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梦》贝比仲

13、讣报

　　１３讣报
　　以逝世终结一个时代的人，大体上来说，越少越好。
　　————————修格
　　尤安悠闲度过十六岁生日，修格体贴、大方，又愿意陪她做戏，若能忘掉他表示忠诚的宣告，他可称是完美的丈夫，何况他送她的生日礼物真是难以想象的美好，他带她到远离首都更深入山脉的村落去，被人亲切招待着度过半个月，在她生日的早晨，献给她带着露水的白色野生蔷薇。
　　然而对尤安来说，宠爱和礼物只能令她加深不幸感，她无法停止去想，修格取悦她，只是为了将她奉献给其他男人。她明智地什么也不说，山中的假期结束，他们回到借住的屋子，生活就像之前一样，不管是否心存芥蒂，仍然如水般静静流逝。
　　偶尔尤安会想林赞特，自从知道他的身世之后，不想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有点儿嫉妒，他只因为有了相同的血统，就得到修格那样的奉献。另一方面来说，他又不值得嫉妒，他的人生并不比她享有更多自由，除非她能继续拒绝维提克，但她很怀疑，修格和麦蒙大人会容忍这种意外发生。
　　尤安轻轻叹息，自己和赞特的命运，就像是被名为巴特里雷家的锁链捆绑在了一起，无论他们多不情愿，都必将在此束缚之下，挣扎着踏上必然的未来。越是在这种时刻，她越是想念维提克，设想他能在此刻陪伴自己，愚蠢但无法克制，渐渐明白移民之岛被认为是天国般传奇存在的原因，好比她，唯有在这里，才能为小小的恋情寻找到逃避现实的可能。如果能够在这个地方和维提克相遇、相爱，不，即便只是能够在这里相爱，那将是多么幸福的啊。然而她又怎么能如此幻想呢，维提克和修格都是令人敬畏的大人，他们处事现实，不可能为任何人牺牲那样多。
　　不想承认的是，尽管偶尔会怨恨维提克的身份，但若自己处在相同的地位，也决不会为一个女人放弃皇位。
　　修格非常了解尤安的想法，他将她带在身边，请她帮忙自己的工作，当他们滞留在黄泉女神神殿内仿佛凝滞的幽静中，尤安感到一股安定的力量，将她心中躁动的挣扎完全压制下去。
　　在这时候，尤安第一次相信神灵们仍存在于众生之间。这份认知带领着一种全新的觉醒，她自己不曾觉察，但在这众神眷顾的国家，每一瞬间都可能出现不同的奇迹。
　　终于有一天，修格说，“看起来完全恢复了，真让人羡慕啊，亲爱的。”
　　尤安轻轻微笑，“因为我年轻，选择顺从命运，不好吗？”
　　“没不好，虽说幻想被认为是年轻的产物，但是对人生通常没什么帮助。”修格继续修复的工作，在他的努力下，一件件雕塑品脱去岁月的痕迹，恢复到最初动人的状态。“爱幻想的人更想创造，比起努力之后可能一无所获，我更喜欢修复的工作。”
　　尤安没有问修格，在他眼里，自己和赞特是被修复还是被创造的对象。
　　她渐渐习惯用乐观的态度看待命运，但偶尔闷热的天气会令人心烦意乱，在这时候她会忍不住说一些蠢话，正像修格也会忍不住对她提到维提克皇帝。
　　“如果并没有你们想的那样顺利，他很快便厌倦了我，一点儿助力也得不到，你们又打算怎么办呢，修格？”
　　“是说陛下吗？”修格对应的态度总是很自然，“哈哈，亲爱的也会担心那种事，不过在我看来，更该担心亲爱的怨恨着我，因此央求陛下狠狠欺负我家的小赞特。”
　　“哈哈，那倒也说不定。”
　　因为修格的态度，尤安无法生气到愤怒难耐，虽然事后往往感到遗憾，不过那种忧虑确实存在着。很担心不被维提克所爱，担心得无以复加，深怕交出自己之后，变成被讨厌的关系，那样的话，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想到这一点，尤安忍不住流泪，在修格说出真正意图之后，她感到再不能自婚姻中得到任何帮助了。但是相对的，利害一致的关系又比单纯的夫妻关系要难以解除得多。
　　“这种事啊，必须自己想清楚才行，别人无论说什么也是枉然。”修格了解她的忧虑，却不肯做任何可令她安心的事，大概他也知道，处在尴尬的立场，自己无论做什么也无法再取信于尤安了。
　　四个月后赞特的船归来，带来深色皮肤的移民以及一些色彩艳丽的奇怪植物，也带来修格夫妇必须尽快归国的消息。尤安被忽如其来的归国通知吓了一跳，然而几分钟后，她经历更大的震惊。
　　麦蒙大哥病逝，修格继承一切，尤安得到尊贵的头衔，所有人都要称她为夫人了。
　　赞特用平淡的口气称呼他们的新头衔，新身份的转换在这一刻令尤安又是震惊又是飘飘然，上一刻还埋首文件的修格，此刻也接受现实，他说必须立刻回国，既是对家族的责任，也是响应皇帝陛下的召唤。
　　“这一次，即便是皇妃，也不能怠慢九龙家的女主人，亲爱的，我们可以回去了，再不用离开了。”
　　然而尤安并不渴望回到宫廷，赞特第一次毫不掩饰用热烈的目光看她，那是充满诱惑的邀请，意思再明白不过，如果她选择留下，他会尽力让她幸福。
　　“亲爱的？”修格催促她，怕她陷入到不切实际的幻想去。“快准备吧，我们要立刻启程，有很多事等着我们，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
　　尤安看着赞特，从未如此专注过，她想从中看到未来，如果选择这个男人，是否会得到幸福？他能成为令人生丰富多彩的伴侣吗？
　　她忘了自己想到过什么，本也不想记得，维提克出现，歌唱，争吵，激烈面对，无论好坏，早已霸道地占据她的思想，他是那种再难遇到的人，没有人能代替他，她无法再以相同的方式去爱其它人。何况还有修格，越是了解他，就越不想与他为敌。
　　最重要的是，通过和修格的婚姻，她已学得一个经验，或者说是一大教训————不要利用别人来逃避自己必须面对的问题，那往往会带来更大的问题。
　　“是的，有很多事，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做出选择后，尤安难以面对赞特，修格帮她躲避赞特，也时常用忧虑的眼神看着她，她对修格并无负罪感，但在这种凝视下仍感觉心情沉重，赞特想必也是一样的心情，不过至少在她面前，他没任何表示。他正常得让尤安嫉妒，但事实证明那只是表象，在匆忙旅途的终点，他终于有机会接近她，他以船长的身份跟新领主夫妇告别，在那一瞬间，他做出了宣告。
　　“我会追上去的，一定。”
　　修格陡然变色，不过尤安觉得那是做戏，他八成很乐赞特自愿选择去帝国。尤安决定提醒赞特，他和她不同，既没有婚姻的誓言，也没有深切的爱情，唯一有着血缘之亲的父亲也去世了，他在帝国没有值得牵挂的人，完全可以挣脱被安排好的命运。
　　“我爱他，这次真的已经下定决心，我要完全属于他。”
　　“我也下定决心了。”
　　赞特将她交给修格，不让她再说下去，他们就这样分开了，没时间回忆、伤感，等待着新领主夫人的生活与之前截然不同，必须花费巨大精力去适应。
　　帝国派出舰队来迎接巴特里雷家的新领主，舰长态度恭敬，但为人有点奇怪，他对麦蒙大人病逝的经过知无不言，据说他当时恰好在帝都，据他的说法，麦蒙大人的病逝大有可疑，曾是军人的麦蒙居然在倒下后不到半天时间里猝死，之前又刚好参加过皇太子的订婚宴会，人们怀疑麦蒙是被毒杀，但没人敢进行调查，总之此事已成为帝国最大的话题。
　　修格表现平静，用听别人家闲话的轻松态度应对，尤安也照此办理，不过她也确实对麦蒙不甚了解，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谈话的空隙偶尔走神之际，她会好奇修格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呢，赞特又是如何面对生父病故的消息呢？
　　之后她得到结论，巴特里雷家的男人天性冷淡。
　　“难道亲爱的希望我为麦蒙大哥的病逝冒犯皇妃？”在确定两个人独处时，修格表示绝不探求真相。“一年内死掉两个领主，又不是战争年代，巴特里雷家禁不起这样的打击。”
　　“那麦蒙大人有点可怜呢。”虽然听修格的口气，似乎并不奇怪皇妃杀死了大哥，但尤安也丝毫没有为之一战的念头。
　　“是很可怜没错，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事，看看再说吧。”
　　不知什么时候，尤安也习惯了这样冷静而后行的处理态度。
　　他们都不提赞特，共和国之旅完全成为过去，修格对大哥麦蒙的忠诚有点可疑，尤安好奇赞特是否还有机会以正统身份继承家业，不过看修格的样子，再活个二十年不成问题。但是继承人呢，他沉默的态度让人奇怪，一般人突然得到他这种地位，不都会开始着急继承人的问题吗？
　　接下去忙得昏天黑地，尤安第一次体验魔法通道，魔法让旅程缩短至少三分之二，多出来的时间刚好够他们处理匆忙结束旅行的各种问题，以及缝制葬礼上必要的礼服。
　　尤安第一次被放到众人瞩目的重要位置，她管理家务的才能终于有机会发挥，给麦蒙大哥办一个完美的葬礼成了那段时间最令她快乐、兴奋的事。但修格却赞美她的另一种才华，她有成为女主人的最佳素质，人们都赞美她的表现，即使所有人都怀疑真是她完成了葬礼的操办。而他们都不知道，在另一个有着独特评估标准的世界，尤安因为眼光准、品位好、应对得体，聪明以及出手大方，成为商会联盟的新宠儿。
　　维提克皇帝没有出席葬礼，虽在意料之中，尤安还是颇感失望，这大概就是越接近越思念的心情。作为皇室代表的裴泽丹宣读了充满空洞虚假赞美之词的悼文，很难说他的出席是好还是坏，因为他在麦蒙死亡的事件中扮演着那样的角色，因此无论如何都会令疑惑的话题影响扩大吧。
　　然后就是祝贺，由裴泽丹带头，所有人都无比喜悦地向巴特里雷家的新主人献上祝福，他们吓坏了尤安，每个人都在努力用各种方式说着继承人的问题。
　　尤安无法忍受要永远和巴特里雷家纠缠不清的想法，她也没有足够准备快点生孩子，但她的孩子一旦成为修格的继承人，事情就只能变成如此结果。
　　“我不会生，绝不会生。”她用全部意志凝视修格，对他宣告自己的立场。
　　修格根本不理会她。
　　突然间，尤安发现真正被迫到绝地，就要发出的讣报的人，其实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