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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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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曾经说过,如果你有两个面包,你要用一个面包去换一朵鲜花,这才是生活。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彼此间会产生各式各样的感情,或刻骨铭心或泛泛之交,但无论多深刻的感情都罢,在生活面前或者说在生存面前,都那么的微不足道。你曾经以为钟爱一生的那个人,最终只会在时光里沉淀成内心的一朵玫瑰花,而另一个面包,你要留着当明天的早餐。
在台北这样的大城市里生活,这是我体会到的生活真谛。我每天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哪里找工作,夜晚该宿在哪个公园,会不会被保卫赶走。我每天只吃一餐饭,在公共厕所里洗漱,在每一个招工的商店前停留,一次又一次的碰壁。我没有学历,也不希冀找到体面的工作,但就连饭店和洗衣店,都嫌我太过寒酸二话不说就给赶走了。
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落魄最艰难的时光,但当时我竟没有觉得多可怜或难以接受,因为我每天光是这样无果的奔波就已经精疲力尽了。我甚至想过放弃,放弃那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我卑微得像尘埃,她圣洁得像天使,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荒唐而疯狂的一切,本就不应该发生,或者应该早早结束。但在第十天,我在一直光顾的小摊上终于以免费洗碗的代价换来了一碗担仔面。
一九八零年的台北出于高速发展的时期,台南台中很多民众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涌入台北,想要在这熙熙攘攘过分膨胀的繁华中求得一处安身。担仔面摊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老家在台南乡下,跟很多涌入台北的年轻人一样,希望能在这里安身立命,又苦于没有学历和手艺,做苦力赚不了几个钱还总被欺负,就自主卖起了担仔面摊。经营了两年多,有固定的客源,收入过得去,但因为没有执照,经常被城管追得满城逃逸。那天,我正是在他躲避城管的时候帮了他一把,我们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担仔面只在早饭和宵夜时间卖俏,所以每天只会出来两趟,我也只在那段时间出去帮忙,报酬就是每次一碗担仔面。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会闲聊几句,大多时候是他在说我在听。只能说他是个好人,骨子里却带着小民无知的狂妄自大。其他时候我依然在台北的大街小巷游荡,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都是徒然。经济发展的结果就是很多劳动力大量地涌入城市,造成供过于求市场膨胀的局面,而赚钱是所有资本家的最终目的,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外地人提供住宿,特别是一个没有竞争力的女人。
基于这点,我也从未想过提出加点工钱之类的话,那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我只希望着在我坐吃山空之前能找到毓敏秀,而那之后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想。没想到几天之后,面摊老板竟然主动提出给我一天十块钱,我心里实在惶恐,愣是不敢接过那钱。
他这样跟我说,“我猜你应该跟我一样都是北漂的,都不容易,而且你一个查某只身在外,有点钱防身是应该的,更多的我也给不起你。”
听来似乎很有道理,但这世上会有这么好的人吗?我将信将疑。
“就这么简单?”我问。
他面有难色,措辞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道:“你没闻到一股味儿吗?”见我不甚明白,他示意性地在自己身上闻了闻,又拿眼睛瞟我。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脸腾地灼烧起来。怎么可能,我每天都有在公共厕所洗澡!我急忙抬起手臂上闻了闻,有一股子诡异的味道。大概是洗的衣服都来不及干,每天又一直浸泡在担仔面和洗碗水之间,那味儿越发的诡异难闻。
“我知道你一个查某不容易,我住的那附近有个钟点旅馆,价钱也很便宜。”他很善解人意地告诉我旅馆的名字。只是这窘境只逼得我深深地低下头,再也不敢见人了。他把钱塞到我的手里。
“钱拿着吧,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的面摊。现在的人越来越讲究卫生,虽然我们只是个小面摊,可也不能让你把客人都赶跑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他什么,只听着远处一个摊贩高叫一声“城管来了”,各种小摊贩即刻乱作一团。摊主低声咒骂一句,急忙收拾碗盆板凳,各种物什混乱堆在小车上。我帮手推着小车往别的街道上跑。不知走了多少街道,才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摊主一手撑着车架,喘了半晌才大骂道:“你婆咧!”
我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半弯着身子不停地喘息。
“看样子今天是卖不了了,你先走吧。”
我点点头,想着也是该找个地方好好拾掇自己了。想到我竟把自己过得如此落魄,又忍不住一片心酸。然后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老板,现在还有面吗?”
我想象很多见面的场景很多应景的话,我独独没有想过,在这样黑暗的一个小巷,在我这么落魄的时候,她来了,这么快,这么措手不及。街灯远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树影斑驳的黑影,在夜风吹动下像一片涌动的黑浪。
“有是有,不过要等会,这刚开始呢,东西还没拿下来。”摊主热情地招呼着,将两张小矮凳从车上拿下来,“两位稍坐片刻就好,”又招呼我道:“快点来帮忙啊!”
我想过转身逃跑,那是我过去的人生里最下意识的动作。但我紧紧盯着那团黑影,脚步像是定住了,回不了头也迈不开脚。我不愿这么面对她,可这么好不容易这么恰巧遇到了,不是上天安排给我们的缘分吗?我不知道我这一走,又要等到几时才能再见。面子,在她面前又算什么?
就在我犹豫的片刻,面摊老板又催促了两声,我才讷讷地转过身。她还是那样美好,即使在这个树影斑驳的小巷,即使看不清她的面容,我也知道她是那样的美好。
我轻声叫了一声秀秀。
“阿凤?”她很意外,人跟着站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戏班吗?”丁建国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我离开戏班了。”我说。
“为什么?”
我心里突然觉得很委屈,我不顾一切地来找她,她却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能对她说。这一场自编自导自演的戏,就连观众都只有我自己。最后谢幕了,我还得找一个冠名堂皇地理由安慰自己,说服世人。
“我……我想来这看看,来看看你,我还没有找到工作,钱包弄丢了,又忘了你的地址。”我说。
“你这个傻姑娘啊!”她似乎想说点啥,又不知如何说下去,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面摊老板见我们相识,也没说什么,只在煮着那两碗担担面。
“那你现在就在这面摊工作?”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算是吧,但没有工钱,也不是长期工作,而且我害怕我一说是的话,她就没有理由理我了。我们这么艰难才能够遇见,我需要很多的时间,来看着她,来爱她,我怎么舍得就这样擦肩而过呢。于是我抬起头看她的时候,眼里蓄满了泪水。
她轻声叹了一下,没有说什么。我轻轻抽噎了一声。好半晌,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想起离开之前给她绣的香囊,我还随身带着,便在包袱里翻找出来给她。
“上次你说很喜欢那个香囊,我后来去找阿麽学了,本来想等你大婚的时候送给你,你看看喜不喜欢?”
那个鸳鸯戏水图案的香囊,原本用作结婚礼物也该是应景应情的,只是在这个漆黑的小巷子里在这种不期然地情况下拿出来,倒有些违和了。毓敏秀似在低头算计着什么,只轻声道谢,没有多话。
丁建国从她手里拿过香囊,就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赞道:“没想到你手法还真不错,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话似是褒来又似贬,我只轻轻一笑,没有回话。气氛有些冷却,只剩下一锅热汤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所幸面摊老板很快打破了这沉默。面已经下好,他端上桌,招呼他们坐下,但毕竟失了吃面的兴致,毓敏秀几乎是未动一筷。
她又问了我一些关于戏班的问题,我都一一告之,说到戏班可能会在台北常驻下来,她眼里的精光一闪而过,复又黯淡了。
“还没有问过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大婚呢?还在戏班的时候说是延期,后来我没等到时间就离开了。现在竟然再遇到了,定要告诉我个时间,到时候我一定会去的。”我说。
丁建国回道:“就定在十月十号了。到时候一定要来啊!”
我下意识想到了十全十美,真是好意头啊!“真是个好日子。”我说。
丁建国嘿嘿笑了两声,“时间紧迫了点,是因为之前有些事情耽搁了,现在解决了,就想着赶快把婚事办了,之后说不定又得忙成什么样子呢。”好像一说到他的工作,江建国就不知不觉话多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意气风发。
我偷瞟着毓敏秀,只见她低着头忽而抬起来,看着丁建国问道:“婚礼还有好多事没筹办好呢,不如阿凤你去帮帮我吧。我妈妈她身体不好,爸爸又一直在忙着,我一个人实在忙得够呛。”
问的是丁建国,话却是对我说的,我和丁建国均是一愣。丁建国没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回什么,便只沉默着。她又说道:“阿凤你刚才不是说还没有找到工作,钱包又丢了吗?”
我仍是低着头没有回话,于是,我就这样去了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