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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How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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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阵我心情不好。但我自己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我怎么能放任自己心情不好。
天下姓陈的千千万万,姓陈的外科医生一样一抓一大把。我哪里能凭一个姓就断定此陈即彼陈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自杀的那个真是我的顾客……想到这里我的胃可怕地抽搐了一下……她的死和我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么?
最多和她的男朋友有必然关系。
可是我不能转这个念头,一想到这个我就胃疼得要命。
她不能死。总之我的顾客不能死。
我只好整天自我心理暗示:姓陈的外科医生一样一抓一大把,她不会是自杀的那个,她不会是自杀的那个……
再说了,她说自己不会自杀的对不对?所以她是不会自杀的。
我这么一想,慢慢坦然,有时仍然牵挂,但是却不再那么有那么灼烧的内疚感。
2007年6月23号的下午,这个该死的城市还在黄梅季节,天气闷热的要死,湿度大、气压高。空调房里免去了热度,但是仍然十分压抑。我送走一个难缠的顾客,尽力伸了一个懒腰,看看预约记录本,下面是一个姓刘的年轻女子。
我笑笑。虽然有时候女孩子很麻烦,但无论如何,总比一个挺着啤酒肚来和你探讨中年危机的四十五岁男人来得好些。
人总还是喜欢年轻、干净、新鲜、有朝气的灵魂。
门开的那一刻,我把嘴张了3秒钟。
对面那个人研究性地看着我:“你怎么回事?好像先是……惊讶,然后又是欣慰,最后是愤怒……”
其实再见到她,我是高兴的。
她站在我面前。
她三月份见过我一次。
那个嘴角永远挂着讥诮的女人。
后来又被我以为可能自杀了的那个女外科医生。
我平静一下自己,说:“你究竟姓什么?”
她微微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说:“为了以后听说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女外科医生自杀的时候,不会误以为是你!”
“我自杀会和你有关系么?”
“因为……你是我的顾客啊!”
她笑起来:“原来如此。”
“你看,其实你并不在乎我的死活,你只在乎我对你的咨询水平的指示作用。如同有人在水源地养鱼,鱼死了他惊慌失措,鱼在天之灵感动得很,谁知道他在乎的不过是自己的命呢!”
“你心情不好是么?”
“什么?”
“你心情不好,所以开口分外讥讽。你今天说话比上次尖刻许多。当然对于这一点我是可以原谅的,跑来找心理咨询师的没有哪个是心情好的。”
她冷笑不语。
我问:“你男朋友好么?”
她笑起来:“闹分手。”
她有的时候很喜欢笑。越是应该伤悲,她笑得越是灿烂。或许这样可以把伤悲挡住?但是悲凉总是透心而出。
“谁闹?”
“他。”
“你答应没有?”
她笑:“没有。”
我就知道她不会答应。
我问:“他为什么和你闹分手?”
“你猜猜看啊。”笑得那么天真邪恶。
无聊。暴无聊。
“是否你的道德感又顽强地和他的自然需求相抵触?”
她切齿冷笑:“你的用词还真的很文雅。为什么不直接说他提婚前性要求我没有同意呢?还有,算了吧。把这个该死的所谓道德的外皮扒掉扔一边吧。这虚伪的东西只适合踏在地下。我今天不耐烦和你就皮毛来浪费口水。我无法接受的最根本的原因不过是不能相信!”
“不能相信什么?”
“人。诺言。最简单的那种:我永远爱你,我一定会跟你结婚。等等。我不相信没有法律保障的权利和义务。”
人性不能让她信赖。而她不相信恋人的诺言。从普遍到个人。怀疑。非常全面。
“直接分手好了。既然不相信他。”我面无表情。这个女人是一个正说不听,反说倒兴许有效的人。来见咨询师,但是总是不肯把自己的事情清楚明白说出来。而且你要是好好提出正常的建议,她多半开口讥讽。不如说点十足无理的东西。她自己就会说点正常的话了。
“可是我爱他呀。我不会跟他分手的。”
“我认为,与其说你爱他,不如准确一点说是在精神上依赖他。你说你不能相信人,为什么你会依赖他,爱他?”
“我是不能够相信人,可是他是我在世上,最接近于相信的一个人了。有很多东西,别人有的,我看起来都有,而且似乎还不错,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无所有。我生活在黑暗之中,看外面的阳光,充满羡慕,羡慕那些生活在阳光下快乐单纯的女孩。他是我生活里唯一可以大概相信的人,我在世上唯一的救赎。”
“你相信他的原因呢?”
“他爱我呀。”
“可是你不是刚刚说不相信——他说:我永远爱你,我一定会和你结婚?”
“你莫非不明白?爱和永远爱,会和一定会之间的区别?”
对。这种细微差别就叫做“最接近于相信”。我想她怎么会是学医拿手术刀的,她简直应该是中文系的。
她微笑,好像在回忆什么:“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我刚进医院的时候是在妇科的,一年后才调去外科。那一年我做了很多杀害生命的事情。而且那个地方是一个最容易看到世上悲哀故事的地方之一。悲剧看太多,留下极其深刻的烙印。”
“就两性关系而言,你是不是认为所有男性都不可信?那么使他区别于其他人,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特殊性在哪里?什么使他可以成为你最接近于相信的那个人?”
“因为他爱我呀。”
“我并不认为这个世上除了他之外,没有爱你的人。”
“你认为爱一个人爱到刻骨铭心是容易的事情么?爱分等级。他爱我超过父母爱我,超过世上所有人。”
我绕了一大圈终于明白为什么。爱使她有安全感。爱越深,她的安全感越高。只不过它的基底值是一个负数,所以在这个基底之上的,某人的那个高得无法再高的值也只是“最接近相信”而已。那个是负数的基底就是“不能相信人”。只是我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不能相信人?
“可不可以和我说一说你少年时候的事情。”
她笑:“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好了不要试图去挖掘。不要来问我为什么。虽然我自己很清楚。”
这个女人拒绝合作。而且貌似她颇熟悉心理咨询师。可是就算她换一百个也无济于事——如果一直这样拒绝合作。
“真象太恶俗。真的。可是提起我会很疼。不过我大概要庆幸‘6岁的一天,我的父母散步回来,发现我深陷在绝望之中’[注] 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好歹是过了十岁以后呀。Can you treat him?”
Him? 我花了十秒钟才明白她所指。
靠。我为什么要试图治疗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而且有些东西是不好治的,它所发生的年龄阶段越早、距离现在越远,越不好治。好,假使时光倒流回1788年之后的第六年,跑去用现代心理学手段试图去治疗一个幼童,如果真的改造出一个拥有热爱生活、乐观向上的世界观和价值体系的人,那我就直接谋杀了他。倒不是我谋杀了那个小孩,而是我谋杀了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
即使我能,我决不会去做。这种心理颇有阴暗之处。不过我不会承认。但是对于眼前这个人,我有义务和意愿使她和多数人一样——热爱生活、乐观向上。泯然众人。
深刻的悲观是某一类型的哲学家的特质,但是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幸福的人的特质。
我可以猜见她所说的原因。但是既然她如此明智地警告我不许去探问,我只能干脆不提。
“No, I can’t treat him, but I want to treat you.”
“Treat me? 我以前一直认为我可以。可以被治好。你看我一直相信爱是治疗创伤的最好灵药。而不是心理医生或者咨询师。你们坐在那里,冷静地分析、建议;有时故意感同身受的言词,其实都是假惺惺的。你们可以表面上很同情一个人,但是心里可能在讪笑。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救赎,会带我走出黑暗。我终于可以不再怀疑。相信世上有一个人爱我如性命,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在,我就可以爱这个世界,相信这个世界,宁静幸福地生活下去。
可是你看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救赎。只有交易。他会为了我不能答应他的性要求而大发雷霆。而我可以选择用身体去换他爱我,更爱我。而我一无所有,贫瘠而荒芜,对这个世界充满怀疑和不信任。能给的爱和信任只有那么少。我不能爱一个人也不能相信一个人,除非他/她爱我,没有附加条件的。我曾经以为世上有无条件的爱,就如他对我的爱。然而今天我领悟它不存在。”
“首先我要告诉你,男性表达爱情的方式和女性不同。女的爱一个人,会去给他洗衣服,为他做很多细微琐碎的事情,天天堡电话粥,见面就舍不得分开,诸如此类,可是会主动想到床的不是很多。可是男性呢,爱一个人可以很充分、很迅速地推出要发生性爱。当然,对男性来说,爱情是□□的充分条件,不过不见得是必要条件。因而,对一个其实是爱你的男性而言,如果他提出要求,而你说不,基本上等于他说:‘I love you’, 你说:‘shut up !’那个挫败感是会很深的。”
她冷笑:“差不多的话你上次已经讲过了,不用换个样子再说一回。”
我大吃一惊:“是么?”汗。然后假装镇定。
“第二我要告诉你的,这个世上本来就不会有人无条件地爱一个人。你无需失望。事情本来就应该如此。既然别人不爱你,你就不爱他/她,那么别人也是同样的啊。这个世上没有人会那么伟大,没有回报的情感注定枯萎,只是快慢不一样而已。也许,开始的时候,可以讲什么无条件,不要回报,不要交换,但是时间长了,没有人能源源不绝支撑下去。你要别人爱你,那么你去爱别人。”
“Some kind of disability.”
“About what?”
“Trust and love.”
“Do you trust me?”
“Not at all.”
“So why ? Come and talk with me? About all these ?”
“Because you are a true stranger.”
我只好沉默。
她笑笑:“你表现很差啊,心理咨询师。”
我岔开:“介于相信与不相信之间的状态是否让你痛苦?”
她安静,目光掠过我的眼睛。
“你要学会对人去信任和爱。我希望你学会的就是对人去信任和爱。”
“But ………… How ?”
她微笑,悲凉与欢欣混合的笑容,如此微妙。
注:‘6岁的一天,我的父母散步回来,发现我深陷在绝望之中’这句话是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年—1860年)对自己的一句描述。他哲学体系被世人奉送“悲观主义”四个字。个人认为他对世界的悲观深受他自己幼年、少年时经历感受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