紧皱眉头,并用颤抖的手一遍一遍地掐着钟表。即使她根本无法看清上面的数字。
在意识又将陷入模糊的瞬间,那熟悉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她的思绪。小小的女孩子突然出现在门的外边,蓬大的小裙子被阳光描绘出了优雅的弧形。她的妹妹,奥蒂莉亚将双手抬得和翅膀一样,蹦蹦跳跳地在她身边转悠了许久,扯着姐姐的裙摆、一个劲地重复着她的名字,克莉斯多在这一刹那看到了另一个小男孩的身影,那理应是奥蒂莉亚的玩伴,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人类小孩……
时间已经到了。是该走了,她低声说着,郑重其事地合上了那只木匣。
“诸位肃静,我们的赐箭之礼即将开幕,在此之前,请所有人都按队列站在丝带后头。若有扰乱秩序者,立刻军法伺候。”那书记一般的精灵族以异常严厉的话音高声命令,她一手拿着只戒尺,在自己的手心上来回摆动着,带起晃荡的流苏、揽走了日光斑驳。悠扬的笛乐在周遭摇摆,此起彼伏的、倒是颇带着异域风情,顺势搅乱了四周的一切不和谐音。
“诸位或许听说过那个传说,在精灵族生死攸关、甚至是即将灭族的时刻,我族智者爱斯忒尔的祈求感动了上苍,也就是因此,我族与智慧神灵立约,愿生生世世供奉智慧神灵,不侍他神,不为外神建立偶像,而我们的圣树也繁密至今,生生世世庇护着我族,保佑我族的婴儿不必早夭——”
“为了报答智慧神的恩泽,我族将圣树最最坚硬的枝干打造成了三支金箭,只要拥有它,将为敌人带来无法复原之伤,亦将在瞬间撕毁魔族肮脏的内在。而我们至上的智慧神灵啊!只接纳了其中两支。最后一支箭,我们将在今日赠与神的使者,黛俄妮修。”
笛乐戛然而止了。那句厉声继而被毫无体统的叫闹推倒,迫使这位女性书记烦躁地朝那边瞪去,目光里正好映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只见天使用翅膀随心所欲地把她推到一旁,仿佛完全将这正在讲话的家伙无视了般的,她肆意将羽翼伸展开来,使那头橘发像是燃烧的烈火、把整个身子笼罩在那纺锤状的大羽内。然后,这无礼的家伙忽然抬高声线,与此同时还将头慢悠悠地昂了起来,“反正,所以啊!箭在哪里?快给我!或者让它快飞到我手上啊!”
“搞这么多有的没的,你们一开始给我不就行了吗?”黛俄妮修毫不留情地嚷嚷道,或许只是她脑子里的一根筋使然,这家伙根本就不明白所谓仪式的意义,她还不自觉翻了个白眼,顺手扯了扯那件露腰的水手服领子,一双猎鹰般的眼睛锐利地四顾周遭——那只是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穿得和几胞胎似的人而已,黛俄妮修懒于思考,只觉一阵烦躁涌上心头,使她有些不自觉地想要把那群不倒翁全部掀翻在地。
“我……现在还真是理解你的说法了。弗罗沃兹……前辈。”隔着人群与人群,像是即将被黑压压的色块所吞没似的,站于最前边的女孩子悄悄遮住嘴的一侧,不知在小声嘀咕着什么话语。阳光正巧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了一面极其完美的倾斜角,顺着魔女的视线,将亮与暗、黑与白完全分隔。
那是与雪凌近似的面容,稍显的婴儿肥里透着几分天真。雪绒的视线始终望着前边,她并未看向这里,也并未发觉阴影中模糊的人形,白纱虚掩着她的长发,暖融融地覆上一层光辉、仿佛神圣的冠冕被艳阳织起似的。
“……哼哼!她总是这样,反正……就是把所有能用的脑细胞全部运用在什么暴力上!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思。”一旁的蓝发少女只是用冷哼来回敬她,那双眸子始终盯着上方,视线余光在侧边人的茶杯上打转,窥着那粘稠的咖啡被斯薇忒毫不在意地灌入喉里,慢慢朝那无底洞沉没进去,仿佛试管中的药剂在一滴一滴地落下。斯薇忒并没有注意那古怪的眼神,她只是慢吞吞地喝着那杯珍品,令人捉急的动作慢得如同蛞蝓。
真是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因此得病。
“哈?明明你也是个暴力的家伙,别再自作多情了。”这时雪绒随口嚷嚷,不管弗罗沃兹突然狰狞的表情是多么诡异,她顺便往侧方踏出一步,目光斜窥着昏暗暗的人群,倒让这位圣女小姐懒得静下心去仔细观望。忽然,若有熟悉的色彩扎入了视线,使她错愕地扭头瞪向人海,像是打算在汪洋里捞寻一根细针似的,她依然记得那抹猩红,这是与自己的眼睛无异的颜色,被藏在法帽的底下,湮没于阴翳与阴翳之间,却在转瞬消隐、使她再也看不到任何贴切的影子。
“雪……”
“喂!!!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哪里暴力了!嗯”突然她的一肩被狠狠摁住,弗罗沃兹暴躁地一咬牙,那双眼睛里显然肆虐着戾气,像是即将向外膨胀的热带飓风,扯着雪绒的衣领将她旋回了正面。但是,这种无意义声讨很快就被外人的提醒所打断,在两人的视线同时望向后方时,女王的身姿正巧从人群间隐现,迫使她们只好放弃了这引人注目的胡闹。
“……等下再回来教训你!”弗罗沃兹立马转身,她迅速的、和打桩机一般猛戳了几下雪绒的鼻子,然后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抱住了胸口。斯薇忒依旧在喝着那杯咖啡,那位主场者的半身忽而映入匙子的顶端,或因她位置的贴近,而虚虚乎乎地转向了另一头去。
魔女趁着混乱摁下了帽檐,她倾身藏入人与人的罅隙里,仿佛一只能在血肉间穿行的幽魂,在记忆被挖掘出来之前、孤身地坠入了燃烧的死海里。这时天使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如往常的笑容里未带任何矫饰的假意,“呀呀呀!你看到什么了吗?雪,雪凌”卡依纳娜刻意压低了声音,然后硕大的翅膀忽就裹住他们的身子,形成了个近乎完美的隔音罩。悄无声息的,一旁的贝雅特莉切刻意挪开了几分距离。
“没什么。王过来了。”雪凌只是低声回答了几个毫无逻辑的词语,她一把推来卡依纳娜的翅膀,红瞳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群间远处,女王的身影就在那漆黑轮廓与天穹的缝隙间,那副面容罩上一层光辉,正巧与身处黑暗的她们拉开了决定性的反差——那必是能带入阳光下的……绝对坚毅的面容——直到克莉斯多的身影完全显露在众人眼中。
魔女不再去注意那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相遇了的女孩子,这段过去实在太过遥远了,一切记忆、一切执念仿佛都遁入无法挣脱的海里,像是泥潭她裹住,拉扯着她的心脏、脾胃、四肢与每一寸驱壳。她只记得那个夜晚,仪式、圣火与墨绿色的猫,身着纯白的少女扯着她的衣袖,经文、字句与模糊含糊的话语,被抓住的右手……还有荆棘鸟的歌声。为什么是荆棘鸟的歌声呢?
“黛俄妮修阁下。”
克莉斯多倾身踏出一步,类似金刚橛的高跟鞋跟□□地踩在地上,像是能瞬间踏碎外界的魔障似的。薄纱顺着鹿角、裹着她的长发一直垂到地上,金箭就在她的掌间托着,在指间抹下一寸冷锃的亮色。“啊啊?你终于来了!?反正别唧唧歪歪了!那把箭我就笑纳咯!”在这瞬间,天使突然回身顾望,她根本没有任何思考,而是迅速冲过去,扑扇的大翼掀起一阵灰尘,继而那只手一把握住了金箭,即将要把它扯出那般,迫使女王的双手猛然震颤。
这时,若有冷傲流转瞳间,孤高、冷酷而又不甘示弱,就算是手掌都磨破了皮,尺骨和桡骨将要粉碎似的打着急颤,克莉斯多还是一咬牙关,用断续且阴狠的声音吐露着字句,仿佛是把那些单词一字一句嚼碎了捣烂般的,“请务必收好这支金箭,这是为我们伟大崇高的神灵击溃魔族的重要之物,希望——您能好好利用它,不要将它消耗在无必要的争端上……这是我的箴言,黛俄妮修阁下。”她的声线骤然抬高,带着无形的威压感,而众人耳畔飞速肆虐,压抑隐忍却又格外坚强。
于是手便松开,像是将笼中鸟放飞在原野里似的,面对面的天使因刹那的冲劲而向后躺倒,利用翅膀那瞬的撑力稳稳站在了几米之后。
“好好!那我就接受你的赠礼喽!女王陛下。”天使快活地将金箭举起,灼热的阳光顺着箭身飞逝,如同水流依着重力迅速流淌下来,然后——刺眼的光辉扎在众人眸里,掀起了一阵呼声惊叹。在她身后的箭筒里,另一支金箭仍身处那儿,这下它并非孤苦伶仃,倒是拥有了个值得信任的好伙伴。
“为了神的荣光制裁魔族吧!诸位天使们!”
“啊哈哈,看样子只要拥有这箭!那些邪恶的魔族定会被吾等剿灭啦!!!更何况我们还有两支!”
“神灵一定会庇佑我们的!任何黑暗都无法阻碍我们的道路!!世界的希望,果然就近在咫尺了啊!”
……
“他们怎么尽在说什么无聊的话。”贝雅特莉切毫不犹豫地嘟囔道,她一甩自己的大袖子,将这一古怪的动作重复了好几十次,把诸如此类的无脑言论全部扔到脚底下,咯吱咯吱地踏得粉碎。卡依纳娜并没有说什么,她一直眯着那双眼睛,用翅膀拍拍贝雅的后背表示警示,即使这一行为搞得对方和只大猫似的缩起来,甚至她的腰部都高抬起来、形成了个弯弯的弓形,那条眼镜蛇亦被吓得耸上去,连整个颈部都膨胀了开来。
——限制被解除了,仿佛巨大的堤坝被洪流推倒。
在人海向前聚拢的瞬间,魔女一时无法看到那过去的人,粉发红瞳的圣女被人与人的影子湮没了,挟走厌恶与烦倦飞散在了风中,无法抹除的喧嚣急劇冲向远方,在视线尽头形成了个类似于漏斗的外轮廓形。
“拥护者吗……”
她一动不动,看着数不尽的人流聚往前方,像是自身正在背道而驰似的。或许在他们眼里,魔族的邪恶与神灵的崇高是绝对的,就像是红瞳的魔女在人们心中是拥有着重罪,在魔族心中却成了所谓公主一样。
雪凌突然想起了许多个月前所遇到的画家天使,她一时感到了迷惘,甚至怀疑所谓的罪是否真的只是人们的想法使然。但是,那悲哀的灵魂仍然决定相信着罪……毋庸置疑的。
或许思考才是必须的事情
数不尽的船只荡往了深不见底的夜色,终究被黑压压的云翳压在了脚底,她只看到海平线在倾覆、歪歪斜斜地倒坍于翡翠般的泡沫与浪花中,仿佛世界都要在此沉没似的,远处的远处,逼仄的地平线似乎整个垮瘫了般,一时无法分清天与地的界限。将军高高在上地站在甲板上,飞舞的单马尾在风中絮乱着,一双坚毅而坦然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正视前方,毫不畏惧自身是否会被浪潮吞没。
晨曦背对着她,扶着帽檐遥望后头,她的身高比阿丽西雅矮上了不少,依着那道连贯的外轮廓形,这时候倒是描绘出了一种莫名的节律。船队在向前行着,在晨曦眼中,世间万物都处在似是静止实则运作的状态中,变化多端的乌云在天际旋转,终究沉没入了大海的泡沫里。就算是身处黑夜,那不知在海上住了多久的掌舵手对前路的方向仍然了如指掌,不妨可以说是指南针的功劳,即使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现的工具了,对于现在仍然具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冰冷的雨水忽然打落下来,一次又一次地渗进她们的衣袖,顺着肌肤、沿着发缕,悄无声息钻入了那个形同残骸的驱壳。
“雨要下大了。西雅。”她的话音异常刺耳,如同电光一头扎入海底里似的,晨曦顺手将外衣裹得更紧了些,无处安放的红发在宽风中溃散开,如同猩红的海葵绽放在血与泪之下。但是,将军并没有开口回答她,而是像在回忆什么般垂下脑袋,那是海那边的灯塔与守塔人,是刺目的灯光、青鸟与魔女,近乎永恒的黑夜笼罩了她们,将一切的执念、一切的怀疑与痛苦都埋葬在了浪花中,黑漆漆的海底最终杀死了她们。
阿丽西雅仍然记得那天,她正在坠落,层层叠叠的云杉淹没了她的视野。目光尽头的魔女依着光与暗的罅隙,只留影子被拉得狭长,那双忽而隐现的红瞳里……或许带着寞落与悲哀——那是寂寞的眼神,她清楚地明白着这点——然后,身为将军的她化作了猫。
“我还想自己再待一会儿。不必管我,晨曦。”她高声说着,一双眸里挟起冷硬坚实。雨水渗进她的长发里,顺着面庞、仿佛本不存在的眼泪正在落下,阿丽西雅不明白魔女做出选择的理由,她只是一昧地想保护,一昧地想藏起对自己来言重要的事物罢了。“那我就勉为其难陪着你咯~?”晨曦忽然轻笑,她没有打算离开,半阖的红眸若有若无地窥着将军的长发,即使身后人的面容完全藏在背后,使她无法看到对方的神情。
这时,只见后方船群突然偏离了轨道,众船按照井然的秩序,浩浩汤汤地驶向了海的另一头——就像是早已计划好一般。
也难怪它们与前方船队刻意留出了一段距离。
“呀,他们要去往哪里?”那是轻松到过分的呢喃声,荡过海霞、荡过浪潮、荡过魔界葬十字的旗帜、荡过船舷与白帆、逐渐地溃散又逐而聚拢,带着没药、乳香与熏烟的滋味,直到阿丽西雅扭头回答她时,一切的余音才戛然而止。雨水已然将她的军服打湿了。
“去往神界空洞的预计方位。”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斜刘海下的绿眸辗转出阴冷的光,像是栖身大海的鸥鸟伺机着捕食。“单纯为了分散兵力”身后人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她似乎并不打算听到阿丽西雅的回答,而是扶起她的高脚帽子倾身踏出一步,微笑着、继而道出下一句话来,“按西雅你的说法,我们现在所去往的……是下一次空洞将会出现的地点吧或者说,是下下次”
“无论如何,这种战略方式是不能支撑太久的。我不想做出无谓的牺牲。”阿丽西雅完全转过了身,她的面庞里显然带着坚毅,凌厉的眸光打在晨曦的脸颊上,竟使对方忽而轻笑,眯起的眼睛如同狐狸在暗窥着何方。“或许神界也做出了万全的准备呢?”说着,她随手放下军帽,像是在迎接什么般将双臂撑开,一头红发在狂风中肆意舞动——如同即将翱翔的飞鸟。
“为此,我们当然也有应对的方式。”绿发的将军随口说道,她双手叉腰,在雨水渐小的瞬间眯起眸子,随之而来是一声冷哼,“这不仅是战争,也是我们练兵成果的演示。”
“那我就拭目以待喽~”
声音四散在风中,终究湮没在雨与浪里,东边的灯光已经熄灭了,所有的光芒尽被掩匿,无论是灯光、烛光还是人自身的光,都被压制在黑漆漆的夜幕里,雨在落下,鱼在仓皇,天已被浪潮吞覆。他们的目中没有色彩。
——有谁妄想燃起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