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九 别离 ...
-
小小一个山坳,飞禽走兽早已销声匿迹,深藏窝巢洞穴,天地间唯余寒风呼啸声,雪落沙沙声。万籁俱寂中,有人深一脚浅一脚爬上山顶,向着一个冰雪雕塑走去。
“纪先生,还没有讯号,会不会出什么差错?”来人二十出头,一身戎装,脸庞精悍中带些稚气。他望望风雪中的无棣城,再回望山坳中的那几十顶帐篷,毫不掩饰内心的忧虑。这些人都是族中最优秀的勇士,这点风雪当然难不倒他们,但是来了五天了,传进去消息已有三天,一点回音都没有,约定的讯号也没有出现。再等下去,且不说被人发现,那大不了拼死一战,狄族勇士决不畏惧,最怕赶救不及,婚礼一成什么都完了。
那冰雪雕塑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头发眉毛上结了厚厚的霜花,脸冻得铁青,却有着说不出的自信与坚毅。他沉声道:“一定会有的,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难倒她。”忽然目光一凝,“如果到晚间还没有讯号,我们乘夜杀进城去,一死而已。”来人热血上冲,低喊:“好。纪先生,我学过汉语,知道中土有句话叫做士死为知己,我们狄人也可以为恩人水里来火里去,一死而已。”纪瑕一笑,忽然转头,天边火光冲天,黑烟滚滚,正是无棣城的方向。
白明夷也看到了火光,派人回去提醒赫连庆严加防范,他则继续带人追踪。不久前发现开始的蹄印旁出现另几个较重较深的印迹,是接应的人还是刺杀的人?十有八九是后者,否则会分开走以迷惑追踪者。云萧骑术不精,又是这样的风雪天气,如何摆脱追杀。云萧,你千万不要出事。
将至宁河边,雪地上出现一滩血迹,周围足迹驳杂混乱,白明夷心猛地停跳,手足发冷,勉强镇定下来,下马查看。断断续续的血迹通到河中冰上,中断,河中央薄冰破开一片。一抹紫色印入眼帘,从人小心翼翼从破口处取回,是一段衣带。云萧,云萧就这样走了?白明夷紧紧攥住那段衣带,脑中一片空白。
“着火了,着火了。”外面闹哄哄的,董玉却没心情理会,也没办法理会。她被关在房中多日,饮食起居与以前无异,侍女们也很和气,只是闷得发慌。一时冲动顶撞了云姊,没一会儿就后悔了,云姊一定有她的理由,怎么可以怀疑她?本以为云姊关她只是说说而已,不想一关就是好几天,一次都不来看她。云姊的心思太难猜,她真的要嫁白明夷吗?她要关她到什么时候?关到死吗?想到死,就想到纪大哥,白明夷说赫连羽全军覆没,她却坚信纪大哥不会死,就算天地俱毁,纪大哥也会平安。她能忍受寂寞无聊过这么多天,也正因为相信这一点,纪大哥会回来救她,一定会。云姊变了,她还有纪大哥。外面突然静了下来,真奇怪。
云姊昨天来看她,说了些奇怪的话。“玉儿,我答应董世伯照顾你周全,总算没有食言。”她轻抚她的脸,语气轻柔,眼睛里却有她看不懂的东西,“你受苦了,不过再等一时,你会等到幸福。”当时她恍恍惚惚如坠梦中,等她清醒,云姊早走了,仿佛从未出现。直到现在,她仍是不敢肯定,昨天云姊真的来过,还是只是她的幻觉或梦境。
忽然房门开了,冷风挟着雪花冲进来,正欲呵斥,抬头却愣住了。门口站着一人,衣服破旧整洁,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一双眸子却深邃锐利,更带些喜悦和热烈。这也是梦吗?
云萧没有死,这个认知让白明夷的意识恢复运转,手下注意到现场共有五匹马的蹄印,分五个方向奔出,其中两匹马的蹄印较浅,也就是说,掉进河里的是杀手之一,云萧制住杀手,故布疑阵,骑马逃逸了。
白明夷眼睛发亮,关心则乱,所以上了一次当,但是不会有第二次。浅的蹄印向相反的两个方向延伸,雪地上残留着几根细毛,由此可分出云萧的马和杀手的马,白明夷沿着杀手的马的方向追去,云萧体重虽轻,但载人之马蹄印的深浅和蹄间的距离,到底与空载的马有所不同。到一座山下,蹄印折而向南,沿着山脚远去。白明夷将手下分成两组,一组沿山脚追去,一组随他上山。山路陡峭,人迹罕至,他很快在雪地上发现一个浅小的足迹,其后或远或近,总能发现这足迹,上面薄薄一层雪,显见刚过去不久。白明夷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小心绕过云萧布下的陷阱,辨明她真正的去向,过了两个时辰,身后手下跟得上来的只有寥寥几人,白明夷也自觉真气流转不畅,不由得放缓脚步,反正循着雪地上的足迹,不怕她遁到天边。
转过一个山坳,前面不远是一处断崖,一个紫衣白裘的女子立在崖边,望着断崖出神。听到有人来,她缓缓转身,微微笑着,轻柔的声音穿过重重风雪,清晰传来:“劳各位大驾,云萧等候多时。”一时间,风更猛,雪更烈,几个刀头舔血的汉子都呆住了。
雪花入掌即化,化成晶莹的水滴,是苍天的泪吗?白衣少年立在林间,痴痴出神。“雪花有几个花瓣?”一个清宛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个,二个 ,三个,呀,化了。”童稚的声音充满不甘,“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六,有六个花瓣。”笑声响起,响彻林间,积雪簌簌落下。
姐姐,白衣少年轻轻念着,睫毛上的雪化了,模糊了视线。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进林来,由远而近,不是幻觉,有人闯进来了。少年迅速放下手来,回复了平日里温文中带些冷然的神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一路滚到眼前,是一件厚重的皮裘,皮裘中探出一张稚气却清艳的小脸,一双黑眼珠滴溜溜乱转,看到白衣少年,眼神一亮,惊喜道:“毋恤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堆雪人吗?”
何华英,他的未婚妻。晋国年高德劭,最受人敬重的大夫何伯邵见过他一面后,就把年仅九岁的孙女许配给他,父亲乐见其成,他自然也不会拒绝这个可以提高声望,得到强助的联姻。只等她十五及笈,就正式迎娶过门。回忆被她打断,自是不悦,但眼前的小脸有着姐姐的弯眉,恍惚间脱口而出:“雪花有几个花瓣?”
“六个,我数过,毋恤哥哥,我说的对不对?”小女孩的声音充满得意,一如当年的小男孩。
毋恤长大后,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就会忘了姐姐啦,温宛的声音满是笑意,带着一丝寂寥。当时他怎么说?不,我想守护的只有姐姐。姐姐微笑不语,似乎在笑他的幼稚天真,眼神却透出浓浓的宠溺。看着眼前纯真的笑脸,他勾起一抹冷笑 ,不过是个小女孩,不过是政治的筹码,他怎么会由她想到姐姐?
忽然听她说道:“毋恤哥哥,你笑的真好看。”毋恤脸上笑意更浓,原来不仅是个小女孩,更是个其蠢无比的小女孩,竟然分不出冷讽的笑与真诚的笑。懒得理会,转身向林外走去,寒风送来身后的笑语:“我喜欢毋恤哥哥的笑,我喜欢毋恤哥哥。”
毋恤停了一下,又向前走去。喜欢他?那就是她的不幸了。
断崖边,崖底的风吹上,将云萧的头发吹散,四下飘扬,她伸手捋顺,拨开遮挡视线的一绺长发。黑发玉手,紫衣白裘,还有白裘上点染的斑斑血迹,在茫茫远山,飘飘大雪的映衬下,构成一幅美绝人寰惊心动魄的图画。巧笑倩兮的女子俏生生站在崖边,仿佛弱不禁风,随时会被吹落崖下,众人都暗暗为她捏一把汗,不敢轻举妄动,贸然上前。
“云萧,跟我回去,我是真心喜欢你。”白明夷上前一步,言辞恳切。
云萧一笑:“喜欢我还是喜欢赵氏之女代表的晋国与赵氏的实力?或者喜欢真命天女带来的人心?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背叛,羽不是你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吗?”
“不是背叛,”白明夷不做无意义的解释,直接回答后一个问题,“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羽请我出面主持国政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这样的人,决不会甘心久居人下,我到他身边,尽心辅佐,但如果他露出弱点,我会乘虚而入,取而代之。羽决定冒险,将我带到无棣城。我们是好朋友,好搭档,更是好对手。只有羽这样的人才值得我效忠,也只有他才配的上我出手。”
“他的弱点?”忽然停口,这问题显而易见。白明夷替她说了出来:“他的弱点就是你。”一个人有了感情,仍可称为英雄,却成不了霸主,郝连羽推迟婚期,以身挡箭,仓促讨伐赤族以至中伏被围,都有因为她而感情用事的成分,人人都有弱点,甚至不只一个,但身居高位者,一个小小的弱点就足以使他功败垂成,身死名裂 。但是否也正是这种不顾一切的感情使云萧被吸引乃至深陷呢?
云萧默然片刻,问道:“明知我是弱点还要娶我?”
“你是天地间最配的上我的女人,我们两人联手,握在掌中的绝不止代国。同样理智的两人,谁都不是彼此的弱点。”
云萧望着那双被野心和权势烧灼的眸子,笑道:“我们的确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我没有你那样强烈的野心,天下于我毫无意义。你坚持要娶我,用不了多久就会后悔。”
“不试过怎么知道?”白明夷说了这许多话,已感不耐,“云萧,你先离开崖边。”
“你没有用我身边的人威胁我,还亲自追到这里,足感盛情,我记下了。无论如何,你是值得相交的朋友,也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云萧浅浅一笑,云淡风轻,飞雪不惊,“送你一句话,你确定羽真的死了?人心最是难测,请多保重。”话音未落,向后退一步,翻落断崖。
白明夷冲到崖边伸手去拉,却只得一件白狐大氅,上面斑斑血迹宛若盛开的红梅,触目惊心。向下望去,山风卷挟着雪花,烟雾迷蒙中,隐约看到一抹紫色向崖底飘落。腿一软,跪在崖边。如果是羽,一定会跳崖追随,但他不是羽,做不来那样决绝,也不会为一个女子,哪怕是深爱的女子放弃他的理想,权势,他的一切。云萧,因为这些,你选择了羽?用死亡来选择,的确是无可更改的结局。
如此美丽聪明,又如此狠绝的女子,白明夷手捧大氅,怅然若失。雪落无声,风过不留痕。
一声长唳划过天际,一只黑鹰穿破雪幕盘旋而下。
纪瑕带领黑族精兵趁乱入城,救出公孙伯儒,挟持赫连庆,控制了局势,城中贵族和军队不明实情,保持中立。白明夷合上羊皮纸,决定马上回城,只要能救出赫连庆,合两人声威实力,足可与纪瑕、公孙一战。
正要举步,山角处冲出一个人,到了近前,单膝跪地,呈上一份急报。白明夷看了,脸色大变。赫连羽与智瑶结盟,赤族新任族长求和,宣布效忠赫连羽,赫连羽正在回城途中。
白明夷愣了半晌,放声大笑,罢了,这一局输的彻底,但能赢得起,自然也输得起。回首望向云雾缭绕深不可测的悬崖,如果没有她,他不会输的这样措手不及,无回手之力,从她出逃,不,从派纪瑕随军,她就在布局,他一路追踪,识破她种种花招陷阱,其实正是一步步深入陷阱。为引他离开无棣城,把人心感情当筹码,甚至搭上自己性命,狠到极点也绝到极点,让他心服口服。只是,云萧,为羽如此,值得吗?
无棣城经大惊大乱大起大伏,终于安定下来,英明神武的王班师回城了。赤族新任族长赤峰鸣宣布效忠王室,一向与王室不甚亲近的黑族派兵帮助平定叛乱,王族得到前所未有的臣服,而王更是得到人们的由衷赞颂。乱臣白明夷逃回白族,妄想据兵自立,人们嗤之以鼻,王军一出,什么样的抵抗也不堪一击。人们纷纷要求讨伐白族,为在宫变中失踪的王妃报仇。
赫连羽静静坐在窗前,望着桌上几样物事,一件带血的白裘,一块破碎的紫绸和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他回城时,纪瑕带着这三件东西来见他,他回来的太晚,云萧掉落悬崖已三日。接到白明夷派人送回的白裘后,纪瑕曾带人去断崖寻找,他冒险沿绳索爬下一段,发现了插在岩壁上的匕首,又在一棵松树上发现了一块破碎的衣料,想来她掉落后,曾想自救,却终于徒劳。纪瑕又向下一段,再未发现痕迹,而崖底仍是遥不可及,只得放弃。
赫连羽已忘了见纪瑕的情景,忘了纪瑕的歉意和董玉的眼泪,忘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忘了怎样走到这房间,忘了白天与黑夜,忘了他自己是谁,甚至,有一刻,他忘了云萧。
如果真的可以忘记一切,如果可以痛哭失声,如果可以长啸悲号,如果心已碎泪成灰,也许痛苦可以减轻,但他只是静静坐着,任由排山倒海的痛淹没全身。心并未因承受超越极限的痛变的麻木,反而越来越敏感。
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揪心的痛楚,心跳越来越快,眼前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天地静的可怕,只有屋角沙漏的沙沙声格外清晰。要死了吗?不,他不能死。反掌击在胸前,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喷在面前的白裘,与先前的血迹相映,触目惊心,然而神志终于恢复。
云萧说:羽,我等你。云萧说:我可以为毋恤而死,却是为你而生。云萧说:我要天下做什么,我只要你。云萧说:我要收藏你的笑,等我们发白齿脱时携手看斜阳。云萧说:我是没有家的,你也没有,我们在一起,彼此才有家。云萧说:我不是代国的王妃,只是赫连羽的妻子。云萧说: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背叛你,我在你身边。云萧说:漫长余生,唯有你我同饮菊花茶。云萧说: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当众辱我,我必报复……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云萧,还不到十年二十年,你就来报复我了吗?你真的这样恨我?“羽,我等你。”“羽,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云萧,你骗我,你骗我。
猛然发现,那一幕幕出生入死,甜蜜冲突都已淡去,连那张绝世容颜也模糊了,只记着她的一回眸,一蹙眉,一扬发,一眨眼,浅淡的笑容,低柔的嗓音,白玉雕成的手上,阳光在跳舞。她趴在他胸前,泪湿重衫,却说没有哭。云萧是从来不哭的,唯一一次是在山谷遇刺,等他平安醒来后。云萧,你把最珍贵的眼泪给我,我拿什么还你?你在崖底,会不会冷,会不会害怕?云萧,云萧……
一天一夜后,赫连羽走出房门,平静地宣布:“三天后,出兵白族。”焦心等候的人鸦雀无声,阳光下,他们的王挺拔依旧,气势不减,只头发花白了一多半,白发夹杂在黑丝中,闪闪发光,格外刺眼。一夜白头。
赫连羽走到那几株白梅下,摘一朵放在鼻端,清香扑鼻,像云萧的气息。明夷,发动宫变我不怪你,可你不该牵连到云萧,我与你的争斗,不死不休。
三天中,赫连羽安抚人心,收拾残局,安排出征事宜,有条不紊,果断明快。宫变中受胁迫和被隐瞒的人一律不追究,叔王赫连庆以体弱多病为由提出退隐,赫连羽没有挽留,只宣布由赫连庆之子赫连路承袭爵位。楼烦送小王子归国的人马听闻赫连羽回城,送上谢辞,不再前行,赫连勒仍回楼烦。关于出兵,民众热情高涨,黑族,赤族均派兵襄助。
赫连羽忙碌而镇静的背影后面,有几双充满忧虑的眼,白族久攻不下还好,一旦战事结束,赫连羽的命也要走到尽头了吧?公孙伯儒念着红颜祸水的古训,一筹莫展。纪瑕却只静静看着,不发表任何看法。
寒风吹过,吹落几朵白梅,落到树下的白衣男子身上,月光流泻,将疏梅的影子描在他的脸和衣裳。他似乎毫不在意周遭的一切,时不时举起酒袋灌一口。
“纪大哥。”不知偷偷站了多久的黑影终于出声相唤,声音嘶哑,带着怯意与羞涩。见他恍若未觉,不闻不问,黑影忍不住走到月光下来,眼睛红肿,面上泪痕宛然,正是董玉。走到近前,她咬紧下唇,不知该说什么好,瞥一眼地上散乱的酒袋,鼓足勇气,求恳道:“纪大哥,不要再喝了,明日还要出兵。”
纪瑕淡淡应道:“出兵归出兵,喝酒归喝酒,有什么相干?”“你醉了。”“能大醉一场也是好的,可惜我越喝越清醒。”转过身来,脸上沧桑愈重,一双眸子却明亮若星,果然丝毫不显醉态。董玉被这双明亮发光的眸子一望,心猛跳几下,脸热的发烫,手足无措。云姊生死未明,她怎么可以这样?想转身跑开,两只脚却立地生根,一动不能动。嗫喏道:“纪大哥。”
纪瑕见她如此,心下暗暗叹息,柔声道:“玉儿,夜深露重,你早些回房,免得着凉。”董玉怔怔望着他,忽然一跺脚,恨声道:“你们这些人,真让人不明白,心里难过的要死,还要装做若无其事,赫连羽这样,你也这样。”纪瑕被她说的一愣,无话可答,轻笑道:“你真多心。”董玉一把夺过酒袋,说道:“你喝再多的酒也不能把云姊喝回。”眼圈一红,低声道,“你只知为云姊难过,可知我——会为你心痛。”
冷月无声,董玉一时冲动表白心意,话出口就已后悔,拼命咬着嘴唇,垂首望地,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良久,听他笑道:“再咬下去,嘴唇要破了。”她的头埋得愈低。
银色月光照着娇态毕露,满面红霞的小姑娘,更显楚楚动人。真是个小姑娘,天真,纯洁,善良,乐观,像一道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缓缓流过心田,洗尽岁月的沧桑痕迹,记忆中那场血腥也淡了不少。这,也是云萧预料中的吗?
云萧,他真的在为她难过?那样的绝世女子,叫人如何忘怀?他的心升腾起一股火焰,不觉自言出声:“戏弄人心人情,罔顾他人的感受,这就是你要的?跳崖,恩怨就能一了百了?”忽然见董玉诧异地望着他,遂闭口不言,爱恨交加的火焰化作满心的温柔与怜惜,人生匆匆数十载,旦夕祸福,变幻莫测,更要珍惜眼前人。
一念及此,脱口道:“玉儿,跟我走吧。”董玉眼睛圆睁,惊道:“走?”“难道你要留在代国做下任王妃的侍女,或者回晋国嫁人?”董玉愣了半晌,终于明白他话中深意,一脸不可置信,结结巴巴道:“纪大哥,我……你……”纪瑕笑道:“你不信我的诚意,我可以发誓。”董玉急急摇头:“不不,纪大哥,我信你,我跟你走。”纵身扑入纪瑕怀中,纪瑕含笑抱紧她。
“纪大哥,你要走?去哪里?”“我本就是个流浪的散人,为一个赌约来到代国,云萧一走,代国的政权更迭与我何干。四海为家的日子不适合你,我们找个安静地方住下,好不好?日子会比现在清苦,但我会努力赚钱养家。”“浪迹四海也好,日子清苦也罢,我都跟着你。可惜云姊看不到,否则她一定会为我高兴。”“总是不肯相信她就这样轻易死了,走之前,我要再搜索一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我帮你。我也不相信云姊会死,她那样年轻美貌,聪明能干,老天怎么会让她死。”
夜深沉,风呜咽,月本无心,有心人见了,才赋予她种种不同面貌特质,几家欢喜几家忧。白明珠举首望月,月也冷冷望着她,如旁人的眼。她是逆臣白明夷的妹妹,更是害死王妃的帮凶,自然人人都没有好脸色,但为什么无人正视她的感情?
她一直对自己说,她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女人,她错在出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现在她死了,她才有机会静下心想一想,错的到底是谁?
二哥,她的亲哥哥,想地位权势,想娶她为妻,惟独没有想到她这个小妹,宫变失败,自己跑了,留下她不闻不问。羽大哥是她从小的偶像和爱恋,他眼中却从来没有她的存在,这次她派人截杀那女人,他也只是将她拘禁,而不屑进一步理会。人们痛恨她倒还罢了,但他们都不在乎她,不理会她,不把她放在眼里,甚至将她彻底忘怀,这让她无法接受。她没有错,错的是那女人,她甚至用死来让羽大哥再也忘不掉她,真是无耻之极。如果她死了,人们也会记住她吗?如果死可以让羽大哥记住她,她心甘情愿死在羽大哥手上。
透明清冽的酒液闪着红光,如血,却不知是谁的血。白明夷凝视鲜红的波光,若有所思。精心策划的棋局一败涂地,除了未料到智瑶的变故,云萧入局也是惨败的一环,如果不是她伏下纪瑕这一棋,如果不是她舍身诱他出城,他未必会输这么快,这么彻底。想着那个紫色身影,忽地泛起一抹冷冷的笑意,云萧,你善于利用人心,玩弄人情,却恰恰忽视了羽的感情。你一死了之,羽会愤怒欲狂还是心丧若死?以他的性子,外表也许无碍,内里却不知受创多重。心灰意冷的羽,能支撑多久?
阴云密布,朔风席卷,矛戈林立,旌旗招展,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心中又为能见证和参与这仪式场面而兴奋。三万勇士身着戎装,站的笔直,一动不动,连咳嗽都一声不闻。只待王检阅完毕,这些勇士就要开赴战场,刀山火海,毫不退缩。
赫连羽面色冷峻,不露喜怒,只眼中迸出一丝光芒,这些大好男儿无敌精兵都是他一手带出的,他们以他为荣,他以他们为傲。重申军令后,他一挥手,正要落下,结束检阅,忽然队列后面一阵扰动,不一刻,有两人被带了上来,一男一女,却是营门守和白明珠。
赫连羽冷冷望着两人,眼神鹰隼般锐利,营门守啪地单膝跪地,朗声道:“属下失职,未能阻拦郡主,愿一死谢罪,以正军威。”赫连羽微一点头,营门守被带了下去,片刻后有人呈上带血军刀以明正身,赫连羽这才开口:“奠恤他的家人,以阵亡殉职计。”
一双充满寒气煞气的眼望向白明珠,白明珠脸色煞白,冷汗直冒,勉强控制着不尖叫出声,低低说道:“羽大哥,我害了你心爱的王妃,又闯营门犯了你的军令,你杀了我吧。”
赫连羽额上青筋一闪,冷哼一声:“要我杀你,你还不配。你回白族和白明夷说,让他洗好脖子等着我的宝刀。”白明珠还想说什么,早被人拉下台去,赫连羽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上次围猎,云萧一袭紫杉,衣带翻飞,素手空弦射下孤雁,笑吟吟地说:“在你未把秘密说出之前,我就是正牌天女。”胸口一恸,几欲倒下,但终于克制住,将那身影放回心底深处。目光炯炯扫视全场,坚定地挥落右手。
日行夜宿,扬起一路征尘。马蹄声疾,脚步声齐,旌旗和尘土遮蔽了天空。到了白族边境,白明夷早已以逸待劳等在那里。双方谋略武功相当,战术上的花招诡计均无用武之地,能决胜负的唯有硬碰硬的实力。赫连羽人数略多,但白明夷以逸待劳,又占了地利,谁也占不了便宜。
赫连羽一到,立下营盘,白明夷也不来骚扰,各自警戒,当夜无话。
红日冉冉升起,驱散了盘踞一夜的浓雾,这是冬日里一个少有的好天气,草原显得格外辽阔苍茫。双方列阵数万人,在蓝天白云下,是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些渺小的生命将要用他们的鲜血染红这片土地,用他们的呐喊打破这份宁静。
赫连羽端坐中军,望着一碧万顷的天空,生出一种茫然,征战多年,血流成河,却是为了什么?生存,王位,还是云萧?目光一沉,手扬起又落下,胡笳高鸣,旌旗招展,三千黑衣骑兵应声而出,向敌方冲去,五千人的步兵紧随其后,按前后左右中的方阵排列。
对方阵营有一只人马迎了出来,旗帜和战衣一色的白。黑衣骑兵行至中途,忽然分做两队,绕路斜行攻击白族军队的两翼。白族阵列有片刻混乱,然后箭飞如雨,要阻挡骑兵的冲势,黑衣骑兵纷纷落马,但冲势不减,很快便冲到阵前。一排三丈长矛从白族阵中伸出,立时又有近百骑兵死伤。
此时正面战场的双方已短兵交接,杀声震天。
王军步兵方阵以五人为基本单位,分执矛戈弓矢刀,五五组合起来,构成五千人的方阵,阵列整齐,灵活机动,攻击力强,既使被冲散,也可以独立作战。白族军队骑兵和步卒混编,骑兵左突右冲,势不可挡,步卒从旁协助,围歼击溃的敌军。战马嘶鸣声,兵器撞击声,骨肉碎裂声,濒死哀呼声交织在一起,与喷散而出的鲜血合演着血腥而华丽的乐章。一朵白云飘过,遮蔽了阳光,在地面投射下大大的阴影,那影子仿佛也是血红的。
黑衣骑兵在白族阵中冲杀,所向披靡,渐渐望中军杀去,两条黑龙就要合拢,忽然白族阵形裂开,两对白衣骑兵分头迎上,黑衣骑兵的阻力增加,寸步难行,既要抵挡白衣骑兵猛烈的攻势,又要提防不时飞来的冷枪暗箭。黑衣骑兵放弃了进攻的纵行队列,改做守势的圆形队列,那圆形的范围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在他们周围,倒下了数目相当的白族士兵,很多是白衣骑兵。
白族阵中杀出一队骑兵,绕过正面战场,攻击王军左翼。左翼正将花不都,副将黑炯明,黑炯明见有人来攻,抢先迎了上去,却见白族骑兵为首一人势若猛虎,转寻对方军官厮杀,无人能挡他一招,顷刻间,王军阵形大乱。
黑炯明大怒,冲到近前,大喝一声,砍向那人后背,那人头也不回,反手举刀一迎,一股雄浑的力道传至黑炯明臂膀,心脉一震,如受重击。黑炯明手一软,几乎拿不住手中刀,身子差点晃下马去。
那人微咦一声,似乎诧异一招未能将他击落,转身又是一刀劈下。黑炯明乍一照面,心头大震,笑容满面,却没有一丝暖意,黑眸亮的可怕,而不含一点感情,刹那间,他以为看到了死神,斗志全无,眼见刀刃闪亮,他也不招架,只瞪大眼睛,要把这个杀他的人和即将离开的世界看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