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春秋》夜饮东坡

28、第二十八章

　　那条通道亦是一片漆黑，瞧不到半丝光芒，丝缕清风自中掠出，微不可触，在他面颊莆一相接，又无痕无迹地再感觉不到。方小呆上前观察了一番，只见那洞口敞开，一眼却是看不到尽头，不免略略有些失望。他本以为经过这许多折腾，便能出得去这古怪地方，却还不知前路漫漫几何，尚有多少艰难险阻。
　　但沮丧过片刻，他还是绕过木桌扶起方剑吟，几乎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柔声道，“大师兄，你可动得了？此处危险，我们还是不要久留为妙。”
　　方剑吟凝聚起精神道，“确实。”他勉强站起身来，只觉头晕目眩，稍微移动都不适之际，汗水几乎湿了整件衣衫，却微笑道，“我自可行走。”一边试图推开方小呆，伸手去拿长剑。
　　方小呆眼神略黯，却抢上取过长剑握在手中，板脸斥道，“这种景况，大师兄你还要逞强！”也不待他回答，坚持扶起方剑吟半个身子，将他半搀半抱，向那洞口行去。
　　方剑吟头次被自家小师弟训斥，倒是微微一愣，而后又无声笑了起来，试探着将身体放松，交过去一些，而后便安心地感觉到那双不算十分坚硬的臂膀接过这些重量，珍而重之地抱紧了。
　　方剑吟默默想着心事，只觉得那些折磨人的痛楚都仿佛渐渐隐淡消去，他盯着方小呆那尚且圆润白嫩的侧脸望了一会，自成人后，头一次全心全意地感受起被照顾保护的感觉来。
　　方小呆仍是板着脸，也不说话，一步步地向前走，耳朵却整个烧了起来，通红一片，像在脸侧插了两只糖葫芦一般，煞是可爱。
　　石室虽大，也不过几十步之遥，两人很快便行到了那通道洞口，方小呆只觉心中余悬一事未解，反复寻思过，却想不到半点端倪，不免脚步略略放慢。方剑吟瞧他模样，微微笑道，“这回却是多亏了你，看来以后也不能只把你当孩子看啦！”
　　方小呆整个脸都红了起来，瞧来像个洒了胭脂的雪团，却梗着脖子道，“正是如此！我早便与稚子无知断了干净！”
　　方剑吟含笑不语，方小呆气冲冲立下成人宣言，却蓦然一惊，只觉心下通明，当即教方剑吟靠在洞口之外稍待，又跑回那通道内侧瞧了又瞧，鼓捣了半天。方剑吟唤他，过不多时便见他一脸沮丧地溜出来，不明意义地叹息几声，方剑吟好奇问过，他便道那门内有个机关，本以为能阻上后人一阻，可惜却是用不上，方剑吟尚且头晕，也无心力多想，两人便搀扶着前行，走不出十步，却听身后有人轻哼了一声。
　　两人均是悚然一惊，那声音似乎遥远，又好像萦绕耳边，令人汗毛直竖。方剑吟抢过长剑，从方小呆怀抱内勉强挣了出来，但他体力不支浑身发热，不觉晃了一晃，便要跌倒，方小呆被唬得立时便要上前搀扶，却被方剑吟推开，将长剑支在地上勉强立稳。
　　方小呆不由瞧他，目瞪口呆。
　　方剑吟却是默然看他半晌，不言不语，他目中是从所未见的迷惑茫然，便是那日在武林大会上遭人诬蔑，被立为武林白道败类之时也未曾出现，方小呆不由被那目光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但不过瞬息，方剑吟的目光便转为坚定凝重，他深深地看了方小呆一眼，眼中温柔婉转已然，像是把一生一世的珍惜爱护都化在一寸眸光之中，这般深重地望着方小呆。
　　方小呆只觉那双眼睛之内凝聚了说不出的情绪，缱绻细腻，又含着看不清的朦胧悲伤别意，那些复杂的感情糅合在一处，依稀只是微微的一点，一丝一缕，浅浅地渗入心底，最终沉沉地压住他。他分不出，却只觉大师兄的感情仿佛春水一般，柔软又绝对地包覆起他，亦是头一次知晓，原来人的感情竟可这般无声无息，不需誓言言语，却教人一世铭记。但那浅淡的预感提醒着他这种别样复杂的感情……方小呆耳畔听到水滴轻柔坠地，慢慢碎裂开的声音，直到一只手抚上他的面颊。方剑吟仍是那般温柔地望着他，拭去他面上连绵的泪痕，方小呆这才恍惚地发觉，竟是他哭了……无缘无故，只为大师兄那一眼。
　　“听着，”方剑吟道，“小呆子，你现在便往前走，不论如何，只不要回头。大师兄相信你已然长大啦，遇事要多动脑子想想，不要莽撞胡闹……便如方才一般。”他向来内敛，此刻却伸出手将方小呆狠狠抱进怀中，耳鬓厮磨，紧紧靠在一处。
　　方小呆不由道，“大师兄……”
　　方剑吟却将食指压在他唇上，很是不舍地抱着他，片刻又将他推开，轻轻在他面上一吻，便像是将一生的感情都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执念，以及眼底微不可察的冰冷死寂。
　　“向前走，莫回头。”这般呢喃地道，方剑吟最后深深瞧了方小呆一眼，便以长剑为杖，慢慢地走回那石室。
　　他听得出，身后追兵已然赶上，更是发现他二人行迹，追赶上来怕是不过片刻，他已然油尽灯枯，两人再无何法子安然脱身，如今便只得令小师弟自行离开，他在此多撑一时半刻，小师弟便多一份生机，直到他流干最后一滴血，都不会另一人步入这通道！
　　报下必死之心，方剑吟却只觉心中释然，渐渐充满了力气与欢喜，他听得身后方小呆抽噎之声，却不敢回头瞧他一眼。怕只一眼，便会抽去他全部勇气。人生尚且那么长，那么美，他如何又舍得放那爱撒娇、又笨、又令他的整个人生都光明起来的小师弟孤单一人？
　　想到这里，方剑吟温声道，“大师兄这辈子遇到小呆子，一生之幸。”
　　同样的话语，同样的感情，方剑吟只将所有一切都投入这句话中。在此之后，他的全部生命、希望、快乐、喜悦便只凝于手中剑上！
　　却在此刻，骤变突生，方剑吟尚且沉浸在思绪之中，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在石室之前那条通道，已然昏沉的神智努力辨别着追兵人数等等……却听得背后响起脚步声，而后蓦然一呆，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只得愕然瞧着方小呆自背后走过，转过身来。
　　那双总是天真稚气的眸子中凝聚着水汽，默默望了他片刻，自他手中抽走长剑，轻轻靠在方剑吟身上。
　　两人一时静默，方小呆很快站直了身体，黯然道，“我知道。”他伸手覆在方剑吟面上，慢慢摸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而后轻轻吻了上去。“只瞧你的眼睛，我便清楚了……大师兄你是要牺牲自己，教我逃走罢。自小时起，你说什么，我都定然照做，可这一次，我偏偏就不依你。”他想着想着，却笑了起来，“这几日来，我一直都觉得是你的拖累，心中想过千遍万遍，不管何时，定是我站在你身前，保护你。大概老天听到了我的许诺，这便教我心想事成了，我好生欢喜。”方小呆有些哽咽着低下头去，却很快喜滋滋地又道，“先前那间石室，开门只用到前几句话，我便一直在想‘内室断龙下，天地绝，又逢春’究竟是何意思，然后刚才我却是发现了，在那石室出口，有一处机关。”
　　话到此处，方剑吟不由想到一个可能，而后膛目欲裂，却是动弹不得，只得用一双绝望的眼睛瞧着方小呆。
　　方小呆微微一笑，“师兄你不要生气。我刚才发现那处机关只能在石室之内关闭，断龙石下，虽能彻底截断追兵，却再无开启可能。所以适才我犹豫不定，最终是舍不下你，还在心里奢望我们定可一起离开，并不分开，可……”他叹息一声，“终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想取巧，这便被追上啦！大概终究，我还是得……离开你了。”他这么说着，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左手忍不住又在方剑吟面上滑动，“至少这一次，真的是我保护了你，方萧岱保护方剑吟。这一辈子，除了爹娘，我便只在意你，想用一生与你在一起……大师兄，你可知晓？”
　　方剑吟不得作声，却是流下泪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跌得粉碎，便如他此刻的心一般，如同有一双残酷的手压在他心上，把它一分一分挤碎，碾压成泥，搅合成……再不能称为心的一种死去的冷淡。
　　“我功夫太差，自小就练不好武，现在想来，真是后悔……可惜这世间又有何处能买到后悔药？自是无益。点你穴道，怕是也一会儿就自行解开了……大师兄，你一定要安全离开，好好活下去。”方小呆瞧着方剑吟，却是没有哭，之前他瞧不清方剑吟那般复杂的目光，却在此刻无师自通，想必此刻他的眼中感情，便如之前方剑吟一般罢。他轻声道，“大师兄，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还小，只是个孩子。可是满十六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稍稍停顿了一刻，眼中现出些朦胧而旖旎的感情来，“梦里……是你。”
　　说到这里，方小呆——方萧岱面上微红，将手中火把放在地上，微微笑着后退了几步，“我是禅剑门下弟子，自当有禅剑门的荣誉在，大师兄你……替我好好照顾爹娘，我实在不孝之极。”说到这里，方萧岱眼中终于露出些许泪光，“最好，便教他们忘了我罢！”
　　而后他再不多言，只默默又望了方剑吟一眼，似乎要将这最后一幕永远刻在心里一般……嘴唇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唤了他一声。
　　大师兄。
　　方剑吟只觉心碎，这一生都未遇到过如此痛苦绝望之时，只得眼睁睁瞧着方小呆提着剑，走回那明亮石室之内，放下了机关。
　　最后一丝光芒消逝，他的世界，陷入一片绝对，冰冷死寂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