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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一、

      桂小太郎加入攘夷大营比银时和高杉他们晚了两个月。

      从小到大在一起厮混的时间太长,长到银时差不多都快忘记了、与他们这些被松阳先生捡回学堂的孤儿不同,那家伙背后其实是有亲人和家业的;在做出投军这么重大的决定之前,还有许多繁琐的家事要一一交代。这种不同,虽然还不至于构成所谓的罅隙,不过那家伙并不是理所当然地永远站在自己身侧这一点,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意识中。

      啊啊,打仗毕竟是要送命的事。

      那个时候战事已经有了每况愈下的势头,虽然还没有严酷到后来那样的地步。他们这支七拼八凑的杂牌军早已失去了中央的支持,只不过是一群看不惯国破家亡愤而挥剑的草莽武士罢了。到底能够支持多久,也许没人心中有一个乐观的答案。

      在这种阴晴不定的状况下,银时自己也不清楚,对于假发的加入心里到底是期待还是隐约有些抵触了。然后某一天清早,某个面容模糊不知道叫磷部还是茨木的同伴在他的肩上拍了一巴掌,笑得无比暧昧又欠揍。
      “坂田,你信州乡下的妹子来看你了。”

      随口答应了一声,银时感觉头皮渐渐地有些发麻。那是一种一点也不好的预感。

      走出帐外没几步,就看见桂小太郎逆光站在晨曦之下,从小到大看惯了的马尾被放了下来披在一侧肩膀上,只在末端略微系起来;长而单薄的和服在风中簌簌鼓动;除了肩上的包袱以外,胳膊上还另外挎着一个扁扁的篮子。
      那个纤细的轮廓被背光稀释得模糊,乌黑柔软的发丝随着晓风微微震颤,分外招摇。

      真的,一点也不好。

      银时掩着脸叹了口气。下一个动作便是猛地跳起来,对着那个行将就木的脑袋狠狠踹下去。
      “你这家伙到底还有没有羞耻之心啊啊啊啊!!”

      毫无防备地受了突如其来的攻击,假发小太郎动摇了片刻竟然又颤颤巍巍地立住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无比震惊的神色,以及相当的迷惘——果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明明是来打仗的吧,可你那是什么打扮啊我说;竟然还带着篮子,你是老妈吗?你是老妈吗?!真正的老妈会哭的啊喂!!”
      “不是老妈是桂!银时,你刚才踢了我一下吧,确实踢了我一下吧!打脸是犯规的你这混帐!”
      刚刚反应到这个阶段的阿桂张牙舞爪地试图回击,让人极度怀疑他的反射神经到底有多长。

      “没有关系的,任何攻击都绝对不会把你的头部变得更加糟糕,所以只会往好的方向发展。”避过了阿桂拿手的升龙拳,银时掏着耳朵冷静下来。“说起来篮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就不能找个不丢人的办法带过来吗假发你个白痴。”

      “是红豆啊混蛋银时!!还不是你这家伙之前反复拜托我的——”

      无神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银时这才想起自己临走时确实好像说过“啊啊说起来军营里一定再也吃不上红豆饭了所以说假发你这家伙来的时候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帮我带点过来知道吗……”一类的话。
      其实那只不过是尴尬到不知道如何告别而已。
      连那样的话也可以当真,这家伙,某种意义上其实已经超神了。

      我们的国家竟然已经堕落到要依靠这种人来拯救了吗……银时看着兴高采烈的领队把桂小太郎迎接入帐,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不止。还要办欢迎会??你们全体统统等着被那家伙活活囧死吧白痴。这仗可以不用打了白痴。
      那么想着的银时,心情的另一半到底有多欢快,他实在是懒得承认也不愿正视。
      两个月来的战斗使人沉闷,可是眼前这个沉闷的家伙,却让人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果真如银时所料,当晚庆祝新同伴加入的欢迎会成了假发小太郎一人的攘夷之道讲演会。

      那家伙先是腼腆的咳嗽了一声。
      “自我介绍吗,没有特别准备呢……”
      紧接着便在一锅煮烂了的稀饭旁边站定,从家国天下匹夫有责讲到生亦合欢死亦何苦舍生取义何其快哉,说到激动时更是锵地一声拔出剑,慷慨激昂地在头上方挥舞,搞得整个攘夷大营内群情激动热血沸腾。让人无比困惑的是那个迟钝如斯的脑袋为什么讲起场面话来竟能够如此圆滑流畅滔滔不绝。

      “因为他那个脑袋里也只装得下这些东西了。”
      银时正在诧异自己什么时候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抬眼便看到高杉坐在身边略高一点的位置上,捧了一碗稀饭面无表情地嚼,仿佛他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回答。

      叹了口气。这个讨人厌的家伙,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准。

      不一会儿,阿桂本人也捧了碗饭坐到银时对面。那对熟悉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像一杯浓郁又澄澈的茶。

      “银时你觉得我刚才的发言怎么样。”

      本来可以像过去一样毫无意义的吐槽过去——那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发言了吧根本就是煽动啊混蛋——可是话到嘴边竟然被什么堵住一样,无法痛快地说出来。

      他的眼前浮现出月前的几场战役,看见那样污秽不堪的延绵赤色,像画布一样铺盖在广袤的视野里,无边无际。
      假发假发,你也,快要染上那种颜色了吗。

      在大脑真正反应过来之前银时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拾起了那人肩上披散的一绺头发,柔软的发丝如同流水一样从指缝之间倾泻下来,宛如捧着一湾鲜活而鬼魅的夜色。

      “假发你知道吗,”他开了口,语调竟是自己也辨认不出的凉,“战场啊,可不是那种天真到让你靠着什么大义就能捱过去的东西。”

      那边假发小太郎还在认认真真地发呆,按照那家伙的正常思考速度,刚才这话也许足够他咀嚼个十天半个月了;银时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不正常——糟了这里不是松下村塾,在那些不明内情的家伙看来,也许自己对假发做的这种动作怎么说都有些……暧昧。

      他像触电一样缩了手,心里有鬼似的四下环顾。好像没什么人特别注意过这边。

      终于放下心来。扭头一看,高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二、
      “趴下啊!!”

      听见那声凄厉的叫喊,桂连忙扑倒在距离最近的土堆上;紧接着身下剧烈的一震,几颗炮弹就那么毫不客气地散落在身体四周,震得他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得仿佛要绞出血来。

      勉强抬起冒着金星的双眼,却发现刚才出声示警的伙伴那里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弹坑,估计已经炸到尸骨无存了。

      他机械地想要站起来,可是下肢突然泛起一阵彻骨的冰凉,沿着脊椎一直传达到头顶;喉咙里塞满了带着腥气的尘土,嘴唇只能像被抛上陆地的鱼一样一张一阖,发不出声。

      怎么会这样。

      之前也经历过几场小规模的战斗,可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连敌人的面都还没见到就狼狈到了这步田地。夹杂着惨叫声的热风不断从耳边刮过,脚下软绵绵的不知道是浸血的土地还是什么人的残肢。辨认不出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了,战场上。

      视线中的同伴还在不断减少。想要去救他们,可是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乱成一团,眼前一幕一幕回放的都是刚才那声叫喊,那个弹坑。
      难道是被近在咫尺的爆炸给震坏了?他想,一面用手指抠着地表的血污试图支起身来。

      突然一股急迫的力量猛地揪住他的后领,成为站起来的极好助力。桂踉跄了一下,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头乱蓬蓬的亮银色,还有一对泛着血丝的眼睛。对上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种先是担忧惊恐然后又突然放下心来那样复杂的情绪从那双赤眸中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

      “白痴假发你在这里装什么死啊!!”

      “不是假发是桂。”他握紧了刀子反驳道,随着这句话似乎平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握刀的姿势也恢复了常态。桂打心底对眼前这个,虽然不是真的救了自己一命但效果很类似的家伙涌出一股感激的心意。

      “没死就给我快点跑!!”银时那边还在怒气冲冲的,一手持刀一手揪着他的领子往前冲去。桂小太郎这才想起今天他们的计划是诱饵作战,要在正面战场尽量吸引天人的炮击,好让高杉和辰马的队伍有机会从两翼包抄到敌人后方。说起来作战会议的时候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地选了跟着银时行动——这个九死一生的、在漫天的炮弹中凭着血肉之躯一直冲锋到底的任务——与其说是想到了什么,倒不如说有点像多年的习惯化动作。他还记得那时高杉眼底的嘲弄,银时的欲言又止,以及自己对劝说的辰马以一种壮士断腕的气势回应道“战死沙场是男儿的光荣连这种信念都没有你的老妈到底是怎么教育你的”的情形。

      如果让辰马看见了现在这么没用的自己,我那乡下的老妈大概也有被骂的危险了。阿桂想,一面推开银时发挥全力没命地跑着。

      接下来他们的运气还真是好得诡异,尽管时不时有几枚炮弹就在附近开了花,两个人却保持着几乎是毫发未伤的状态一直冲到了敌人的主营附近。桂还来不及喘口气,跑在前面的天然卷便突然大喝一声,把挡在他们前面一门黑幽幽的炮口连着它后面的天人一起砍成了两截。
      一股红色的液体急不可耐地喷撒出来,几滴刚好溅到了眼睛里,痛得很。

      随着那炮兵濒死的惨嚎,天人的兵士开始渐渐向着一个方向聚拢。桂揉着眼睛胡乱砍着,仿佛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敌人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毫无间断往往是前招才发后招又至,比平日道场里最紧张的练习都要更快更严苛百倍。传说中的天然理心流渐渐失了章法;背后空门大开却顾及不上,直觉让他晓得自己本来应该已经死过好几次了,却有人屡屡帮他从后方解了围。这就是所谓的战友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堵上性命的羁绊。

      就是这样的同伴,在自己的面前,一个个,倒下。

      咬牙,吸气,挥刀。在这里根本容不得多想。连贯的动作,断续的喘息,激荡的血液一次又一次冲上头顶;几乎能够听见耳鼓里血流的脉动声。

      什么仇恨什么悲愤什么痛楚,此刻都已融化作砍杀间的本能,像刃纹那般细碎而整齐地透过皮肤,一束一束顺着肌理的纹路爬进身体深处。
      回想起来,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可能的话他情愿痛快地死掉。

      可是他们已经约定好要活下去。在出征以前。那家伙拍着他的肩膀,绯色的瞳仁里埋藏着一缕清道不明的心情。

      “别死了,假发。”
      “嗯。”
      “回来给我煮红豆饭。”
      “你去死吧!还有不是假发是桂!!”

      本来不该有一分一秒的分心,目光却忍不住去寻找那一抹熟悉到快要烂掉的银色。桂在心里暗暗鄙夷自己悲哀的习惯,好在那家伙身上一袭纯白的战袍无论在敌阵的哪个位置都无比的抢眼,所以找到也没有很费神。

      简单的一瞥,却足够让呼吸停顿上一两秒。
      那醒目的银色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在战场上奔驰来往,所到之处无一例外地溅出一团红色。
      刀法的凌厉,出招的速度,目光的凶狠,让他几乎辨认不出熟悉的那个总在学堂的角落里抱着刀打瞌睡的银时。虽然在道场练习的时候已经知道银时很强,但是,绝对还没有像现在这样。
      衬着漫天的血雾,宛如临世的战神。

      仅仅两个多月没见,他竟然已经进步到了这种程度吗。桂小太郎认真的内心微微感觉到一丝挫败一丝不甘,然而很快的,一个更深处的疑问有如冰冷的爪子一般攫住了他。
      这样的地狱,银时到底见过几次?

      想不出,而且也不愿想。
      究竟他们这样是为了什么?

      假发终于为他在战场上的胡思乱想付出了代价:回神之际,一道来不及看清的刀光不深不浅、地从胸口划过,虽然退得还算及时,不过那种火辣辣的感觉确实让身手产生了刹那的迟钝。于是身体后侧方的另一人马上抓住这机会,毫无保留的一刀劈下,几乎百分百要命中;这时居然偷袭者本人的身体率先从上到下地断开了,黏稠的液体喷了他一脸一身。

      温热的断肢后面,熟悉的赤色双眸与他自己的目光有一瞬间对上,然后擦身而过。

      又是银时。为什么他可以这样快?

      那个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阿桂觉得当时银时的眼睛里映出的并不是自己;尽管拼上性命救了谁,却看不见。

      只有血的颜色而已。

      来自身上喷溅的液体的气味不容分说地冲进鼻子;顿时胃里泛起一阵狂涌,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去才能轻松。不知何处又横过来几剑,桂一面捂着嘴一面勉强举刀格挡,看着包围的敌人越聚越多仿佛总也砍不完。
      本以为已经支持不下去了,好在我方奇袭的两翼总算从后方杀到,勉强与敌方主力战成平手。还真是老套的发展。

      惨胜之后桂听说,那一场战役,被派到前方诱敌的人之中除了他和银时之外,活下来的不过数人。
      除了早有威名的银时,自己当时那狂乱勇猛不顾后防的表现,似乎也一直被幸存下来的伙伴称道。
      自此,桂小太郎一战成名。

      三、

      坂田银时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水中一般,身体坠坠的不断缓慢向下沉。
      意识也好感觉也好,好像一切都在疾速地远去;身上的伤口起初还疼,后来便渐渐麻木,不知道是水还是汗的液体渗在里面,渐渐成为血肉的一部分。
      眼前仿佛荡漾着颤颤微微的悠波,像掩面的风尘女子,欲说还休,欲拒还迎。

      他像举起一只手,确认一般地探向那臆想中的水面,想要触碰那清澈无邪的纹路。
      指尖在朦胧的视野中晃动,异样的惨白。
      就是这只手,曾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擦拭过多少刀上的冤魂。
      他疲倦地咧嘴笑了,认命一般的把眼睛闭紧。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哗——”
      一盆真真正正的水突然出现在头顶,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湿冰凉。打了一个寒颤,意识却清楚地回来了。
      “混账假发你想淹死我吗?!”要不是实在太累了,银时发誓绝对要把一头假发从那个脑袋上整片拔下来。然后他打量着同样一脸倦容的桂小太郎,瞳孔意外的放大了:在这个寒风瑟瑟的清晨那家伙竟然赤着上身,象牙白的皮肤上绑着的脏兮兮的绷带格外醒目,然而一头乌黑顺滑长发却湿答答地垂在肩上,好像刚刚洗过。

      “银时你浑身都是血,好歹也洗个澡再睡吧。身上黏黏的不难受么。”
      “被你暴力地叫醒才叫难受至极呢。你那算什么,帮我洗澡?绝对是昨天偷了你的腌萝卜所以趁机来暗杀我吧你这混账!”
      “你怎么能把担心你的同伴的动机想得那么污秽呢?还有腌萝卜果然是你偷的混蛋银时!昨天晚上你还不承认来着!!”
      “我怎么可能承认啊,又不是白痴——还有不是动机污秽而是你这家伙的身心已经全部被污秽侵蚀到家了;你那是什么IMAGE,现在是秋天你不穿上衣想干什么啊,你这裸奔变态!!”
      “谁是变态啊!只不过衣服沾上血了所以拿去洗而已!!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

      银时左右看看,这个临时的营地里确实到处是累极的武士,有的裸着半身在找地方晾晒一身被血污浸透了的战袍,有的甚至就在营地正中赤身裸体地冲凉起来;尽管那样蓬头垢面的粗鲁汉子和眼前这家伙有着天壤之别,不过经过了昨夜那种激烈的战斗,现在这种混乱的状况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还是很碍眼。

      假发这家伙,适应得可真快啊。

      “银时,要不你也把衣服脱下来吧,我去洗。”
      “你想要我在睡着的时候冻死吗?!现在可是十一月啊十一月!!”
      “……用你的武士之心燃烧取暖吧。当年信长在桶狭间之役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
      “那种东西要怎么燃烧啊,真的烧起来可是会死人的喂。还有你这家伙了解信长的什么啊!”

      前言收回,那家伙根本还是老样子,到死都不会变。

      *
      要成为战场上的老油条,是一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然而花费的时间却远没有想象中多。

      在银时反应过来之前,他所熟悉的那个认真整洁、一丝不苟的假发小太郎已经啃着半腐烂的军粮,和其他人一起打着赤膊生火烤着血迹斑斑的战袍和捉来凑齐晚餐的鱼了。此时距离他加入的时候还不到两个礼拜。
      当然银时也很清楚,对于桂本人来说,这样的成长却是再好不过。

      不管白日里经历了怎样惨烈的战斗,夜间也能够雷打不动地鼾然入睡。
      不管翻动着多高尸体堆,也能找出面容已经模糊的同伴,然后一言不发地刨出坑来掩埋。
      不管形势多么恶劣,都能在作战会议上说出鼓舞士气的话,尽管连自己听上去都像是自欺欺人。
      要想在这里生存下来,这些都只不过是基础。

      然而银时不禁怀疑变化得这么快是因为那家伙的神经粗到远远超出人类的尺度。殊不知在假发眼中,自己的样子也在一天天的改变。

      桂对自己说,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在战场上不成为任何人的负累,一半以上靠的是银时的表率。
      但是银时……银时是因为什么而改变的呢?

      不知何时起,白夜叉的名号开始不胫而走,传遍了各地的攘夷战场。
      那个总是出现在最险恶最绝望的战场上,沾着血和死亡阴影的白色,如今回忆起来简直像个噩梦。不了解恐惧为何物,也从不因为敌我数量上的悬殊而迟疑退缩,神一般的武技让双方的士兵同样为之战栗;仿佛是为了战斗而生的道具。

      从头到尾,桂一直亲眼目睹着,名为白夜叉的男人是怎样一步一步把他自己逼到这个境界的。

      损失较小却容易取得战果的奇袭,埋伏,包围战就兴趣缺缺,那些看上去就知道在召唤死士的拖延,诱饵,掩护作战却总少不了他的参与。尽管作战会议的时候一直在睡觉,可是银时总能接到最危险最不可能的任务。简直像其他人有预谋的把麻烦统统推到那个因睡着而没有异议的人身上一样。

      对天发誓他们真的没有。

      对于桂来说,困难的任务也总得有人去做;如果轮到自己,那么就算明知会送死也绝对要去完成。但是他不明白,有必要刻意去追求这种寻死一般的机会吗?这是某种让自己变强的修炼吗?
      桂知道银时比自己更讨厌牺牲和死亡,从小就是。然而现在他却抢着要去死人死得最多最快的地方。

      也许高杉说的没错,那家伙从生出来就是笨蛋。

      但是自己却依然不由自主地追着他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习惯的瘾是戒不掉的,何况桂小太郎一直是众所周知最坚持最顽固最死性不改的守旧派。即使后来经常因为战术的配合而分头行动,也会在最终决战时并肩到底。

      *
      同伴带着钦佩的目光说道,桂桑一定是最能够了解白夜叉的人。
      他嘴角一撇,万分沮丧地回答,我才不清楚那家伙在想什么;从以前开始就不清楚。

      四、

      那天他们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营地,意外地发现附近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蜻蜓。
      “看来又要有一场暴雨了呢。”
      桂不解地望向抗在肩膀上的坂本辰马,那家伙据说刚刚负了伤。
      “为什么啊。”
      “那些虫子哦,是因为空气中的湿气太重翅膀上沾了太多水珠,沉到飞不动了才会坠毁的哦。所以说安全驾驶可是很重要的啊哈哈哈哈……”
      “驾驶你个头!你想让蜻蜓驾驶什么啊,本来就是有翅膀的不是吗?你是笨蛋吗,是笨蛋吧!”
      “所以说啊,是不是,有点像呢……”
      “死辰马你到底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像什么啊,你这家伙是在小看我吗,要不要让那个腿骨断得更彻底一点啊喂!”
      “诶假发不觉得有点像吗?像那个家伙……啊哈,哈哈哈……”随便傻笑了一阵的白痴家伙却突然正经起来,“我说假发,偶尔你也劝劝他吧,那家伙要是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可是真的会坠毁的哟。”
      “不是假发是桂。所以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把坂本随便扔到一块干净地上,桂又折返回去研究门口的蜻蜓尸体。那个一向被当成白痴的家伙的话里好像隐藏着什么,自己竟然前所未有地在意。

      只是常见的斑纹大蜻蜓。鲜艳的花纹,蜷缩着的细腿,透明的翅膀上绘着有如迷宫一般繁复曲折的脉络;仔细一看那上面果然沾着许许多多细小的水珠,彩色的折光在上面跳跃,美得不可思议。

      到底像什么?
      湿气?沉重?安全驾驶?
      坠毁?
      不可否认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猛地一紧,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没想到。

      眼前出现了蜻蜓飞行中的样子。下雨之前空气中的潮湿多到能够嗅得出来;蜻蜓没有找个地方躲避,而是追逐着猎物飞啊飞啊,不知不觉翅膀便沾满了水珠。于是它越飞越低,越飞越沉重;最后,坠毁在地上。

      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可恶,不就是沾了水么,那样的话烤干不久好了。假发赌气一般地捧起众多蜻蜓中的一只,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这一只刚才腿上还有微小的动作。晚间做饭的时候,他便把虫子搁在自己腿边,希望它能借着火的温度让翅膀轻松起来,再次飞向高空。

      可是就在他为了整理佩刀转过头的一刹那,蜻蜓已经不见了。
      不知被谁踢进了火堆里,瞬间化做了一缕多余的青烟。
      大概是因为有些碍眼吧。

      桂惊慌地伏下身,在沙土地上狠狠地反复摸索。
      “你们有谁看见了一只蜻蜓?”

      他边找边喊出声。有几个人诧异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快地转回温暖的火堆。更多的人似乎连听也没听见,不是忙着烤火做饭就是在火堆边打哈欠伸懒腰。

      哪里都找不到。

      “我说,有没有人看见了,蜻蜓……”
      “假发你又在发什么神经,很吵耶。”正在火堆的另一头打盹的银发天然卷突然睁开了眼睛,绯红的目光刺刺的很是烦躁。“又陷入妄想了吗白痴。”

      桂觉得鼻子酸酸的,有种模模糊糊的揪心的痛楚正在心中发酵。可是他拼命忍住了。在看惯了飙血牺牲的战场上都未轻易恸哭,如今要是为了一只虫子落泪,也未免太失礼了。

      可是那股悲伤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像搅乱了脉管中的煨烫的液体,发出一片模糊不清的疼痛的擦擦声。

      也许,他听得懂辰马的警告,从一开始就听得懂。
      也许他知道蜻蜓是再也找不回来了。而这是唯一的结局。

      那样薄薄的翅膀,却负载了太多的失望绝望野望希望;再怎么想,也不可能重新起飞。

      五、
      他一直就是那样的人。
      看上去永远活得自在,走得洒脱。
      对旁人口中的大义不屑一顾,却对自己的那一套信念执著到痴迷。
      容不得人玷污一分一毫。
      只顾着守护那负担,却忘记了背负负担的躯体是否已经满目疮痍。

      *
      桂小太郎找到坂田银时的时候他正在一堆尸体中央,一言不发有如站立的死人。
      漫天的雨线淅淅沥沥落个不停,蜿蜒滑落的水纹洗净了白衣上血的味道。

      桂第一次知道在所有人都死去之后,原来是这样安静的。

      他回忆起过去在学堂里,有一次,先生突然解释到“以杀止杀”一词的涵义,手中的书本还意外地敲上了正酣睡到淌口水的天然卷。
      那家伙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站起来嘟嘟囔囔地回答,“以杀止杀就是你杀了我我再杀了你最后两边都杀光了于是没得好杀了。”
      虽然当时为他招来额上一记爆栗,想来形容如今这种场景还真是贴切。
      感情他坂田银时还是个异类思想家。

      可惜现在这位思想家却像失去了神志一般的,睁大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仰面望着天空,仿佛想要望穿那个,降下悲悯的源头。

      桂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好像并没有活着的敌人的气息。于是他疾步跑了过去。
      “银时。”
      那人好像一座雕塑般的纹丝不动。
      “就这样脸朝上接到雨水的话眼球不会酸吗?”桂抓住他的胳膊,“还有你有没有受伤?”

      “……假发。”
      银时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像抚过朝阳的晨雾一般不真实。目光总算聚焦到对面的人脸上,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这种目光让桂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仍然是溢满了惶惶然顿挫的悲哀;没人可以体会的煎熬,和空虚。只在那一瞬,那些个伤口赤裸的展现在他眼前,缓慢的仓皇的淌出血水来。

      胸腔里不知究竟是什么器官猛得一缩。桂觉得有一种冲动去抱紧那个冰冷湿透的身体,可却紧张得几乎迈不动步;心脏像擂鼓般生疼。
      真的是太疼了,比上个月被好几枚炮弹碎片击中背部的时候还要疼得厉害。

      “假发。”他又叫了一声,这次发音要清晰了许多。桂在反应过来之前突然整个人被拽了过去;大到几乎要勒断骨头的力道将他禁锢在双臂中。“假发……”他机械地念着这个词组,仿佛那是某种治愈不治之症的良药。

      所以说今后绝对不要小看两种人,喝醉的家伙和失血过多意识不清的家伙;桂被勒得感觉内脏快要被挤出来的时候想。好在银时没有坚持很久便失去意识软了下去。桂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背,掌心已经被不知道谁的血浸得通红。

      事到如今只有自己把他带回去了吧。桂调整了半天,终于用扛大米的姿势把那家伙背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地上,并竭力不去想脚底下那些软绵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什么啊,这种状况。
      难道说是我的错吗……
      *
      几年之内,他们这支攘夷队伍的实力正在不断地扩充,却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本以为击败了幕府主力就能够肆意妄为的天人,却在这些骁勇善战、神出鬼没的非正规军的打击下屡屡吃亏,终于动了真火。不知在几个星球的联手下,对攘夷组织的围剿越来越严苛,队伍也终于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最近几个月来,为了保存实力,几乎一直都在东躲西藏:有时候把兵力化整为零,混迹于城镇乡村的一般民众之中;有时候躲藏在最偏僻的深山森林里,好让敌人的空中打击失去目标。最近,他们再次被一支强大的茂国星部队盯上了;既无法与人数和装备都远远胜过攘夷军的敌方主力硬拼,又由于带着过多的伤患,连撤离的速度也远远跟不上,几乎就要陷入对方的三面包围之中。茂国星甚至放出话来,如果得到消息哪怕有一个攘夷浪士藏进了附近的城市或者村庄,就要对那里进行无差别的地毯式轰炸。

      “欺人太甚了,这群该死的杂碎。”临时召开的作战会议上几乎人人都在咬牙切齿,“那群天人似乎打定了注意要把我们消灭到片甲不留——”

      “别说蠢话了。”一贯只在最后发言的高杉冷冷地打断,“不会就这么完了的。只要进入最近的人口聚居区,拖延到与南下的援军汇合,那么区区茂国星还不至于成为我等的葬身之所。”

      “可是,不是说会被无差别攻击么……”
      “那种代价太高的威吓可信度本来就有限。”那家伙的声调里有一股寒意,却带着左右人心的力量。“更何况在那种复杂的人员环境里,即使是无差别攻击,损失也比跟他们直接对上小得多。”
      “那算什么,你打算用一般平民作为我们的挡箭牌吗。”桂颦着眉头回答,“茂国星那些家伙根本就是一群不分目标到处乱咬的疯狗,对城市上方的直接轰炸会造成多少无辜的市民伤亡你考虑过吗?”
      “那么,我方的伤亡你又作何考虑呢,假发。” 高杉冷笑,“现在的状况是如果没有掩护,就等于让这里的所有人在眼前白白送死;难道说在你眼中同伴的性命还不如那些从未谋面的一般人?还是说你有办法两者都能保全?想要胜利又不打算付出任何代价,是不是太天真了呢。”

      桂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这种事情上他从来就说不过那家伙。
      一个意外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默。平时在会上除了鼾声和口水什么贡献都没有的家伙,偶然睁开了绯红的眼睛。
      “呐,换个角度考虑一下如何?”一如既往吊儿郎当的声音,“如果没办法及时逃到哪里,就把追兵引到别处不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高杉沉下脸来,声线里却有着掩饰不住的讶异。
      “我带着一小部分人去把追兵引开;这样的话你们就有时间换个路线撤进山里了吧。”银时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地有如在讨论休学旅行,“比起乌烟瘴气的城市我果然还是喜欢自然的气氛呐,泡澡什么的也方便……”

      又是一阵窒息似的的沉默。直到某人咯咯地笑出声来。
      “真是了不起啊白夜叉,打算再次以一人之力扭转局面吗,这种螳臂当车式的作风。”高杉笑得仿佛相当愉悦,“不会每次都那么走运的哦,我说;而且你觉得这次有多少人会愿意陪你一起上路呢。”

      “我赞同银时的方法。”桂赶紧举手,“高杉你说的没错,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为了理想和信念无论环境多么险恶我们都必须不计牺牲无所畏惧奋勇向前——”
      “白痴给我闪一边去,谁要你帮忙了,每次就只会制造更大的麻烦——你是巨型的麻烦制造机吧假发,小心被传送带夹死哦白痴假发。”
      “不是假发是桂!我什么时候给你添过麻烦了?!惹麻烦最多的人明明是你吧死天然卷!!”

      面对再次上演起惯例低龄争执的两人,满满一营帐的攘夷志士多半是敢怒不敢言;高杉晋助却恢复了一脸平静高深莫测的表情。
      “随便你了坂田银时。记住如果失败的话,在场的所有人就是因你而死的。”
      “喂!”桂小太郎一怒之下站了起来,“要说责任的话我们也有啊,如果说对敌情的错误判断是导致团灭的败因,那么我们谁都逃避不了——”

      高杉没有理会他,沉默地站起来转身离去了。银时把刀抱在怀里,再次打起了鼾。其他人也纷纷散去。

      “银时。”在原地站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出声。“我跟你一起去。”
      “你是白痴吗假发。”那家伙懒得连眼睛也不睁,“你这家伙好歹也算个领队,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的话主力部队要怎么撤退啊。打算全部塞给高杉?会被他黑掉的喂。”
      “没有我的帮忙你以为凭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吗?真的会死的哦,我说。”
      “假发你知道嘛,有些事情,就算明明知道做不到,却不能不去做。”他的头微微仰着,银发的轮廓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一层迷一般的光晕,“什么死啊活啊的,都不是拦着我不去的理由。”

      为什么他当时竟然会被这样一句蠢话震住,轻易地让步了呢;桂小太郎悔恨地想。尽管他们一撤入山里自己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找人,却还是错过了,那场战斗。
      然而当时是怎样修罗场般的场面,实在不难想像。

      背上的身躯似乎时刻都在变得越来越沉重。连粗重的呼吸都被雨声吞没在内。
      桂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什么样的负担,当从背上滑落的时候,是不是那对翅膀也该折断了。

      六、

      我辈在浊世的混沌中不断行走。
      直等到满天星花点亮寂寥的河渊。

      *
      银时刚一睁开眼睛,眼角瞥见的便是一柄钢刀从自己身侧凶猛地劈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杀人啦——”
      乌黑的长发与茶色的眸子依次落入眼帘。“银时你不要叫了,把敌人引来怎么办。”
      “你是当然不想呼救声引来目击者吧!想要杀我灭口对吧,这个姿势绝对是想要灭口——”
      “不是的,”对方一本正经地解释,“因为这里没有生火的道具,我想一般刀砍到石头上的时候都会溅出火星所以……”

      银时一脸黑线地撑起身,才发现他们置身于一个干燥的洞穴中,周围堆着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干草枯木之类的柴火。身边的人好像只有假发小太郎一个,双手握着刀,摆好了随时可以往下劈去的姿势。

      洞口的雨帘夸张得像个瀑布;整个洞内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唰唰声。然而眼中的水幕越是喧闹就越显得冷清,耳旁的轰鸣越是热烈就越觉得寂寥。

      银时感到腹部的伤口一阵激痛,回忆像电光一般窜入脑子,拨弄着原本就酸痛不已的神经。他用手盖住眼睛,语调沉了下去。

      “我怎么会在这里。”
      “还有其他人么。”

      这两个问题似乎花了桂小太郎一生的时间去考虑。在银时充分怀疑自己要等到来年花开的时候那家伙却突然垂下了拿刀的手,并且移开了一堆被当作打火石的岩块。

      “因为雨实在太大了担心伤口泡水会发炎所以才暂时留在这里的;等到雨停衣服烤干了我们就能很快追上其他人。”桂走向洞口,“我去找火柴。”

      那时候江湖规矩在外野营的家伙身上随时都得带着引火设备,忘带的不准混饭吃;就算个别尸体已被雨水浸湿,那些被压在下面的大概也完好无损,所以仔细找找肯定会有收获。然而在大雨滂沱中从一堆一堆或完整或破碎的尸体上摸索一个不知所踪的小盒子,怎么说也算不上一件愉悦的工作;本来桂希望能免则免的。可惜自己劈石生火作战竟然失败了,而火堆现在又非常急需。
      ——银时在发烧,虽然他自己似乎没有感觉。

      桂打心底里清楚银时所问的其他人和自己嘴上说的其他人并不是同一群。
      这次诱敌任务全军大概只有不满百人主动请求要参加。人人都知道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任务。除了一些盲目追随白夜叉的蠢蛋,还有一些是临时受了煽动,决定义无反顾为国捐躯的真正忠义之辈。
      就是这样一群又笨又爱国的家伙,一个也没有回来。

      明明大部队已经撤离,一部分人的牺牲换来了更多人的安全。可还是不一样。运筹帷幄计算代价大小的谋略,和亲身经历死亡的洗浴,怎么可能一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银时。

      那并不是你的错。
      不管是蜻蜓,蝴蝶,马蜂或者别的什么,
      翅膀上背的东西太多都是会死的。

      桂握着一个从茂国星人身上摸来的奇形怪状的打火机,脚步沉重地回到了洞穴。起初他吓了一跳,以为银时已经不见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家伙靠坐在石壁的阴影里,被打湿的银色卷发深深地盖住眼睛;几条淡粉色的水迹正沿着那个苍白的下巴滑落,深深地坠进身侧被指甲抓出来的泥土的缝隙中。

      他叹了口气,依然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好默默地走过去,把散乱的柴枝聚集到一处。点火。
      摇曳在火焰上方的热流把无言以对的两个人隔开。外面的雨声却渐渐转小,若有若无的有如轻声细语的呢喃。

      银时突然开口说话的时候,把正在翻动火堆的桂吓了一跳。

      “已经,没有人了对吧。”
      桂还来不及回答,却发现那人看不见眼睛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笑得比死还难看。

      “假发你知道吗,我们被茂国星人追上的时候,他们已经发现上当了,所以一部分人回去继续追查攘夷军的下落,另一部分人留下来打算把我们全部消灭……记不得了,到底打了多久砍了多少人,可是一回头却发现谁都不在了,谁都……不在了。”

      “……佐藤那家伙啊,本来我是想把他背出来的……可是最后还是被那些怪物追上,我只好叮嘱他抓紧我然后勉强挡住他们……本来还担心有人会从后方突击,因为背着人身手会变迟钝——可是那家伙一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以为就这样没事了……”

      “当我们终于逃出来的时候,发现那家伙已经断气了。他背上中了好几刀;但是为了怕我分心……因为怕我分心……一直死死地捂住嘴,直到死了也没有哼一声……”

      “结果,我还是什么都没能保护好。”

      “再怎么耍帅也没用。”

      “我是个无力的失败者。一直都是。”

      银时断断续续的说着;偶尔停顿一小会儿,像是陷入了当时的回忆;再次开口的时候,声线便更加嘶哑了几分。但是他的语调一直很平静,没有抑扬顿挫,没有上下起伏。

      像是已经麻木到不知所谓。痛到无知无觉。

      那个语气听得桂想哭。可是和过去不一样,他发现眼框虽然胀痛却干涩不已,根本就哭不出来。与此同时腹内有一股怨气在膨胀着,撑得他几乎要爆裂。
      他必须要说话。否则。

      就在银时停下来喘气,唇边再次挂起那个淡然的笑容的时候,桂小太郎扑过去揪住了他的领子。
      “银时,为什么要这么说,一点也不像你。”
      “不像……我吗。”那人从喉咙里挤出字来,却偏过头,竭力不让人看见他乱发下的眼睛。

      桂盯着他腹侧的伤口;那一刀极深极长,翻卷的皮肉上延绵的红色仿佛一道诡异的笑脸。
      于是他一口气吼了出来。
      “如果你真的是无力的,大家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你身边;如果你注定是个失败者,他们为什么明知是赴死也要跟随你到最后。”

      “如果你真是那样的人,我们才不会把性命托付给你。”

      “你把别人的信任当作了什么啊?!”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乱蓬蓬的天然卷总算略微抬起一点。放大的瞳孔里有一星星的惊讶一闪而过。毕竟,假发小太郎很少说出什么值得在意的话来;说教什么的本来不是他坂田银时的特长么?
      不过那对赤眸很快回复了平时最常见最无辜的死鱼眼状态。
      “假发,我想睡一会儿。”

      “哦……哦。”桂呐呐地放松了手上的领子,扶着他躺了下来。银时像赌气的孩子一样翻了个身背对他,脸冲着洞穴内的岩壁。桂也没有在意,只是长吁了口气,继续返回来翻动那些火堆下的枯木。这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岩壁那里传过来,细小得让桂小太郎一度以为是错觉。

      “谢谢你。”

      七、

      蜻蜓在暴雨前的彷徨之中低低地穿行,
      不知不觉翅膀便盛满了水珠;
      越飞越低,越飞越低。
      终于停在枝头,振翅,
      等待下一次起飞。

      我们并不是单纯的负担。比起那个此等羁绊更像是翅膀,虽然又薄又脆弱,却能凭借它飞向高空。

      之后的战事虽然愈发艰难,可是,银时却再也没有过像那一次那样的失常。他对个人情绪的伪装比以前更加完美,无论在多么损失惨重、四面楚歌的状况下,始终是最冷静,最可靠,最让人放心的一个,无论是武技还是战略,都是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场上支撑起一军之魂的支柱般的存在。
      那一抹璨若星辉的银色,成了多少攘夷志士心目中不灭的图腾。

      即使在那场最后的战斗中。

      那时幕府全面投降的消息已经传来,中央也被天道众完全控制。
      得到这个消息后不久,辰马便孤身一人离开了。
      高杉带领着鬼兵队与桂和银时他们兵分两路,先后尝试突破敌军围追堵截。听说鬼兵队先是遭遇了天人的伏击受到重创,后又被曾经的友军,如今却突然倒戈的幕府军完全剿灭。

      而桂小太郎和坂田银时所带领的队伍,不久之后也被彻底包围在一个河谷之内,陷入了死战的最后危机。

      “到此为止了么。”语调中有些苦涩,却没有想象中的不满和绝望;桂小太郎几乎是听天由命般地准备好了接受自己的末日。“与其死在敌人手里,还不如在最后一刻切腹自尽死的像个武士。”
      “别说傻话了,站起来。”低沉的声线从身后传来。他转头,讶异的眼眸中映出那个染血的背影;在无边无际毫无缺口的敌阵中站立得更加挺直。
      “有时间想着把最后一刻装点得漂亮,还不如漂亮地活到最后呢。”

      在那一场战斗中最后他们还是失散了。但是那个背影,却仿佛用刀斧雕刻在了记忆中,永远也无法抹去。

      桂小太郎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能在那种万军包围的条件下活下来的。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户淳朴的农户家里,窗外还飘来若有若无的稻米香。至于自己究竟是从敌人的包围中逃了出来,主动跑到了这里才倒下的呢,还是被当作尸体处理了,顺着河水漂流到这里的呢,实在是记不得了。脑海里留存着一片空白,只有银时的那句“漂亮地活到最后”还在嗡嗡地回响。
      不过反正某位哲人说过,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所以就不用计较那么多了吧。

      桂从未担心过银时会死掉。
      不为什么,就凭心中的那一点直觉,还有他的名字是坂田银时。

      喂喂,牵强的可怕啊我说。
      但是那些都没关系了。

      只要活着,就总有一天能够再见。

      他披着一身和尚的袈裟,戴着斗笠,遥望着晨曦中的大江户。
      今后的攘夷大业就要在这里发展了。

      几只漂亮的蜻蜓停在树梢,翅膀上看不见的细小水珠折射出彩虹样的光阑。
      本以为已经足够沉重,以为再也无法回到天际,
      薄翼上负着重担,却不是一般的倔强。

      结果,还偏偏就飞起来了。

      [全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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