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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于无声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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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太太又喝醉了。
在四十岁的时候姚太太还不会喝酒,只不过五年的时间她就必须每天在晚饭时喝上一些以避免因为日渐严重的神经衰弱而无法入睡。
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时刻,世界是以漩涡的方式运转的。
在漩涡里急速旋转要将她没顶的除了小学文化不懂技术丈夫的未来,因街头斗殴被拘留刚释放儿子的人生,谈婚论嫁年纪已经来临却对人类不敢兴趣女儿的幸福,还有来自各种亲友理由为关心的压力和自身越来越多可以被夸大到绝症的毛病的发生。
她不能够独自一人面对这些。最初只是安神的剂量慢慢变成了轻微的酗酒。
“你这样还算一个男人吗?”姚太太指着白炽灯下洗着炒锅的胖胖的丈夫的后背大着舌头说到。丈夫没有回过头来,仍然低着头用抹布擦拭着炒锅里残留的水渍。
“你还是男人吗?”姚太太轻微摇晃着从凳子上站起来,抓住丈夫的手臂,拖着他转过身来。姚先生不出声安安静静地低头看着她,她的脸因为光线和饮酒的缘故发着暖融融的光,眼皮有些松弛地盖下来显得眼睛更小了。她抓着他的手臂,用力地把他往墙边推着,“你怎么能没出息到这种地步?啊?”姚先生的左脸还青肿着,留着一条指甲的刮痕和淤血的眼眶。
姚太太的儿子小姚要给桑拿房的女友买新手机揪着爸爸的衣襟:“你他妈给不给?”
“只有这两千了。”姚先生的两千是上个月预支给姚太太看偏头痛的,姚太太没有用上,对着不知谁落下的家庭生活一本通絮叨着说上面说压力大会发生头疼平稳心绪可以喝薰衣草茶。薰衣草茶又涩又苦,倒是不贵。姚太太每次抓小小一把,六块多钱喝到现在。
“两千买麻痹的手机,电动车钥匙拿来。”小姚说着就往供桌抽屉里去找钥匙,姚先生拉着他,小姚反身一推,挥拳打了上去,抢了车钥匙就出了门,顺便掏走姚先生口袋里的半包烟。
姚太太从外面回来看到丈夫一脸的伤说不出话来,抖着嘴唇流下眼泪来。默默地在饭锅里加了一个生鸡蛋。
上次小姚就把刀架在过她脖子上一回了,在小姚还在上初中的时候要上网的钱。
放了太多猪油渣的水芹油得让人想吐,姚先生大口地嚼着饭,颧骨的位置牵扯得有些疼,他抬起粗糙的手抚了抚,嚼的幅度小了一些。姚太太还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冰凉的酒从口腔顺着喉管滑落到胃,好像岩浆爬过。她刚刚打了一个满是酒气的饱嗝就听到了手机滴沥滴沥的声响:“喂?”
“排到初二值班,就不回去过年了。”在X市的大姚已经不知道换了第几份工作。
“那什么时候回来?”
“有时间就回,我提前通知你。挂了。”
“等等,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还好。”大姚已经不耐烦地说:“下班的路上信号不太好。”
“有对象了吗?”
“没有。”
“你不要太挑了,将就...”
“就跟你们一样?还是等将就着离婚了大家就开心死了?”
“我不是说....喂?”姚太太放下手机,抿了一口酒突然笑了起来,脸被光线和阴影拼合成有些扭曲的形状。“挑挑有什么不好,像我嫁了你这样的男人倒了一辈子霉。”她盯着姚先生,好像希望能把他盯出很多很多孔来,这样那些拥挤在他身体里的话就能全部漏出来,漏满整个屋子,他们就能痛快地吵上一架再打上一架。姚先生还是没有说话,站起来收拾碗碟。“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姚太太说着又打了嗝,口齿也不清楚起来。
“你还算男人吗?”姚太太撑着头重复着,“你们为什么不能跟别人一样呢?”
跟别人一样有一份安稳拿几千块一个月的工作,在应该结婚的时候谈一场平淡的恋爱结婚迅速地生一个孩子,跟别人一样围着桌子吃饭,亲亲热热地开玩笑。
被抓住手臂的姚先生把炒锅放好,抬手拍了拍已经垂下头去的姚太太。姚太太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他扶着她往沙发上坐下来,把电视调到农业频道。农业频道正在教修剪果树的方法。主持人在介绍人喋喋不休的空隙插着嘴,“这样就能长得更好,结更多的果子,要像这样修剪。”
如果人生也可以修剪,我们会选择一个怎样的样式呢?
等姚先生收拾完端着洗脸水过来的时候姚太太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流着泪珠,说着断断续续的梦话:“一样,一样....”
姚先生帮她擦完脸,又脱下鞋袜仔细地擦过脚,才把她抱到床上。她嘟囔着翻了个身发出很响的呼噜声,是太累了还是头的位置没有摆正呢?
姚先生看了她一会儿,端着水盆去洗手间倒水。
他用手指戳了戳有些稍微红肿的刮痕,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来趴在抽水马桶上呕吐起来。
姚太太不知道她沉默寡言的先生都会把他听到的不想记住的话像这样吐出来。消音怪有一个用来储藏被贴上遗忘标签的废弃语言的胃囊,填满后就会去呕吐出来,然后冲入下水道。
姚先生用毛巾轻轻蹭了蹭嘴角,走出卫生间。轻轻在床前坐下来,姚太太因为外面的响动皱了眉头,他抬起右手放到被面上轻轻拍着。姚太太翻过身来,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摸索着最终抓住了他的手指拉到胸前,又轻轻打起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