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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云梦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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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时,聂来但觉一阵冷风透胸而过,那些人影便都如幻梦般被吹散了,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转眼四周景色已是一变,仍是石桥苇草,风雪正紧,黑暗中,他带来的那盏灯却又慢悠悠地亮了起来,血人似的武安君脚踩血泊,提灯而立。聂来一时不知是梦是醒,讷讷地唤了声武兄弟,那人凝目看他,半晌哈哈一笑,昂首道:‘我不姓武。我乃武安君白起!’”
崔疤子刚说到“起”字,半空里陡然响起一声霹雳也似的大笑!
众人一静,随即便是一阵桌掀几推、刀剑琤鸣。这些镖客俱都是江湖跑老了的,只乱了一瞬,旋即呼喝着往外冲去,陈罗圈口中不住喊道“后门”“左窗”“右窗”“二楼”,每喊一句,必有一人应声,喊到最后一处,却是“前门”,只听七八人一起大喝相应。整座客栈亦是灯火大作,前楼后院,顷刻亮如白昼。
许非逾也让那一声大笑惊得呆了,等声音渐远,这才小心挪到对面那扇窗下,蘸着口水在窗上戳了个小洞,贴上去一看,屋里果然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刚要退回来,却见一坛启了封的酒就摆在窗下的一张方桌上,心头一跳,回头冲韦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忙忙地开了窗,伸手将那酒坛提了出来,接着掩好窗,一缩身回了窝棚。
刚要把酒坛放下,隔空又是一声大笑,许非逾唬了一跳,忙又往窝棚最里头挤了挤。
韦郎笑道:“许先生,今晚怕是有热闹看了,你我二人不如同去前面瞧瞧?”
许非逾亦有些心动,却连连摇头:“去不得,去不得。这些江湖中人高来高去,他们的热闹岂是好瞧的,你我升斗小民,可别惹了一身骚。小兄弟,你听老哥哥一句劝,咱们悄悄儿躲着,别叫人发现了才好。”
韦郎清声一笑,道:“不妨事。”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带,许非逾只觉如被浪涌,身不由已往前一蹿,竟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不过一个眨眼的工夫,自己已在客栈前楼的屋顶上。许非逾吃惊之下身子一缩,落脚处瓦片便是“咔”的一响,顿时吓得他手脚都没了放处,木鸡一样呆呆站着。
韦郎扶他一把,道:“许先生且坐,热闹就要开场了。”
许非逾勉强一笑,稍稍低头,但见夜色中大街小巷有如棋盘,只一片月光照着连绵人家,稍远处,马蹄清脆,正有一骑飞驰而来,转头看看,韦郎坐在屋脊高处,抱膝临风,侧脸映着皎洁月光,十分从容。叫人一眼看见了,也跟着定下心来。
许非逾擦了把汗,一抖襟袍,缓缓放矮身子坐了。
那一骑如飞,来势极快,这短短片刻,已到了客栈门前的空地。
马还没停稳,马上骑士就一跃而下,竟是个极俊俏、极漂亮、极利落的年轻人,挺拔得如同一棵小松。身后背着一把巨斧,月光一照,锋刃上浮起一层潋滟波光,在夜雾中,像幻梦一样一圈圈荡开,映得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也似站在了水波中。
几乎同时,客栈大门洞开,有人抱了面大旗迈步而出,将那镖旗当街一插,红底金丝,绣着“会昌”两个大字,抱拳道:“会昌走镖,路过贵宝地,不知阁下是哪一路的英雄,哪条道的好汉?阁下深夜来访,想来是我等行事不妥当,得罪了朋友?”说着手一翻,托了两锭白花花的元宝在掌心,往前一送,“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位英雄……”
年轻人不待他说完,截断道:“你进去,叫崔疤子出来。”
那人一时噎住:“英雄……什么事要找老崔?”
年轻人睨他一眼,神情傲慢:“关你什么事?”
那镖师迟疑不决,却知事情棘手,收了元宝,反身退到门口。客栈里登时呼啦啦涌出来了二十多号人,个个目光精湛,一看便知皆是好手。
年轻人脸上微微露出点冷笑,反手将那巨斧提在掌中,隔着人群喊道:“崔疤子,你不出来,我便进去了。”
镖局这边无人应声,只齐齐刀剑出鞘。
年轻人将那巨斧在手中挽了个花,仰头一声大笑,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先前那两声大笑,果然便是他发出来的——浑若无人,大踏步往客栈门口闯过来.
镖局众人一言不发,也俱都迎上几步。
只听一人温言道:“少侠深夜来找老崔,不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妨与我说说。若少侠和老崔沾亲带故,是来论交情、寻故旧的,今晚大伙儿少不得要凑个趣讨盅酒喝。若是有恩有怨,在下在江湖中也有一两分薄名,情愿做个保人,为二位解了这段恩仇。”说着话,从客栈门口缓缓转出一辆轮椅来,椅上坐着个十分文气的男子,面容坚毅,眉心一道深痕,似乎长年有着极重的忧思——那模样,半点不像刀口舔血的江湖中人,竟十足十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家子弟。
这人到了场中,镖局众人纷纷围过来,将他簇拥在当中。
在他身后,跟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粗手大脚,左颊一道红疤从眼角拉到嘴畔。
那年轻人眼珠一动,嘿然道:“崔疤子,果然有道疤。”
崔疤子看上去为人有几分木讷,想了想才道:“这位少侠面生得很,我好像不曾见过。”
那年轻人看他一眼,并不说话,看神色是默认了。
那轮椅上的男子点头道:“哦,原来不是故旧。在下温子元,忝为会昌镖局总镖头,未曾请教少侠大名?”一边说话,一边侧头,向许非逾和韦郎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许非逾被温子元这一眼看得有些心虚,低声道:“呀,莫不是发现咱们了!这……这可怎么好!这人是个总镖头,恐怕功夫厉害!唉,我就说这热闹不是好看的!咦,他怎的坐着轮椅?”
韦郎仍是一笑:“不妨事。”顿了顿,又道:“会昌镖局是天下镖行之首,高手如云,但温子元却不会半点功夫,只凭着一个‘义’字压服了会昌镖局上上下下的高手,做了二十年的天下第一镖行总镖头。据说此人是个难得的君子,重诺守信,一生从不负人,虽然不会武功,却做过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因此江湖中人人敬他几分。”
许非逾不由赞道:“君子难得!君子难得!”
再看下面时,那年轻人听了温子元的名字,果然也稍敛了两分傲慢之色:“久闻总镖头高义之名,有礼了。我姓赵名耳,字子龙。”
温子元道:“赵少侠……”
那年轻人看上去很是性急,才寒暄得两句,已大是不耐,巨斧一挥,打断道:“我和崔疤子非亲非故,也没什么旧仇旧怨,只想带他回去问几句话,与会昌镖局无关。”
温子元淡淡道:“有话在这里问也是一样。老崔是会昌镖局的人,他的事就是会昌镖局的事。子龙少侠找他有什么事,说出来,咱们万事好商量,要是只管喊打喊杀的,会昌镖局还未曾怕过谁,却只怕会误了少侠的正事。”
“哦?”赵耳哈哈一笑,右脸上现出个浅浅的酒窝,紧盯着崔疤子看了半晌,厉声唤道:“崔疤子!”
他声若霹雳,崔疤子一震失神,已听赵耳飞快地吐出三个字来:
“浮雪楼。”
崔疤子一颤,失声道:“小公子,是你!”
赵耳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又马上挂起一副冷脸来,冷着声音道:“崔疤子,你道我是谁?”
“小……小公子……”崔疤子脸上血色尽失,踉跄几步,俯身跪倒在地上,肩头不住发颤,一口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竟是怕得说不出话来,他筛糠般抖了半天,忽然,向着赵耳连连磕起头来,磕得三五下,额头已渗出血来。
镖局众人意外之下,都不知如何是好。温子元蹙眉看着,叫了个人上去扶他,也被他推开了。
崔疤子一边磕头,一边喃喃道:“小人不知道是小公子驾到,求小公子饶命……求小公子饶命……”
赵耳冷冷道:“既然知道是我,还不快些跟我走!”
崔疤子连声应着,颤巍巍地站起来,不敢站直了,弓着背向赵耳走去。有几个平日要好的镖师不住喊他,崔疤子只是充耳不闻,他磕头磕晕了,走得一脚深一脚浅,不小心脚下一绊,往前一扑,正摔倒在赵耳脚边。赵耳一皱眉,就要伸手去拉崔疤子起来,手伸到一半,突然闪电般缩了回去,脚下一动,往后连退了几步。他缩手退身,一气呵成,只在眨眼之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抹寒光暴起,一柄短刀自下往上斜刺赵耳,一击不中,并不停留,直追着他身影而去,快若奔马,势如雷霆。
而持刀之人,赫然便是崔疤子。
赵耳身法亦是极快,一把巨斧舞开,银光潋滟,如有水雾弥漫。
他喝道:“崔疤子,你好大胆子!”
崔疤子咬着牙冷冷道:“老子十几年前就想宰了你这小杂种了,今晚是你自己找死。”口中说话,手中刀式连绵不绝,双目赤红,勇悍之极,哪还有半分畏缩木讷之色?
屋顶上,许非逾被连番的峰回路转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回头去看韦郎,却见他瞧也不瞧那缠斗在一起的两人,只是默默盯着温子元,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漠然,许非逾只看了一眼,竟有些心寒,忙收了目光,仍看向下面,但这一次,他不由自主地,视线也飘向了温子元。
场中众镖师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眼看两人斗在一起不分轩轾,有性子急的,就跃跃欲试想要上去帮崔疤子掠阵,但温子元素日微信极高,众人没有他发话,都不敢擅动,一时都只能干站在一旁着急。温子元倒十分沉得住气,只是看着两人打斗。两人又过了几招,几个年轻镖师按捺不住,纷纷开口:“总镖头!””老崔怕要吃亏!”“总镖头,让我去帮老崔!”
温子元只是摇头。
几人大急,正要再说,温子元厉声道:“你们知道老崔和这位赵少侠究竟有什么恩怨?是非曲直还没弄清楚,就喊打喊杀的,我平时便是这么教你们的吗?”那几人被他目光一扫,俱有些羞惭,默默退到了一旁。温子元这才道:“老陈,王二哥,你们去,先将他们两人分开,要打要杀可以,总得把话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