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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光倾城 ...

  •   二十号那天是母亲五十岁生日,苏忆北在脑海里盘旋了一整天,最终还是在下班前给母亲发了条短信:生日快乐。母亲很快就回过来电话,问她最近忙不忙,工作顺利与否,毕业论文是否已经写好,还有一些生活上的琐事,语气尽是小心翼翼。苏忆北不冷不淡的答着,到最后,母亲终于试探着问她,今年清明节要不要回江北一趟,给你爸扫趟墓。

      苏忆北犹豫了一下,说了句,再说吧,便挂断了电话。

      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天正沉沉的黑下来,四周的街灯一方一方的亮起,天边却还残留着一抹夕阳。那样的时刻,是父亲以前同她讲过的法国谚语里的狗和狼的时间。太阳将落未落,黑夜将至未至,天地万物都在黄昏最后的光影中面目模糊起来。明与暗,善与恶,爱与不爱,似乎都只隔着一念之间。那样的时刻,生活仿佛一下子便没了希望,回忆与伤痛排山倒海,接踵而至,淹没在湍急而拥挤的车流和人海之中,无处安放。

      苏忆北想起了很多事。眼前的世界模糊了,心里却渐渐清晰起来。那么多年了,她第一次放任自己那样肆无忌惮的回忆,肆无忌惮的想起父亲。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怕高不肯坐自行车后座,父亲就拿根绳子将她那辆小小的儿童三轮车栓在自己的自行车后面拉着她。家属院里的人见了都要打趣上一句:苏工,又溜女儿呢,父亲便乐呵呵的一笑。

      家门口的大槐树底下常年四季都绑着个沙袋。父亲那时候是市里跆拳道比赛业余组的冠军,平时没事就在家门口练跆拳道。小时候为了防身,父亲也一直教她练。每次她不想练了就冲父亲撒撒娇,父亲便会牵着她的手去家属院门口的小卖部给她买零食,回来的路上再一提溜将她扛在肩上。

      她再未见过比父亲更好的人了。对她,对母亲,父亲都做到了百分之百,毫无怨言的包容和宠爱着她和母亲。父亲那时候是市煤炭局的总工程师,每天起早贪黑的忙碌着。母亲本来是矿区子弟中学的语文老师,后来嗓子做过一次声带手术后便不再去上课。父亲的工资在江北市来说是很高的了,所以不指望母亲挣钱,总让她歇着。可母亲却闲不下,平日里在家办个辅导班,给院里的几个孩子补补课。

      苏忆北记得那时候不管多晚,父亲回到家总会先和母亲先聊一会儿。从她记事起家里就从来没有过争吵,母亲总是轻言细语的,而父亲总是宽厚温和。当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吃饭时,整个宇宙似乎都是宁静的。她的母陈书芸是江南女子,生的白皙美丽,和父亲苏秉义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时,江北市正在建设国家重点矿业城市,父亲便响应国家号召,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江北,成了一名工程师,中文系毕业的母亲也跟随爱情一同前往。

      矿区里所有人都在羡慕老苏家的一家三口,苏忆北也以为那样平和安逸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天长地久。她那时小,还没读到过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所谓悲剧,便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后来发生的事,苏忆北一直选择刻意遗忘。纵使它们像是毒刺一样扎根在她的心底,一触碰就令她痛到不能自抑,她亦没有勇气去将它们挑开,看看那些伤口中的血肉模糊,只能放任自己不去想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父亲的怀念,与失去父亲的悲痛,一天一点的在随时间慢慢结痂,凝结成疤。而对于母亲的恨,她可以忽略,可以原谅,只是依然无法面对。她懂得自己骨子里的懦弱,因而不知道表面详装的坚强与平静会不会在某个时间点就轰然坍塌,然后从此一蹶不振。她只能选择一直做一只鸵鸟,像当年面对林江一样,逃避,遗忘,不过问。

      公交车顺着晚高峰的车河缓缓地向前行驶着,苏忆北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开屏幕给母亲发了条短信:清明节我不回去了,看爸爸的时候记得带瓶好点的花雕。

      发完短信后她望向车窗外,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整个城市被灯光映的五彩斑斓,灯火通明。有时候执意在黑夜里走,也比透着一点夕阳的黄昏让人踏实。微茫的希望于她而言亦是负重。

      那天晚上回家后苏忆北做了个梦。

      梦里的她大约还是四五岁的样子,坐在自己那辆红色的小三轮车上,父亲在前面骑着自行车拉着她,他们中间隔着条两三米的绳子。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不远处还有河流潺潺流过,那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她抬起头仰望着父亲的背影,叫了声爸爸,父亲没有回头,继续往前骑着。她坐在三轮车上被颠地晕晕乎乎,朦胧中看见前方是个悬崖,她急忙大声喊着爸爸,爸爸。父亲却依旧不回头,径直向悬崖边骑过去。她的那辆红色小三轮车被卡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却眼睁睁的看着父亲从他的自行车上直直地掉了下去,坠入浓雾弥漫的深渊之中。父亲消失的最后一刻回头望了她一眼,嘴角似乎还带着微笑。她大声的哭喊着,挣扎着,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空无人烟的荒野之中,唯有风声呼啸而过,像是天地之间亘古回荡的哽咽。

      苏忆北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来,头顶的灯猛地被打开了,她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睁不开眼。透过指缝,光线慢慢汇聚,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陆远扬正站在卧室门口。

      她的脖子和后背上都是涔涔的冷汗,心脏在胸口猛烈地跳动着,耳朵里还有嗡嗡的回声。陆远扬快步走到床边,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苏忆北摇了摇头,又慢慢的点了点头。陆远扬转身去客厅的冰箱里倒了杯冰水走过来递给她。她端着水杯一点一点的喝着,隔了许久,心跳仿佛平静下来后她抬头问他:“你怎么醒了。”

      陆远扬说:“你在房间里大喊大叫的,我就被惊醒了。”

      “我喊什么,”苏忆北问。

      “一直喊爸爸,”陆远扬答。

      四周万籁俱静,听见那两个音律相同的字眼,苏忆北捧着水杯的手又有些抖了。水面上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她知道大概是自己哭了。

      陆远扬望着她没有说话,将床头柜上的纸巾递给她。她抱着纸巾盒,将头搁在膝盖上,像婴儿在母体里的姿势一样蜷缩着自己。许久,她轻声对他说:“今天是我妈妈五十岁生日,我没回去看她。”

      她将脸埋得更深些,说:“以前我爸在的时候,每年我妈过生日,他都会亲手做一大桌子菜,再在桌子中间摆个生日蛋糕。我妈每次点蜡烛许愿的时候都喜欢把愿望讲出来,我爸就跟她说,愿望不能讲,讲出来就不灵了。我妈不听,说一年才一次的愿望得让神仙听见才行,我爸就笑她傻。每年我妈的愿望都是希望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多简单的愿望,一点都不贪心。可是就像我爸说的,愿望大概真的是不能讲出来的,讲出来不光神仙能听见,魔鬼大概也能听见。”

      “我爸出事那天,天气特别好,从我记事起江北就没有过那么蓝的天。那天早上出门前,我爸还跟我说,下午早点下完工回来要带着我和我妈去郊区转转。那么多年了,他第一次说话不算数。”

      “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他被从矿底下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认得出来了,在医院连手术室都没进就被送去火化了。我最后见到的,只有一盒骨灰。这七年了,我妈每次过生日都是一个人,在老家的镇上守着一院空空荡荡的房子,我爸要是看的到,他得多心疼啊。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苏忆北的眼睛沉沉的垂下去,长长地睫毛上还坠着泪珠。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许多小时候的事,自言自语般零零碎碎,仿佛不知道他坐在身边。到最后,她像是累了,声音渐渐接近呢喃:“林江,什么时候带我回去给爸爸扫趟墓吧,坟头的草大概又长高了。”

      陆远扬望着她,不确定自己最后听到的那个名字是什么。窗外的月光隔着玻璃窗透进来,皎洁的银辉下,她的脸庞仿佛是冰做的,呵一口气便会化掉。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到了她的脸旁,定住了,手又放了下来。

      他扶她躺回床上,将被子掖好,轻声关了房门走到阳台上。他从前便发觉,揣着心事的晚上,月亮总会特别亮,光都透着森森的寒气,直直的射进人的心里。那晚的月亮更是明亮异常,云层都遮不住。他给自己点了根烟,袅袅的青烟顺着指间氤氲在凉薄的空气中,很快便飘散开来。

      那是上亿年的月亮,照着人世间千年如一日的离恨与情愁,因而有着那样冷眼旁观的平静。他蓦地想起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在这个季节大约还覆盖着冰雪的温哥华,他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童年时光。直到九岁那年母亲病逝后,他被父亲派人接回了国。临走的前一天,母亲才刚刚下葬,葬在东33街路口的山景墓园中。也是这个季节,墓园中还覆着皑皑的白雪,寒风凛冽,草木凋零。牧师在墓前念诵着《圣经》,母亲生前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默默的站在一旁,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只有墓碑上母亲的照片是他熟悉的脸,熟悉到他似乎还能触摸到一丝温度。

      所有人都走后,他一个人在母亲的墓旁坐下,父亲派来接他的雷叔叔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等他。他就那样一个人坐着,直到周遭渐渐黑了下来,天空中升起一轮弦月。
      最后一眼看见母亲,便是在那样森森的月光下,他从母亲的墓旁离开前借着月光回头望了她最后一眼。碑上用的是母亲少女时代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带着由衷的微笑,因而有着夺目的美丽。那是母亲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尚且没有被病痛折磨,亦没有被爱情摧毁。

      那一眼他一直记得。直到现在,欢场靡醉归来的夜晚,或是失眠独坐的深夜,那样的月亮,都会夹裹着记忆,瞬间破开他自以为早已坚不可摧的心脏,令他无所遁形。

      抽完最后一根烟,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临睡前他悄无声息的推开苏忆北卧室的门,看见她已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旧紧紧地皱着,身体蜷缩成一团,脸颊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静静地望了几秒,慢慢合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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