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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失势(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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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顾无言。
寒意刺骨的山谷中,光阴似也被冻住,走上一秒都觉得漫长。
许久,韩云溪道:“少恭,随我去幽都。”
欧阳少恭则道:“将焚寂拿回来。”
两人之间,纵使还有千言万语,到了此时此刻能说的只剩这一句。
韩云溪默然,仅是望着欧阳少恭。坚决的目光,竟叫欧阳少恭心头一震,随即脱口道:“女娲的地盘,我去了还有得回么?”
韩云溪缓缓点头。“回得来。只要少恭愿意回来。”
欧阳少恭却是生气起来。口出之言仿佛是服了软,他面上便流露了几分狰狞,继而单手扣住韩休宁咽门。
“将焚寂拿回来!你不顾你娘的性命了么?”
“少恭!”
韩云溪低喝出声,继而却又一动不动。欧阳少恭不信他当真能置韩休宁于不顾,手头加了几分劲道。“韩云溪,你若不将焚寂拿回来,我便在你面前杀了你娘!”
韩休宁吐纳急促起来,强将那一丝被亲儿抛下的心酸压下,目露赞许,艰难地对韩云溪点了点头。
韩云溪终是流露痛苦挣扎,缓声道:“少恭,你先放开我娘。”
他果然做不到。
欧阳少恭正要得意,却又听韩云溪道:“你杀不了我娘。”
“……你以为我不敢?”
“我不会让你伤害我娘。”
“凭你?你一无焚寂在手,二无女娲的神力,你以为救得了她?”
“少恭……”韩云溪长长吸了口气,强压下怒火。
他仍是还记恨欧阳少恭。
娘亲的性命危在旦夕,欧阳少恭又毫无毁意。他一见到那张曾是温眸浅笑的面孔,怨意便涌上来,一瞬之间恨不得干脆从了欧阳少恭所愿,回幽都拿焚寂——而后与他决一死战。
却又不得不反复告诉自己:沉住气,他是来救他,而非报仇。
几番挣扎之后,韩云溪终是冷静下来,口吻是他自己未曾料到的冰冷。
“你若杀我娘,势必得先杀了我。我此时并无焚寂在手,绝非你对手。然而……若我一死,再没有人能去替你拿焚寂。”
欧阳少恭听得此言,目光触及韩云溪身边的法阵,忽视灵光一现,有了对策。面上却是动摇不已,作势要放开韩休宁,踌躇道:“你如此一说……”
那一厢,韩云溪却是起了防备的架势,冷然道:“现在杀了我,再利用法阵威逼村人去幽都骗取焚寂的法子亦是行不通。”
欧阳少恭忽然之间被戳破心思,面色不由一变。“噢?”
心中却在想,韩云溪怎会知晓他的打算?
韩云溪面露自嘲:“我在回来的路上,便在想,我若是你,还有什么办法能抢夺焚寂,思来想去,便想到这一招。可是,少恭你忘了么?焚寂是噬主的凶剑。若非我与焚寂体质相合使其认我为主,或是若非你身负太子长琴半魂,焚寂奈何不了你……而寻常人一旦拿到焚寂,撑不到回程,心志便会被其吞噬。届时,焚寂还能否安然回到你手上,便成未知之数。你舍得冒这风险?”
这一军将得极狠,欧阳少恭面上青一阵红一阵。
“云溪,真是想不到……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你变得如此聪慧。”
随即他又自忖:不,现下看来韩云溪倒是不傻,只是容易轻信旁人。先前吃了亏,反倒叫他清醒过来,懂得拿捏自己的短处!
韩云溪却道:“我何来聪慧可言?不过是路上一直想你之事,待到似乎有些明白你的心境,再待到懂了你那些阴谋诡计,则是连自己都厌恶自己……”
而后声音低下来,宛如自言自语。
“你说不喜你一旦流露真性情,我便变脸,但是……你骗了我那么久,能不震惊么?能不生气么?什么都不计较,欢天喜地随你一同走……那样,还算是人么?而你,又可曾对我说过一句实话?你又可曾想过,你若是实言相告,我也会试着求娘娘应允我们在乌蒙灵谷内解封焚寂?届时,你不想去幽都便不去。你不喜世人,我便是拼尽所能,也想试一试离开此地,找一处同你隐居。”
一句“还算是人么?”,又戳中了欧阳少恭痛脚,他哼了一声:“你倒是要做人。”
“不做人,怎能懂得爱与憎?”
韩休宁终是从韩云溪话中听出些许端倪,神色由赞许转为震惊。韩云溪察觉到韩休宁的目光,薄唇微动,喃喃道:“娘,对不起。”
——对不起。回乌蒙灵谷,不但是为了救村人,亦是为了救少恭。
欧阳少恭气得又扣紧韩休宁咽门。“现下说这些,有何意义。”
谁料韩云溪肃容道:“有意义。”
欧阳少恭觉得他不懂世间的阴晦,但欧阳少恭又何尝懂人的真心。
他骗他,因此他恨他。
这恨意做不得假,正是事情的因与果。
然而他终是对他坦白,即便以最偏激的方式。
他便想告诉他,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
——以真心待真心,总还有救。
人的心中,并非只有爱或只有恨。也并非顺从了便是爱,不顺从便是恨。
那般心境,也许曾为神祇的太子长琴不会懂,身为凡人的欧阳少恭则总有一天会懂。
韩云溪思索片刻,对欧阳少恭伸出手。“少恭,过来。”
语意坚决,不容半分抗拒。
欧阳少恭一动不动。
韩云溪便又道:“我已求了娘娘。若是半个时辰内我与你未抵幽都,她则关闭法阵销毁焚寂。”
“……当真?你真能舍下村人性命?”
韩云溪面沉如水:“若你不去幽都,我便拿自己替村人偿命!”
此言却是假话。韩云溪从娲皇殿出来,一心只想救下村人性命与带走欧阳少恭,根本未曾留下退路。他也不愿留下退路。总觉得一旦留了后招,即为承认欧阳少恭无药可救。
如此一来,他苦苦恳求女娲又有何意义?做下的决定又算什么?
即使这一刻,他不得不算计欧阳少恭,亦是如他先前所言,连自己都厌恶自己。
因为,韩云溪这十七年来原本不懂算计,却在回程中,生生学会了算计。
欧阳少恭不得不生出动摇。
数千年来,从未有一刻如现下这般,让他觉得离焚寂那般遥远。
他心中生出了一丝恐惧:若是不顺从韩云溪,真会拿不回焚寂。
但是,他还未输。
去幽都,或还有法子可想。
欧阳少恭终是放开韩休宁,脚却未挪步。
“若是去了幽都,你与女娲打算如何处置我?”
“若你答应此生不再作恶,便将焚寂剑灵还给你,而我会用余生来陪伴你。”
欧阳少恭冷笑。“何为作恶?与行善有区别么?”
“少恭不必争一时意气。若你不答应,便将你囚于幽都,直至你想通为止。我亦会用余生来陪伴你……长相厮守,不再分离。”
韩休宁听韩云溪越说越不像话,尖厉地喝了一声:“云溪!”
而后手指着韩云溪,气得身子不住颤抖。
韩云溪跪下身来,干脆利落磕了几个响头。“娘,乌蒙灵谷已毁,焚寂也不会再回此处。大巫祝之位,至我这一代便不必传承下去。村人的去处……多半是幽都。”
韩休宁不想听这话。 “云溪,你与他……”
“待尘埃落定,娲皇殿应派人来传达娘娘的安排。日后村人的生计还靠你劳心。”
“我是问你与他究竟怎么回事!”
韩云溪滞了一瞬,答非所答。
“娘,你以前是否有想过……若有一日,我们不再受职责束缚,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韩休宁如何没想过?她最想做的,便是尽心对待韩云溪。
如戏文里的慈母,放手让韩云溪做想做的事,无拘无束,不再被困于一方小小天地。
“九年前娘因我而受创,十七年前爹更因我而身死。但我以为,娘从未恨过我。”
韩休宁神色渐软:“我怎会恨你……”
“可是,如若有机会,时光倒流至从前,娘即便是逆天改命,也要先保下爹罢。”
韩休宁一颤,终是懂了。
的确,如若时光倒流,她明知夫君会为她们母子送命,宁可舍去腹中孩儿,也要保住夫君性命。因而对她而言,即便背负着大巫祝的职责,也有无法割舍的东西。
对韩云溪而言,欧阳少恭便是他无法割舍的东西。
继而,缓慢而又果决地颔首。
“我晓得了。那你……快去快回。”
若无阻拦,她何尝不想与夫君携手走完漫漫长路?而于韩云溪而言,他的路上并无阻拦。
大巫祝之位不是阻碍,她这亲娘与村人的将来亦不是阻碍。如今的韩云溪,眼中只看得到一条路。
如此一来,做娘的只能放手。
韩云溪面上露出笑容,而后对欧阳少恭道:“少恭,还不快走?”
欧阳少恭心中则是愤懑不平。陪伴一生!说得倒是动听,像是吃准了他真正的愿望——
终其一生,得一人,生同朝死同穴。完完全全,纯纯粹粹,只属于他,只为他一人而活。
然而服软是取回半魂,不服软则是囚禁一生!
这与残忍无道的命运有什么区别?!
他又曾在何时向何人何事何物服过软?!
怒意一起,欧阳少恭反倒愈发坚决了去幽都再争一回的心思。
若是不放弃,总还有办法可想!
于是欧阳少恭终是缓缓点头。“好。”
继而又道:“但还有一桩事,不得不‘回报’云溪。”
“何事?”
欧阳少恭袖中闪过一道金光,而后有只符鸟朝东北处飞去。韩云溪蹙眉,耐心等待欧阳少恭的后招,随即却见家门口黑压压一片人头,齐齐朝着他这一处行来。
待靠得更近些,韩云溪又看清村人神色混沌,如坠梦中。
“这是何意?”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只听一声脆响,人群中有两人走出来。
是他的巫卫风三水与风一淼。
再一声脆响,两人神智复又清明。
“既然云溪说即便了解我真面目也不会弃我而去,我总该让云溪看得明白些。”欧阳少恭道:“我的真性情,便是有仇必报。风家双子伤过我,我亦不会放过他们!”
言罢,广袖翻飞,劲道真气随双子中的风三水袭去!
“三水!”
韩休宁与风一淼刹时惊呼出声,风一淼情急之下,竟挣得身上术法束缚松脱了一分。然而虽是艰难往风三水身边靠近些许,仍是眼睁睁看着金芒闪过来,仅距风三水咫尺——
浑浑噩噩中,有人痛哼一声。
下一瞬,则是风三水的惊呼声:“云溪大人!”
韩云溪抬起头,额角溢出了血,眼只盯着仍持着僵硬微笑的那人:“欧阳少恭!到这一步,你还逞哪门子强!”
“云溪怎会觉得我是在逞强?”
韩云溪咬牙:“你不过是想试探,我会不会真为村人舍命!”
因他不敢放松警惕,故而在欧阳少恭有动作时又去想——假若他是欧阳少恭,下一步又会做什么。
结果自然是,如果他去思索,便能彻彻底底了解欧阳少恭这个人。即使两人的性子天差地别。
——“少恭,我若是不救三水哥,你便不会同我去幽都,对不对?”
韩云溪连血渍也未擦,透过染血的眼去看欧阳少恭,他的身影也成了鲜红。
“因为那即证明我心意已决……带你去幽都仅是骗你入翁的借口。而我若是能为三水哥出手,你便觉得到了幽都,亦有可趁之机?但情势便如先前,你无论想杀哪一人,都势必先杀了我。那样一来,你再无拿到焚寂的机会。”
“……”欧阳少恭总算对韩云溪生出些许惧怕。他以为韩云溪不会了解他,然而此时此刻韩云溪对他的想法一清二楚。
他又想起以前自负了解人性,以为能将韩云溪玩弄于鼓掌之中。
但他真的了解他么?
半响,欧阳少恭干笑道:“云溪果然大有长进,这便去幽都罢。”
面上镇定,步子却有些艰难。再到强忍着愤懑与不安走到韩云溪面前,只见对方又伸出了手。他咬了咬牙,伸出手,屈辱感涌上心头。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去握韩云溪的手,却抓了个空。
韩云溪已反手握住了他手腕。
“快走。”他沉声道,继而又小声补了一句:“听话。”
短短两字,已是将他彻底拿捏。
韩、云、溪!
欧阳少恭怒意更重,恨不得抛开取回焚寂的大计,立刻杀了他!
他终是知晓,他已彻底失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