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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虎啸龙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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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破晓,冷天野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左臂一阵阵钻心的疼。他撩起衣袖,胳膊上纵横相错有四道伤口,他做事粗枝大叶,昨晚胡乱收拾几下就倒头睡了,现在伤口已经有些溃烂。冷天野试着抬了一下伤臂,还好能动。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椭圆形小盒,咬掉盖子,笨手笨脚地剜出药涂了几下,单臂却没法包扎。冷天野叼着盒盖在屋里转了两圈,无奈只得换了衣服,厚着脸皮去敲小何的门。
小何慢吞吞地开了门,见冷天野一脸讨好的笑,手里捏着药盒挤了上来,立刻气哼哼地扭头进屋。冷天野凑上来,笑嘻嘻道:“好师弟,昨晚是我错了行不?师哥这厢有礼了!如果我左手废了,今后可没人替你鞍前马后端茶递水啦。”
小何本无心与他认真,“扑哧”一笑,转身一拳捶在冷天野右肩上,哂道:“哪里敢劳驾冷大公子!还端茶递水呢,你除了会花言巧语还会什么?”冷天野佯装惨叫,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嬉闹起来。
小何熟练地抹药、包扎,冷天野也收了玩笑之色,嘴唇紧抿。小何抬头看看他,叹气道:“又没有外人,疼就叫出来吧,何必强忍。”
冷天野额上渗汗,手臂微微打颤,却咬牙不露痛楚之色。小何手下猛一使力,生气道:“你分明不拿我当兄弟!”
话音未落,冷天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托着左臂大呼小叫,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下毒手!疼死我了!”
小何斜着眼笑道:“嘿嘿,就治你这个死倔脾气,让你再逞强。”
冷天野吹胡子瞪眼,小何洋洋得意。
一翻鸡飞狗跳之后,两个人终于收拾好东西,并肩下楼。
大堂里满是吃早饭的留宿客人,小何走进大堂几步,扭头不见了冷天野。他急忙转身四顾。冷天野站在楼梯拐角处,面上露狡黠的坏笑。小何不明所以,脊背上却升起一丝寒意……果然,冷天野清清嗓子,抱拳施礼,朗声道:“各位,各位!昨天晚上,我这位小兄弟喝多了耍酒疯,小可一时没看好他,惊扰了大家的美梦,小可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特地让他来给各位赔罪,.请列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冷天野居高声远,堂中众食客的注意力全给他吸引了过来。他拿出自小练就的凌云门少主风度,与私下里判若两人,彬彬有礼,面色谦恭,风度翩翩,众人一时大生好感,纷纷点头。冷天野心中暗笑,一本正经地冲瞠目结舌的小何斥道:“呆子,还不快认错?”
小何微一错愕,那一袭青衣顺势一闪躲回楼上,再抬头,只见众人都指指点点,自己像海洋中的一叶小舟,孤零零地立于大堂之上,顿时成为众矢之的。
“冷!天!野!”
窗台上的一排瓦罐应声落地。
“你就会陷害我!”小何气咻咻道。
冷天野拍拍身上的灰:“你认下来不就好了嘛,非要当众揭穿,害得我好好的大堂走不得,只好跟你跳窗户。”
小何白他一眼,没走几步,突然眼睛一亮,顺手向街心一指道:“师哥你快看!”
冷天野脚步不停,偏头看去:“什么?”
“梆!”——“喳喳喳”几只麻雀被惊得从摇摇欲倒的树上飞了起来。
一路吵吵闹闹,二人总算是到了望月楼。这次冷天野和小何不用招呼,熟门熟路地穿过前楼进了后院。到了后院门口,小何和昨天一样止了步子,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冷天野只好丢下他,一个人步入。
那昨晚被劈倒的大树已经收拾利索。西面楼上,落雁独自一人正倚栏而立,若有所思。湖蓝色的衣摆微微飘起,风姿绰约,恍若神仙妃子,绝代未有。出神间,忽闻楼下院中有人朗声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首诗本是李白在长安为翰林时所作。唐明皇与杨贵妃在沉香亭观赏牡丹,命李白作新乐章,李白奉旨作了三首,此为其一。这首诗以以云霞比衣服,以牡丹花比贵妃的美艳,以仙女和嫦娥比贵妃,极尽赞美之能事,飘逸华美。这时由此人口中吟出,却添了几分油腔滑调,玩世不恭。
落雁微微惊诧,探身向下看去——瘦长身形,青衣佩剑,一脸嘻嘻的笑——不是冷天野是谁!落雁正为昨夜的事烦心,见了他,转身欲走。冷天野生怕她避而不见,急急叫住,大呼小叫一路奔上楼来,惹得两旁闺门纷纷打开,露出一张张写满好奇的漂亮脸蛋。
落雁见了,又羞又恼,嗔道:“愣头青,急什么!”话音未落,冷天野已冲至跟前,闻此嘻嘻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落雁姑娘生得美若天仙,在下自然……”
落雁恼他轻薄,不等说完,白了一眼,扭头就走。冷天野急忙打住,亦步亦趋,改口道:“呵呵,在下自然高攀不上了!姑娘是淑女,区区却不是君子,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落雁哭笑不得。冷天野心里却在想:不过那厉一炎更不能算君子呀。
进了落雁居,落雁自顾自坐下,拿起一本书来看,不理睬冷天野。倒是冷天野反客为主,沏了茶放一杯在落雁面前,又倒一杯自己啜饮起来。
落雁的目光屡次从书上移开,斜瞄了他好几次,终于放下书道:“茶可好?”
冷天野见她主动搭话,喜不自胜,展颜道:“好极!想不到姑娘这里还藏着这等好茶!苏子说:‘从来佳茗似佳人。’姑娘芳号佳茗,不但长的美,却也委实是品茶行家。”
落雁淡淡道:“我并不是很懂,这茶叶是厉一炎带来的。”
“厉一炎……他对你……”冷天野停了半晌,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嗯……是很好。”又道,“姑娘请恕在下冒昧,敢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落雁端起茶碗,低头抿了一口,道:“一年多了。那次他遭白道几大教派联手伏击,手下死伤殆尽,一个人负伤突围,慌不择路撞进了这望月楼,昏死过去,正好让我碰上了,就把他藏了起来,打发走了那伙追兵。”
冷天野一愣,回过神来后大笑道:“原来如此!我也听说了那次伏击,白道折了数十名高手,却愣是让他给逃了,想不到竟是着了叶小姐的道。你还真是神通广大,轻易就骗了那么些江湖老手。”
落雁看看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慢慢道:“因为那带头的,是个恩客。”
冷天野愣了愣,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嬉笑神色尽皆不见,低声道:“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吧。”落雁淡淡道:“什么样的日子不是过。”冷天野看着她落寞神色,心里一痛,旧事重提:“你还是跟我去凌云门吧,在那里,你一定会很开心的。”落雁简单的吐出一个字:“不。”
冷天野看着她固执的神色,心里又急又无奈,饶是伶牙俐齿,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动她。
落雁看到冷天野已经急出了一头汗,心里未免有些歉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冷天野有些不好意思,顺手从袖子里扯出一快手绢,拭了拭额头,讷讷道:“你这屋子,才秋天就生炉子,有些热……”
“厉一炎有体寒旧疾,所以我屋里一向……”落雁的眼睛突然盯住冷天野的手,“咦,你这手绢……”
冷天野低头一看,顿时面红过耳:自己手里攥的帕子淡粉颜色,散发着脂粉芳香,一角上绣着一只大红芍药。正是昨晚上红药给他包伤口的,被他随手掖在了袖子里。
冷天野大窘,手里捏着帕子不知道往哪里放:“那个……别误会啊,不是那么回事,是昨天晚上红药姑娘……呃,不是……”越描越黑。看到落雁美目中半是嘲弄半打趣的笑意,冷天野识趣地闭了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藏起了那帕子,脸上装傻的嘿嘿笑。
落雁冷哼一声,讥道:“又一个负心薄幸之徒。”
冷天野欲辩无言:自己确实进了红药小筑呀,还喝了酒听了曲,若是否认,只怕还会被安上一个抵赖的罪名。当下只得低了头,躲开她讥诮的目光。
落雁见他面色涨红,神情局促,心里恨不得大大嘲笑一番,表面上却一本正经道:“你凌云门还自诩名门正派,门下弟子也不过是寻花问柳、流连风月场所的无行浪子,这凌云门,你让我如何去得?”
冷天野急了:“不是啊,我们师兄弟都很好的,我也不是经常……呃不对,我其实是第一次……那个……”他越说越乱,落雁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险些没把手里的茶碗打翻:“我还当你多会贫嘴,原来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啊!”落雁看着眼前这个率真俊朗的少年,心里顿生好感。
冷天野才知她是故意捉弄自己,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也不恼,恢复了油腔滑调,笑眯眯道:“我本来很会说话的,但是见了姑娘你这天仙一般的人儿,就说不出来了。”
落雁又好气又好笑:“凌云门怎么会出你这种人!”
“那凌云门该出什么人?”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谁?”冷天野闻言失惊,提起剑撞出门去,“鬼鬼祟祟算什么好汉?”
厉一炎懒懒地倚在窗边,头也不抬道:“凌云门出了你这种人真是师门不幸。我在这站了大半天了,冷大公子居然没有察觉,看来凌云门是气数将尽。”
冷天野闻此暴跳如雷,昨晚对厉一炎刚生出的一点好感登时消失殆尽:“啊呸!我看狂龙教才净出你这种偷偷摸摸之徒,十恶不赦、罪不容诛、死有余辜!”冷天野破口大骂,顿觉畅快淋漓,十分解气。
谁知厉一炎 “啪啪” 拍了两下手:“冷公子好文采,怎么不去考科举?反正看你练武也没有什么指望了,还是早早另做打算的好!”看到冷天野双目几欲喷火,厉一炎邪气一笑:“冷公子还是不要动怒,以免伤了贵体。哎呀,你看,伤口迸裂了吧。”果然因为用劲过猛,冷天野左臂伤口又渗出血来。
冷天野火冒三丈,正欲拔剑拼命,落雁悠悠开口:“冷天野,说你是白痴一点都不冤。”
冷天野忿忿道:“你居然帮他?”厉一炎抢在落雁前面道:“我们相识一年多了,而你才认识她一天,她不帮我难道帮你吗?”落雁冷笑:“你平时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今天怎么老是挑起事端?也就冷天野那傻小子会上当。”
冷天野眼珠滴溜溜一转,气闷顿时烟消云散,笑道:“啊哈,原来厉副教主是在吃我的醋。嗯,何必酸溜溜地站在窗外呢,进来吧进来吧,我不会介意的。来落雁,我们继续。”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落雁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天野缩缩脖子,不敢再出言冒犯。一扭头,恰好看到气喘吁吁的小何站在楼梯口,急忙躲开落雁的目光,招手叫道:“小何!”
小何回过神来:“哦,我好像听见楼上有声音就赶了上来,正好看到……”小何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武林第一剑派少主和□□最大势力的副教主在为一个青楼女子争风吃醋唇枪舌剑险些大打出手——这哪儿跟哪儿呀!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小何无不感慨的想。
落雁居。
冷天野和小何坐在正中的扶手椅上,厉一炎依旧靠在墙边的软塌上,落雁坐在琴凳上。
房间中顿成三足鼎立之势。
几人均缄口不语。落雁的随侍丫鬟香雪沏了茶,小心翼翼地分送四人,逃也似的退出了落雁居。
不久,厉一炎打破沉寂:“弹一曲《平沙落雁》吧。”
落雁仿佛心有灵犀,也未抬头,微微正了正身子,曼抬纤手,轻抚瑶琴,皓腕翩飞,如水的筝声便流泻而出。缥缈间,仿佛见到那雁群在空际盘旋顾盼,雁鸣时隐时现。正如《古音正宗》中所说,“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亦能品焉。”
如画佳人,天籁琴音,屋中诸子似乎漫游于飘飘仙境,如梦似幻。一曲终了,仿佛余音绕耳,缠绵不绝。
落雁微笑道:“如何?”却是问向冷天野。
冷天野笑笑,拊掌朗声吟道:“稻梁收,菰蒲秀,山光凝暮,江影涵秋。潮平远水宽,天阔孤帆瘦。雁阵惊寒埋云岫,下长空飞满沧洲。西风渡头,斜阳岸口,不尽诗愁。”
吟的正是元朝鲜于必仁所作《普天乐•平沙落雁》。
落雁哂道:“看来你读了不少书。”话锋一转,“有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你怎么就没半点温文尔雅的样子呢?”
冷天野哈哈大笑道:“那些书都是我爹逼我读的,什么孔孟之道儒学经典,我早烦透了,也就诗词曲赋有些意思。”
落雁出身世家,自幼饱读诗书,闻此不由皱眉道:“圣人之言为不刊之论,读些总是好的。”
冷天野翻个白眼,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看到落雁薄怒微嗔之色,冷天野坏坏笑道:“既为不刊之论,那孔老头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了?”
落雁看他神色,明知有诈,仍接道:“这个自然。”冷天野脸上笑意更浓:“那‘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一句,可对?”落雁一愣,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俏脸微微涨红,艳若桃花。
厉一炎淡淡开口:“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们两个一人占一样,半斤八两,有什么好吵的。”冷天野拍案而起:“你说谁小人?”厉一炎不愠不火:“这屋里就三个男人,你若不承认,便是往你师弟身上推了。”冷天野再不上他的当,反唇相讥:“哼,我看某人是又吃醋了吧。”厉一炎微哂:“好像你还不够格。”冷天野再也按耐不住,扯着脖子叫道:“厉一炎!有种我们出去单挑!”厉一炎淡然道:“想把右手也废了么?”冷天野被戳到痛处,顿时气结。
落雁瞧得不耐烦了,拂袖道:“有完没完?你们两个一到我这儿就又吵又闹,再吵就通通到大街上去。”
厉一炎直起身子,道:“落雁,昨天晚上我本来是有……”话未毕,一阵猛烈的咳嗽,直咳得他直不起腰来。
落雁知他体寒旧疾发作,起身拨旺软塌前的炉火。而后转身又递过一只手炉,看着厉一炎凝重的脸色,蛾眉微蹙:“怎么了?”
厉一炎接过手炉,搂在怀里,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接着道:“昨天晚上我本就是有事要告诉你,不想被这小子搅了局,今天也是为这事来的。”见冷天野没有走开的意思,厉一炎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看着落雁,缓缓道:“这一段时间,我可能来不了了。”
落雁道:“有任务?”
厉一炎点点头,又摇摇头,跳过她的问题道:“顺利的话,一个月,不顺利的话……再无重逢之日了。”
落雁一惊:“什么任务?”话一出口,她意识到不妥,又忙道:“教中事务,你不必跟我说。”
厉一炎道:“此行兹事体大,确实不便跟你说。不过,今日一别,或许后会无期了,告诉你也好。”转向冷天野和小何:“怎么,二位也要听么?”
冷天野当然知道厉一炎不会向他们透露狂龙教的事,本也不想图惹事端,但听了厉一炎这一翻郑郑重重的辞行之言,反倒生出好奇之心,当下嘻嘻一笑:“怎么,阁下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厉一炎看着他,脸色忽地变了变,眼中光芒变幻莫测:“只怕你们听了要后悔。”
冷天野当即摆出一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来。
厉一炎眼睛注视着桌上的茶碗,淡淡道:“我要叛了。”
厉一炎出口似随意寒暄般自然平淡,却如一声惊雷炸在房间上空,三个人都是一震!江湖中人莫不知晓这四个字的分量。
落雁手抖了抖,失声道:“叛你义父?”厉一炎眼中闪过一抹狠意:“是。”
“可他毕竟你义父,弑父总是大逆不道……”落雁犹豫道,“好端端的,怎么……”
厉一炎微微低头,倏然昂起,冷眼如电:“你可知道狂龙五子?”
落雁怔了怔,道:“谁不知道。狂龙教教主孟云飞座下五义子,人称狂龙五子。为首是你副教主厉一炎,往下依次赤龙旗旗主哥舒侯、玄龙旗旗主江磊、青龙旗旗主易寒轩、白龙旗旗主卫同心。”连落雁这样不会武功的青楼女子,都对狂龙教的要紧人物如数家珍,狂龙教的无两势力可见一斑。
厉一炎点头,眼睛黯了黯,声音低沉:“那你可知道,最初的时候,我们是叫狂龙十八子的。”落雁愕然,旋即悟出:“你的意思是……还有十三个人?那,那他们……”
“都、死、了!”厉一炎一字一顿接道。他此刻面色凶狠,身上散发出凛冽杀气,那可怕的神色连落雁也不寒而栗。
厉一炎垂了头,道:“十五年前,义父派人在各地物色了三十多个眉目清朗、天资聪颖的孤儿,而后亲自挑选出十八个收为义子,是为狂龙十八子。那个时候,最小的十八弟还不到五岁,大哥也才刚九岁。义父生性残暴,兼之他膝下无子,唯有一女自是宠爱有加,是故稍有不顺便迁怒于我们兄弟。
“第一个……是六弟,只不过他练功偷懒,就被义父扔到了千蛇洞里,而且义父强迫我们站在旁边,亲眼目睹不听他命令的后果。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六弟被几十条毒蛇……活活咬死!那年我才八岁,可六弟的死状深印在我的脑子里,至今想起来都胆寒!然后是十六弟、五弟、三弟……他们有的是做错了事,有的是逃跑被抓回来。只是为了让我们向他表明忠心,义父他、他还让我们手足相残,亲手杀死犯错的兄弟!那一年,只因大哥苦苦求情,不肯处决与他最为投机的三弟,他和三弟就被义父剁去手脚,剜去眼睛舌头,一同扔到野地里喂了狗!”
说到这里,厉一炎再也忍不住,深深埋下头来,双手抱住脑袋,肩膀有些抽搐:“义父,义父!什么义父义子,在他孟云飞眼里,我们连猪狗都不如!到了我十七岁,十八个兄弟只剩了六个,他才发觉需要臂膀,于是不再滥杀出气,但冷酷依旧。他命人研得了一种毒药,叫‘百转回魂丹’,每一颗药力持续一天,在这一天之中,毒性每两个时辰发作一次,中毒者剧痛难当,如万蚁噬骨,生不如死。他就用这个惩罚、控制我们。当年十二弟就是受不得这折磨,药力发作时自尽了。”
听者无不悚然动容,汗如雨下。落雁颤声道:“你身上那些伤,就是药力发作时……”
厉一炎点头:“现在就剩下我们五个了,我是老二,另外六弟哥舒侯、七弟江磊、十一弟易寒轩、十七弟卫同心,我们哪个没有受过‘百转回魂丹’之苦?我们五兄弟虽保得了命,这日子却过得万般艰难!虽然练得一身鬼神辟易的功夫,却无不伤病遍身!六年前,也就是我十八岁那年,我们五兄弟改称‘狂龙五子’,初出江湖。两年后,他正式封了我们五兄弟职位,接手教中事务。”
六年前,狂龙教突然冒出了“狂龙五子”,据当时江湖传说,狂龙五子是孟云飞多年来暗地里一手培养的五根刺。孟云飞素来神出鬼没,极少在江湖上露面,狂龙教自四年前上任副教主东方啸死后,便由狂龙五子出面打理。这五人不仅武功出神入化如鬼似魅,更是个个年轻却极狠辣,五人联手横扫中原武林,两年内南收海龙帮,北灭三省十八会,震动江湖,一时人人自危。白道遇之退避三舍,□□遇之俯首称臣,威赫武林,显耀一时。
而个中辛酸,岂为人知?
厉一炎猛然抬头,两只眼睛死死盯住落雁,似要将她吃下去一般,哑声道:“你说,这样的义父,该不该杀?”说到“该不该杀”几字,已然声嘶力竭。
厉一炎向来冷漠淡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落雁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心下也是一片凄然。她本非寻常女子,听了这些话大骇之余犹能镇定,起身移步到厉一炎身边,矮下身来,柔声道:“这样的人,当真万死难赎。”
厉一炎凝视着落雁的眼睛,突然一把抓过她的手,按在额前,声音低低,几不可闻:“谢谢。”
落雁由他握着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抽出来,问道:“你一个人?”
厉一炎恢复了常态,抱手后倚,目光如炬:“不,狂龙五子联袂出手,势在必得!”
“狂龙五子齐叛?”落雁讶道。转念一想,也是合情合理,只道:“什么时候动手?”
厉一炎低声道:“我们五个这次本来就是一齐出来执行任务的。我今日便启程,两天后与四旗主会合,一起动身回紫龙旗总坛。我们已经计划了半年了,如无意外,就在这几日。”落雁迟疑一下,小心地问:“有几成把握?”
厉一炎站起身,缓步踱出房门,在走廊上站定。一甩手,一支焰火冲天而起,金紫光芒凝而不散,像一条紫色妖龙直干云霄。厉一炎仰头看那焰火,棱角分明的脸庞被紫色光芒映得分外诡异。半晌,他平静地答道:“至多四成。”
话音刚落,突然,十几个黑衣武士悄无声息地集齐在倾国苑楼下。他们有的从屋顶上跳下,有的由角落里冲入,有的自花木丛中闪出,整装有素,快而不乱,对着凭栏而立的厉一炎单膝跪下,俯首行礼,一言不发。
冷天野几人都跟了出来,见到那队黑衣人,失声道:“十二黑刺?”怎么,厉一炎事先还带了手下这批死士埋伏在这里?
厉一炎转身对落雁道:“此行十分机密,除非我们动了手,这几日便得委屈你了。他们同时是保护你,虽然我每次来这里都不声张,但难免有耳目探知。十二黑刺若接到我们此举失败的消息,会第一时间护送你离开扬州,我已经都安排好了,足可以使你后半生衣食富足。你一直不肯嫁我,若事至此,你便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落雁直视他的眼睛,道:“派这些人监视我,倒也符合你做事风格。不过明潇,派人监视我是你的事,往后如何却是我的事。我虽不肯嫁你,但你的心意我都明了;我心里没有爱上你,却也不是无情之人。你若死了,我仍旧待在这里。有人来杀我,算是殉你,若能苟活,便终身不嫁。”
厉一炎深深地看着她,谂知落雁素有主见,性格倔强,于是也不再勉强,只是那目光炽如火炙。
落雁避开他的目光,道:“冷天野他们两个怎么办,你不是打算让他们留在我这儿吧?”
厉一炎上下打量着冷天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道:“我可不放心留他在你这儿,这几日,委屈冷公子与在下同行吧。”
几个人大吃一惊,冷天野倏地跳起来:“你说什么?”
厉一炎淡淡道:“你想不想杀孟云飞?”
冷天野“呸”了一声:“孟云飞当然是人人杀之而后快,可我又不是傻子,你们这黑吃黑的事,我才不搀和。一开始不知道你所指何事,还不知天高地厚的打听,但你一说我就看出来了。按常理,这等大事非同寻常,万万不可为外人道,你既然不避我们两个,不是料定我们必死,就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借刀杀人了。嘿嘿,厉副教主心思如此深沉,脑子又转得恁地快,真是无愧狂龙五子的名声。哼,帮着小魔头干掉老魔头,再扶另一个狂龙教主,我闲的啊?”
厉一炎冷声道:“阁下也明白,若不从,我只好杀了你和你师弟。”
小何火气暴躁,“刷”地拔剑,上前一步:“谁怕你?”
厉一炎瞥他一眼,淡淡道:“你看好了,十二黑刺加上我对你和你师哥,你有几分胜算?”
“就是把脑袋留在这儿,也胜过和魔教的人同流合污!”小何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扭头愤然叫道,“师哥,跟他拼了!”
冷天野还没接话,落雁突然上前一步,道:“明潇,这怎么着也是在落雁居,你若杀了他们两个,我可不答应!”
厉一炎看着她,皱眉想了一想,缓了语气道:“冷天野,杀孟云飞一事,可以不用扯上正邪之辨。这样的人丧尽天良,泯灭人性,即使不站在黑白的立场上,平心而论,不该杀么?”冷天野愣了愣,不语。
厉一炎忽地右臂一摆,霸影刀出鞘!冷天野和小何早已提神防备,立即横剑当胸,欲拼死一搏——
怎知厉一炎手腕横翻,霸影刀一转,便在他自己左手掌处划了一道血口。
冷天野、小何、落雁都是一怔。
厉一炎一字字道:“厉一炎今日滴血为誓,若冷天野助我杀得孟云飞,五年之内,狂龙教但凡遇凌云门之人皆退避三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落雁眼见他掌上血涌,却无动于衷:“你弑父叛教,也算事出有因,无可厚非。但莫要拉着冷天野,他一个凌云门的人,若趟这浑水,无论如何,莫说江湖同道,只怕冷掌门就第一个放不过他。”
厉一炎冷笑道:“还没过门呢,先护起短来了。”落雁气道:“你如此自私,哪里管别人死活!”
二人作势欲吵,忽地被一个声音打断:“我去!”二人霍然转身,齐齐盯向冷天野。小何在一边大惊道:“师哥,魔教的人信不得!你帮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愤愤转向厉一炎,“发誓算个鬼,这大魔头就是不发毒誓,也早晚是天诛地灭!”
厉一炎皱了皱眉头,嘴角掠过一抹不屑的笑意:“举头三尺有神明,吾谁欺,欺天乎?”小何翻个白眼:“嘁,魔教的人!”言外之意,便是魔教中人亵渎神灵并不足为奇了。
厉一炎却不着恼,反而又退一步,道:“若信不过我,龙首令如何?”小何的脸色变了变,紧张地看向冷天野,生怕他心动。
冷天野却不在乎地笑了笑:“我要助他杀孟云飞,可不是为了他刚才的承诺,更不是为了什么龙首令。”
落雁狠狠瞪他:“疯了!倘若你真去了,只怕一脚进了紫龙旗,江湖正道就会群起攻之!”
小何也急道:“是呀师哥,这孟云飞固然该死,不过我们应该联合诸武林同道堂堂正正地向他挑战。参助魔教内乱,这有违江湖道义,不是侠者所为呀,恐为武林同道所不齿!”
冷天野缓缓踱至一边,仰脸看天,眯起眼睛:“侠者所为,何为侠?难道只是因为我是凌云门少主,一辈子做什么事都要被这个字缚着,束手束脚吗?我不会忠于任何原则道义、纲常伦理,我只忠于自己的心。不需要律法和大义来支配约束我的行为,我会做该做的事,杀该杀的人。你尽可以说我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心佛即佛,心魔即魔。只要认定它是‘应该’,不论对错,虽千万人吾往矣。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万人唾骂,但求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内不愧心。孟云飞这等人,该杀,那我助你杀他便是,何须理由?”
这一席话下来,不仅落雁大出意料,连厉一炎也不得不另眼审视这个公子哥。这个少年自小受着接任掌门的严苛训练,说话处世时时须谨慎,却仍然沸腾着逆世叛俗的血气。只为一句该杀,甘愿与整个武林为敌;只因一腔意气,赴汤蹈火把命卖给一个对头。此等义气,此等胸襟,此等血性,连厉一炎这般人物,也不禁汗颜。
“小何,”冷天野转身,“你别去,留下来照顾落雁吧。”
小何深知他性子素来执拗,于是也没有徒加阻拦,眼圈红了红,欲劝还休。沉默好久,只道:“好。小心,师哥。”
而落雁好意落空,既生气又委屈,不便发作,没好气道:“多——谢——了,岂敢劳冷大公子挂念。”
冷天野看看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对厉一炎道:“走吧。”头也不回,拔腿下楼。倒是厉一炎犹豫了一下。望着那青衫长剑的瘦削背影,狂龙教主却瞅瞅落雁,止步不行,欲言又止。
落雁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满意了吧。”倩影一闪进了屋去。门将闭时,飞出一物,厉一炎轻松抓到手,却是一块包伤口的帕子,又一闪,一只暖烘烘的手炉从门里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