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五蕴盛

1、瞳

　　瞳

　　天心闲闲的说，我在那边，换了新号码了。安东用手机记录，每按一下，按键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屏幕泛着幽幽蓝光，记下了，天心正好斜眼过去瞟了一眼，保存姓名的那一栏叫“瞳”。她有些诧异：“我不叫瞳。”他嗯一声，天心取笑他：“怕她知道是我吧。”安东顾左右而言它，“我知道是你就行了。”

　　我知道就行了。——天心最恨他这一点。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两个人就像小朋友捉迷藏一样，捉的人是一门心思去捉，躲的人是两种心思，又怕被捉到，又怕被捉不到，如果捉到，游戏很快结束了，如果捉不到，时间太长，心急火燎的，淡了那份兴奋味道。江滩上的晚风急急的，扑在脸上有点痛。天心伸手去揉自己的脸，安东突然拽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手是干燥的，温暖的，他的动作是霸道的，热烈的。没有人，这里已经过了热闹的江景，江面并不够宽，两岸的灯火，还是能够被清晰的逮到，这里装饰的痕迹渐少，自然的野趣蓬勃出来，岸边也是许久无人收拾，虽然一直阴雨天，地表还是有一层一层的残绿。没有人，只有没有人，他才这样放肆的牵起她，握住她，安东用的力气太大，指节捏得发白，天心有点痛，但不愿意去挣脱，每一刻都是好的，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好的，就连疼痛也是实实在在的疼痛，也是好的。

　　晚饭是在“雍园”吃的，那里的大师傅据说祖上是清庭御膳房出来的大厨，几道拿手菜颜色鲜艳，搭配错致，物要利而先工其器，一客百合玉斋汤也要配上青花瑞果纹的汤碗，而油浸鳝片当然要放在莲纹大盘里，这样姿色端重的菜肴，摆在暗花细白麻布桌面上，令人起筷都不自觉的要轻盈起来。欢迎，谢谢，来点调料，喝点酸奶养颜，你胖了，少喝点啤酒，小心年龄大了得痛风。隆重得语怯，客气得生疏，他会抽空看她一会，眼神很闪烁，仿佛不能聚焦一样，等她回望，他就移开。在席间点烟，他问，介不介意？天心笑起来，当初恶狠狠的扑上去抢他的烟踩在脚底，安东会笑着避开，骂她是个小讨嫌鬼，管家婆。现在这么慎重，礼貌的提醒，忘却春风词笔，真是生分了，爱要靠什么来回温？天心说，“还抽得这么凶，她不管你？”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安东反问说：“谁能管我？现在，”顿一顿，哑然失笑，“还有谁能管我？一直没有人能管我。除了你。”语调里含着一点点温暖，这一点点调笑，把遗失在岁月中美丽碎片又成片的拉到眼前来：除了你，除了你还有谁能管我，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忘却不了，除了你还有谁让我日夜思念，千里烟波，暮霭沈沈，除了你还有谁能越过千山万水，峥嵘岁月，在我心里永远扎根？

　　到了这个年龄，小说已经写开了，该出现的人物七七八八的露面了，剧情铺开了一大半，再来妄想推倒来过是不可能了。可是人生不若小说精彩，高潮不在最末，初始的华丽才是最触目惊心的章节，在那一瞬间，如果你忽略了不去认真读它，丝路花语的春光旖旎，错过即是错过。爱情对于熟男剩女的含义正像金字塔的造型，越往上走，空间越狭窄。

　　攒珠一样的灯海在远处漫延，八月的桂花，蚀骨的花香无处不在，但每每转头相寻，却见不到一点明示，你用心去闻它时，它如美人跫音远去，渺渺一脉香魂。天心说：“若再年轻一点，我会抢过来。”遥遥一点璀璨的红芒如星，是安东又燃了一支烟：“你不会的，当初送给你也是不要。”他的声音平淡，望着江水自白，不去看她。我要的，我要的，天心五脏六腑全部巨痛，偏偏如骨哽喉，只能笑着：“当初是你不给。”他不再搭言，紧一阵，慢一阵的吸烟，每一口都是那么深情，好像那才是他最忠实的伴侣。天心赌气式的提醒他：“你不给，是不是？是你不给。”安东叹口气，他们这次相聚许久，他第一次认真的看她，他悉心的将她掉下的鬓发绾上去，正大仙容跟她是没有关系的，她只是秀美的娇好精灵：“天心，我拿你怎么办呢？”天心低声的说：“我总在这里，”好像还是不能给他承诺一样，学着他的语气：“可是，我又拿你怎么办呢？”安东笑了：“凉拌。”天心不肯笑，将手抽出来，一个人转身伏在雕花的石栏杆上，安东从后面环住她，将下巴埋进她密云般的乌发里。发香是一如既往的青柠味，天心有时候执着得可怕，安东想，生得好的女人，总以为花好月圆是没有尽头的。眼看她是把梦做进现实里头，现在，是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再以后，会一步难于一步。

　　天已经黑透了，无星无月，江风清冷湿润，装满沙石的拖船在两岸灯火的相夹下缓缓而行，过来，江面翻起白色的浪花，过去，浪花倏然消失，江水愈合得天衣无缝，只剩得一匹硕大的绿油油缎子在起伏，偶尔有浪涌过来轻轻簇拥着着水中的阶梯，又依依不舍的退回去，安东想，这个世界真是残缺得厉害，所有的完整都是伪装的，划开的江水何尝不叫破腹之痛，可是转眼就吞下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平坦。天心突然说：“我明天要走了。”安东迅速的接过她的话：“我总是在这里。”天心说：“你都不留我。”安东说：“根本留不下来。”天心绝望的扬起眉：“我放弃了，以后我都不会来这个城市了。”安东安之若素的说：“城市还在的，我也在。”两个人都把对方的话重复拿来说，兜着圈来说，一问一答的说，百转千徊的说，无声处听真言，其实都是错觉，最后只得默默相视，再也无言：这个人，这些事，是小说里过去了的人物，既使再下力气着墨来形容，也是牵强附会的搭配，可是就是不甘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定要这样，把扎根的东西挖出来，把写错的一段改过来，把成型的结果拗过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红眼航班上，空姐提醒大家要关掉电子产品，天心在关手机的时候，想起安东蓝屏上闪烁的“瞳”，挡光板刚刚推上去，窗户上面突然映着全是旧人影，她嚼着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原来，他早就告诉了她，她是他的瞳，珍贵，脆弱，在那不可触摸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