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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无声-古风-BG-BE ...


  •   【上】
      那时她还是太守之女,闺名唤作夜啼。上元夜,跟着哥哥带着丫鬟小厮出门看花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寒。灯市如昼,游人如织。她生来不喜欢热闹,上元夜又是人潮如涌,不一下子就熬不住了,留在一家熟悉的汤圆铺那里休息。正吃着汤圆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道:“老板,用我这把剑,换你一碗汤圆如何?”声音清扬爽朗,惹得她不由得瞥了一眼。
      只见那老板面前站着一个蓝衣男子,虽生得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却衣衫陈旧、满面风霜。他一手牵着一个小乞儿,一手往外递着一把剑。夜啼没见过剑,却远远地似乎看到那剑鞘上篆有文字。但凡篆着字的,应该就是宝剑了。
      夜啼正暗自回忆哥哥买一把剑该花多少钱时,那老板已大声道:“去去去,我要一把剑做什么?又不打架。有钱就买,没钱就把你这钱拿到对面当铺换几文钱再说!”
      “你!”那男子闻言剑眉一挑就要发火,却被那小乞儿拉住了手。小乞儿仰着脸,一双眼泪汪汪的,说道:“大哥哥,算了,我娘不想吃汤圆了。”
      那男子弯腰拍了拍小乞儿的头,温言道:“没事,哥哥给你买汤圆,你和你娘一人一碗。”说完脚步一迈,就要往对面的当铺走去。
      这人倒颇有些侠气,夜啼想起从前读过的唐人传奇,虬髯客、聂隐娘之类,不由得出声叫道:“侠士留步!”
      那男子温言转身,见是个素衣丽颜的小姐,便皱眉问道:“何事?”
      夜啼走过来拔下头上的金钗递给老板,道:“拿个食盒,给这位侠士装三碗汤圆。”说着又弯了身子笑着问那小乞儿道:“小弟弟,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汤圆啊?”
      那小乞儿抓着男子的手,躲在男子身后怯怯地说道:“谢谢小姐,我……我不要了。”
      夜啼轻轻一叹,站起身来对老板说:“桂花、玫瑰、芝麻各一碗,趁热装好,赶紧!”
      那老板见是太守家的二小姐,又见了那支串珠金钗,急忙忙舀了三碗汤圆,寻了个柳编提梁食盒给装好递给那男子。那男子却没接,只皱着眉看向夜啼,问道:“此举何意?”
      夜啼抿嘴笑道:“只许你当剑,不如我赠钗么?公子既然是江湖豪侠,便该知道剑的重要,这么随随便便地当了,将来遇到坏人可怎么好?”
      男子说道:“金钗亦是贵重之物。”
      夜啼笑道:“却不是保命的东西,身外之物,总会再有的。再不拿走,小弟弟的娘亲可吃不到热乎乎的汤圆了。”
      那男子略微沉吟,抱拳道:“不知姑娘家住何处,他日有事,秋某必定不做推辞!”
      夜啼一愣,忽然红了脸,低头悄声道:“月桂巷,门前有座大桂树的那家。”见那男子点点头就要走,忍不住追上一步,道:“我……我姓邬,邬夜啼。”
      那男子闻言一愣,停住了脚步。许久转头一笑,道:“我姓秋,秋夜月。”说完牵着小乞儿走进了汹涌的人群中。
      夜啼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人群中,再不见了踪影,不由得扬声叫道:“秋郎!”
      这一叫,忽然眼前一花,双眼用力一睁,才知道做了个梦,梦到了三年前两人相识的情景。夜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发现背后已是冷汗涔涔,连里衣都湿透了。
      挣扎着坐起来,门外的更夫恰好敲了三更的鼓。
      竟然才三更。
      夜啼直起身来,摇了摇头,太阳穴还是在突突得跳,眼前金星直冒。顿了许久,才借着月光看清屋里的情形。
      入夜时烧的炭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只剩残烟在袅袅余绕。因买的是炭头,暗青色的烟弥漫了整个屋子,飘飘渺渺,恍若梦境,倒有几分江南烟雨迷蒙的样子。夜啼看着,忽然想起他给自己唱过的一首江南古调,悠悠然然、缠缠绵绵的音韵,词却是童谣一般。道:
      “秋来早,秋来早,淡淡烟雨洗客袍。秋来早,秋来早,秋太淡,添红枣。红枣花生满床绕,红烛映面妾脸娇。”
      夜啼不由得笑了笑,轻轻地唱了起来。
      谁能想到,自己一身病弱不堪,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北国女子。而那人一身硬朗一身豪气,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书生。
      一个官家小姐,一个书生,纵然是相识相知,也该是私会后花园的段子。谁能想到竟像江湖儿女一般?
      原以为不过萍水相逢,纵然自己一心倾慕,也只能相见无期。何况半年后,父亲因收受贿赂被斩了,她身为女眷,被官卖到青楼。挂牌破瓜的那天,真真是万念俱灰,他却忽然破窗而入,在她目瞪口呆时问道:“小姐可还记得半年前的上元夜?”
      自己几乎是立时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他一手抱着自己,一手将剑一横,把闻风而来的护院们打了个落花流水。两人从窗子一跃而下,驰马而去,在这个江南小镇安了家。
      最初那半年,真真是浓情蜜意,想着就叫人脸红。可惜……
      夜啼轻叹一声,可惜他始终放不下他的江湖,自己却因为不会武功,只能放他离开,一日复一日地等着他回来。
      知足吧。夜啼对自己说。至少他每年冬天都会回来,至少他将这里当做家,将自己当做他的妻子。看庭中他手植的梧桐,看他围起的木篱笆,看他在木篱笆旁中的淡青色小花,看他在院子里做的紫藤花架和秋千。
      只是,这梧桐叶也要给秋雨打尽了,紫藤花落了,攀援着木篱笆的淡青色小花已经枯了。从三月到十月,整整七个月,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也许该给他写封信。夜啼心道,又想起今天的早醒,不由得又在心里加上一句,再不写,恐怕有些来不及了。
      如是想着,当下便试着动了动,披了件旧袍子便下了床。拨了拨盆里的炭火,用力将火盆推到书案边,将石砚烘暖了,磨好了墨。
      这墨还是今年春天他从徽州给带回来的呢,从来没用过。这笔却是旧了,是前年他带回的湖笔。
      提笔蘸新墨,忘却旧容颜。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身上有没有再添一道伤疤。
      心里千头万绪,却写什么才好?眼光往窗外望了望,见庭中那手植的梧桐在夜色中萧萧瑟瑟,真真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了。夜啼轻轻叹了一声,提笔写道:
      “意映秋君如晤,别来日久,君依旧安好否?妾近日安好,不必挂念。庭中手植之梧桐,亦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虽是深秋,白日仍时鸣知了。今日朝起有草木摇落为霜,侵妾旧袍。屋旁枫木红叶低窗,黄花之香深巷犹可嗅闻,真真秋色已深。念君于千山之外,风肃雨萧,需知添衣增食之事,莫要贪行路错过前头,又夜宿荒原,受那荒月冷饭之苦。妾新制冬衣已成,待君归日,可着……”
      夜啼写着不由得停了下来,脸上一红,暗道:如此露骨直白地写下相思之意,真的妥当么?
      可去年此夜,他留在家时,两人还曾剪烛西窗,言语间耳鬓厮磨。他牵着自己的手在院子里散步,萤光里衣袂共牵。甚至并坐于秋千上,十指相扣,温软缠绵。现在就是多写一份相思,也是可以的吧?
      犹豫间,夜啼轻轻地咳了一阵,喘了一回气,胸口似撕裂一般地痛着。掐指暗算,从人定到三更,今天倒是早了些,不似这几个月来,每每都要两三天才能醒来。
      这样早,心口不似擂鼓一般碰碰直跳,胸口虽痛,却总还能好好地喘气。试着下了下地,竟也能走到书案前。夜啼深吸一口气,心底一片冰凉---这样的兆头,是要回光返照么?
      心中一痛,呼吸顿时一滞,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就呕出了一口血。洒在雪白的襟上,不是血红,竟是一片暗黑。
      果然是回天乏术、命在旦夕了。
      夜啼扶住书案一角,稳了稳摇晃的身子,心道:“写吧,写尽相思。再不写,怕是要没机会了。”

      【下】
      秋夜月坐在秋千上,一边用脚点地轻轻摇晃,一边喝着坛里的酒。
      今晚上元,月亮圆如明镜,映着小院里花花木木都清清楚楚。枫树,梧桐,桂树,木篱,都还是旧时的样子。
      这样的月夜里,有多少男儿怀着“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的雄心壮志离家远游。这其中,有多少人衣锦而归,有多少人落落而还,又有多少人,客死他乡,最终扬灰殁于青嵬。
      这样的月夜,她又有多少次点烛西窗,相思暗起,却最终只能剪下烛花,惘然一笑。
      还有这酒,她是什么时候酿的呢?他只知道喝,却从来也没想,她一个弱女子,怎么等到梅花落尽、青梅长成。怎么把一颗颗青梅摘下,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氤氲在这坛里,一点点酿成这甘甜又苦涩的酒。
      秋夜月笑了一笑,一口灌尽了坛中的酒,从怀里取出一叠信,随意拆了一封,念道:
      “意映秋君如晤,别来日久,君可安好?妾于家中事事顺意,不必挂念。近日春来,淡木篱上滕攀叶茂,竟开了青花数朵。只是春意犹寒,花朵甚小。睹花思君,不知近岁安好否?”
      短短数语,竟没法念得顺畅。
      伸手抹了一把眼泪,秋夜月想,怎么会这样呢?
      去年今日,两人还在西窗并肩,一同念着那本陈旧的《珠玉词》。念到“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书中掉下一张红笺,却是三年前两人刚刚在这屋子住下时,自己握着她的手写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那纸质地不好,写着还晕开了,当时还担心留不久。却没想到,过了三年还存着。自己看着一笑,握着她的手轻言蜜语:“是心字三岁不灭。”她笑意盈盈地看了自己一眼,那份情意流转,分明还在眼前,怎么就……
      正想着,忽然有人大声叫道:“秋兄!”
      秋夜月微微抬眼,却是自己在武林中的好友何满子,便笑了一下,道:“何兄。”
      何满子从百里之外一路追过来,气息犹自起伏不定。本来内心焦急,这下见了秋夜月却不敢多说话了。
      这秋夜月,眼中那欢喜,竟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了一般。
      回家么?何满子打量着这小院,心道确实很有几分家的味道,透过开着的西窗,还可见到书案上未收起的笔墨纸砚。只是这屋子总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何满子眼光一扫,忽然长吸了一口气---秋夜月坐着的秋千旁,分明立着一座刨开的坟茔!不仅坟茔,连棺材盖都打开了,里面躺着一具森森的白骨。
      何满子心中暗叫不好,借着月光仔细看那墓碑,果然看到上面一行大字书道:“爱妻邬夜啼之墓”,下面一行小字“未亡人秋夜月”。
      “秋兄!”何满子大吃一惊。两人相交多年,秋夜月虽然不多提到他的妻子,但每次提到,眼中具是柔情满满。眼下这坟茔如此,也难怪冬天从来不见踪影的秋夜月会接下刺杀魔教右尊使的任务,难怪他受了重伤也不要众人医治,负伤连奔百里也要赶回来!
      “你看到了?”秋夜月提着酒坛子走下秋千,不顾何满子看到秋千和地上那一大滩暗红时又急又惧的神色,只是伸手温柔地抚摩着墓碑,轻声道:“何兄,那日我回到家时,她趴在书案上,死了快半月了。只是天太冷,只是僵着,没变烂。你知道她是怎么了么?她得了伤寒,却没人照料。我当时……”
      当时他和包括何满子自己在内的一群人,正一同围杀毒害南疆的巫王。
      秋夜月摇了摇头,喃喃道:“她死的时候嘴角都还带着笑呢,一定是想到了我。”
      何满子站在他身后,看那一道几乎劈断他脊骨的伤还在汩汩地流着血,他却仿佛一点感觉也没有,心知他已了无生意。心中伤痛,却无可奈何,只能轻声道:“秋兄,你疗一疗伤吧。嫂夫人在九泉之下,必定不愿你如此的。”
      秋夜月摇摇头,道:“何兄可知什么叫做秋夜月?秋夜月,词牌名,双调三十六字,前阙三平韵,后阙两仄两平。或者你可以称它……乌夜啼。”
      秋夜月,又名乌夜啼。乌夜啼,邬夜啼。何满子咬牙闭了闭眼,不敢再去看好友。
      “何兄你来了可真好,不然我可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埋起来。”秋夜月放下酒坛,纵身一跃躺进了棺材。何满子才发现那棺材竟是双人棺。
      秋夜月伸手将骨骸用白布拢好,紧紧地抱在怀里,说道:“何兄,大恩无以为报,我给你唱首歌吧。”说着不等何满子同意,便低声唱道:“秋来早,秋来早,淡淡烟雨洗客袍。秋来早,秋来早,秋太淡,添红枣。红枣花生满床绕,红烛映面妾脸娇。”
      他唱到此处顿了一顿,说道:“你总笑我只会这一首,其实我还会一首的。只是那首太过凄凉,我不想唱给你听,不过现在唱可就是应景啦。”
      秋夜月低头吻了吻白骨的额头,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正唱着,忽然“哇”的一下呕了一大滩血,他却不顾许多,只是接着唱歌。
      “秋兄!”何满子扑到棺材边,只见秋夜月满目安祥,仿佛只是睡去。天地间还有他最后的一句歌声,萦绕不绝。
      “我心将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无声-古风-BG-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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