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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旧语新说陈隐秘 ...

  •   狐 谭
      第二回 旧语新说陈隐秘

      1
      ……之际。
      深夜,城西一户人家失窃了。
      窃贼怀抱财物逃离时,不小心撞翻了院子里一条板凳。姥姥!他心里咒骂一声,埋头跑掉了。待看不见那户人家,他才缓下脚步,扭头望了望,无人追赶。他终于把心放下,摩挲着夹在腋下的包袱,长长捯口气。还在!都还在!他撸把脸上的汗。
      这时候,空中飘下了什么东西。起初,他没有在意。后来,那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它们汇聚地上,全化作数不尽的银条、金条、各种各样的宝石……
      出门大吉呀!他摊开包袱,堆撮地上的财宝。突然,有什么从背后悄悄缠上了他的脖子。他逃脱不掉,挣扎着,两只眼还死盯住地上的宝贝。
      宝贝在他眼前现出了原形。
      越来越多地……飘落到他身上。渐渐地,那东西掩埋了他。他再看不见这个世界,手里还死抓着偷来的东西。

      2
      这是一个传统且古老的故事,人尽皆知。它最隐秘的部分,早被时间抹去,只有关于它的传说、亦混杂着源源不断的再版与新谈,尚在时空间穿梭。
      “满腹闲愁,数年经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林柔木才念几页书,就一个劲儿地打哈欠。他挺直脊背,一手伏书桌,一手不住地揉眼睛。书桌上摊着的书,哗啦啦自己合上了。他对此毫无知觉,还揉着眼睛犯困。
      “哎呀呀,真难得没在睡。”杨吉日说笑着,推门走了进来。
      柔木扭头看吉日进来,抿嘴笑了。他把书往那边推了推,抻胳膊伸一个懒腰,慢悠悠与友人道:“还好啊,你来得及时,不然真要睡着了。”说话间,他离开书桌,歪进了藤椅里。
      这个季节,藤椅里铺了厚厚的绒垫,即绵软又暖和。吉日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了,椅子上也盖了棉垫,坐上去十分温软。
      “遇到趣事了吧,说来听听嘛!”脸蹭着藤椅里的绒毯,柔木瞧向友人,倦意全无。
      “几时学会窥测人心了?”吉日一如既往地拿柔木打趣,见柔木投来一瞥,淡淡笑了:“我倒没遇见什么趣事儿,不过吴佑家的伙计遇着了好玩儿的。”
      “就是万事斋对面,那家首饰铺里的伙计吗?”
      “对,就是他。”
      前天早晨,八位面生的漂亮姑娘,到吴佑铺子里选绢花。当时,店里只有伙计一人。姑娘们说说笑笑挑挑拣拣,把中意的绢花全插到头上,插得满头都是花。她们一个个姹紫嫣红、芳香可闻,煞是好看。伙计只顾瞅她们,瞅得出了神。待姑娘们头插绢花扭头要走时,伙计方才醒悟,她们还没付钱呢。他于是向她们讨要,她们只说出门时忘了带,盯下回再补上。伙计不依,她们便要他跟着去家里取来。伙计打量她们光鲜可人又举止轻佻,还寻思是清吟小班的姑娘……
      “清吟小班是干什么的?”
      “你没必要知道。”吉日飞快地答了柔木。
      清吟小班是过去的高档青楼,那里的姑娘个个才艺双绝。
      伙计满心欢喜,认定自己占了大便宜。他从柜里摸出几枚洋钱,扔下没人照看的铺子,跟她们颠儿了。姑娘们引他到陶然亭,叫他在旁边站一站,自去了不远处的土坡后面。他站了许久还望不见她们回来,心上着了慌,四下一找,没找到一户人家。陶然亭那里,从来是弃尸野坟聚集之所。伙计张望着一个个乱坟土岗,心上更慌了,左右为难之际,忽听到嬉笑声,闻声寻去,于土坡后面发现个土洞。他侧耳听了听,确定嬉笑声是打洞里传出来的,便趴地上向洞内窥视,窥见洞里恰有八只炊帚。那八只炊帚,每只上头都插着从店里白拿来的绢花,正一扭一蹦地在洞里跳舞呢。伙计惊诧不已,急忙忙要逃。与此同时,他怀里揣着的几枚大洋长脚似地,自己滚进那洞里去了。他见状,不得不扔下绢花和钱窜了回来。
      “恐怕那几位姑娘是炊帚变化的呢。”柔木听完故事,抿嘴笑了。
      “嗯,毕竟是陶然亭啊。”吉日摸了摸桌上的紫砂壶,知壶是暖的,才自己斟了盏茶,“说起来,吴佑并不相信,坚持说伙计手脚不干净,虽然那伙计确实拿了柜里的钱,还撇下铺子一个人跑出去……”
      “辞掉了吗?”
      吉日吃口茶:“是啊,辞掉了。”
      “真是有趣,惩戒贪婪的总不是凡人呢。”柔木感叹。
      吉日推了推眼镜,瞟见友人书桌上摊着本书,走过去翻看。他见了书面上题写的名字,一蹙眉:“那件事也写进笔记里了?要是给谁看见,说不定……”
      “无所谓呦,反正谁也不会信的。”柔木移身去窗前,支开了窗扇,“你不是说,这才是真正的传说吗?”他趴上窗台,向院子里眺望。
      纷纷世俗中,唯有一人,即使他曾做下错事,也希望他能够陪在自己身边……柔木偷偷想着,不由得瞄了吉日一眼。
      吉日亦凝视年少友人的侧影,淡淡笑了。
      窗外的翠竹,挂上了泛黄的叶子,除了疏疏枯枝的摇曳声,万籁俱寂。没有风,雪花静静飘落,轻轻盈盈覆上青灰色的瓦。
      “传说”,是发生在数月前的一件事,那时还是阴历六月。

      3
      以现在的时间来看,是清晨四点钟左右。太阳还未升起,薄雾笼罩着月亮,月亮洒下一片黯淡的光。
      一个歪戴帽子的警察,晃晃悠悠移了来。
      “啐!”他朝地上啐一口,骂道:“什么玩意儿!这会儿正好叫老子睡觉!偏要巡什么街?一会儿日头出来,还叫老子咋睡!”他粗暴地晃动电筒。电筒灭着,他就那么胡乱地挥舞,忽然脚下一软,整个儿人向前折倒。他本能地伸手撑住身体,爬将起来,手刚好碰到个软乎乎的东西,那东西正散发出微微刺鼻的臭味。
      “他奶奶的!”他一抹鼻子,“谁家死猪?好死不死死道儿当间儿,还要老子收拾!”叫喊着,他打开了电筒。
      昏暗的橙色光束,隐约映出那死去的东西——不是猪,是一具人的尸体。
      “呀!”他失声尖叫,疯狂地吹响了警哨。
      死者仰躺大道上,浑身湿透。日头升得老高,他还湿漉漉地淌水,脖颈上,还留一条深深的紫痕。
      迟迟赶来的警察们,朝围观者摇摇头:“敢情是个贼,死道儿上了。”他们抬着尸体,缓缓穿过围观的人群。尸体经过身边时,一股怪异的臭味扑面而至。围观者纷纷掩起口鼻,往身后撤去,不过还是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那尸体张望。
      柔木给人群挤得动弹不得,臭味儿飘散过来,他忙两手捂上口鼻。他本计划去蓟门烟树处游玩,不想撞上这一幕,立刻败了兴,于是雇一头槽驴,回去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事告诉吉日,所以没回自己住处,一路去了万事斋。
      来到吉日住所后门处,柔木推一推门,知后门没有上锁,方进去了。他从后门进来,绕过一屏太湖石山子,进得小园,寻不着友人,又经石板桥,穿小云门,步去前宅。他看友人还是不在,便过垂花门,径直跑去前面的铺子,才要掀帘子进来,就听有人对话。他不由得顿下脚步,顺着门帘缝隙朝铺子里张望。
      一个身穿驼色马褂的男人,眼珠子跟着吉日的动作而动作着:“杨老板!”男人焦急道,“那田黄印章是我家的传家宝,算我求您!您就还咱吧!”
      吉日瞥一眼男人,没有即刻作答。他先叫傅掌柜收了柜上一只青铜小鼎,和一轴徐渭的字画,又着伙计阿贵擦一擦那边的客座,才翻着袖口,不紧不慢地转身向那男人道:“您想怎么还?当初,您也是这样儿,硬要使印章换走那瓷瓶儿……”
      “可、可您这瓶儿是假的!”男人一指吉日鼻子,“你他妈明知是假,你还跟我换了,你他妈简直……”
      吉日朝男人微微一笑,让阿贵端了盏茶来:“谁看上什么,全是个人喜好,生意人么,如何管得别人喜好,您说是不是?”他亲自递茶给男人,“更何况,那时候儿是您自个儿说没带钱……”
      “好吧、好吧!”男人抓过茶盏,灌一口,撂茶盏到身后柜上,一指地上的青花梅瓶:“杨老板!您瞧,这瓶儿我也带来了,我再添五枚大洋,您行好儿,还那章子给咱?”
      吉日轻轻笑了,请男人去那边的客座:“那个啊,您都不想要了,我怎么还敢要?”
      “可、这、你……”男人一听这话,还没粘椅子牙儿就跳起来,桌子给他碰得晃了两晃。
      “您别急?”吉日走去他身侧,拍一拍他的肩,缓缓道,“那枚印章么,您若无论如何都想要回去,不如破费些,买了它?至于那瓷瓶儿么,就算白送您了?”
      男人跌进椅子里,沉默了。
      吉日瞥他一眼,笑道:“看您实心实意地想要,我也诚心诚意地给您打个折儿?”
      男人抬眼瞄一眼吉日:“多、多少……”
      “上上赤足金一百两。”
      “一、一百两黄金?!”男人瞪上吉日,砸桌子蹦起来,“你他妈讹诈呀!”
      “啊,没钱没关系?”吉日还对男人微微笑着。他一伸手,请男人去了门口:“咱改日再谈?”
      “杨、杨老板!”男人真动气了,横青花梅瓶过头顶,瞪着吉日:“你就不信我把这瓶儿给砸了?!”
      “那是您的,您随便?”吉日挥一挥手,傅掌柜和阿贵架男人出去了。
      吉日步入后堂,见柔木立在那儿,没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一推眼镜,若无其事地对友人笑道:“抱歉,久等了。”
      柔木咬住嘴唇不说话,低下头,却连吉日的脸都不敢正视。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阵子,吉日沉沉叹一口气,与柔木道:“想说我很卑鄙?”柔木还是不言语。吉日眯细眼睛盯紧他,微微一笑,淡淡道:“柔木,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也不过是个凡人。”

      4
      ……之季。
      时值晌午,毒辣的日头伴着哧啦啦蝉鸣,胡同里传来一阵吆喝:“凉嘞!酸了梅的汤,多加点桂花嘞,酸酸凉凉的好喝嘞,凉嘞啊!”吆喝声渐近渐远。
      院子里一棵石榴树,由于营养不良,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可怜的石榴果全都干干瘪瘪,一个个好似满脸褶皱的老头儿。石榴树旁边还有一株海棠,也有气无力地喘息着。整个儿院子飘浮着一股恶臭味儿。房中娘们儿们哄小孩子睡觉,自己也打着盹儿。各家的汉子还在外头蹲活儿,没回来。
      他观察着自己的老亲娘,确定亲娘睡死,才敢蹑手蹑脚蹭过去。他屏住呼吸,两眼盯紧亲娘的侧脸,伸指捏上了亲娘头上的银簪子。他万分谨慎,老亲娘还是翻个身,醒了。老太太见自己亲生儿子一张大脸逼在眼前,立刻立起眼睛。儿子吓得一哆嗦,仓促间,幸运地抽下了簪子。老太太一抓自己稀松的发髻,跳起身:“遭瘟的东西,还嫌家败得不够?”老太太扑上去,两胳膊钳住了儿子的腰。
      “放、放开?”他扑腾身体,越用力挣扎越给老太太箍得紧。老太太边咬他,边偷出嘴骂一通:“你个兔崽子!狗改不了吃屎!你个嘎杂子,整日的打油飞!你个、你个败家子儿,拿你娘的棺材钱孝敬窑姐儿!”
      “松开?”他挣开一只胳膊,粗着脖子去掰老亲娘的手,“松开!”
      老太太再不说话,只管咬他。
      他瞪起两眼,一努劲儿,老亲娘脚下拌了蒜。
      “啐!”他转势要走。
      “没天理了呀!”老太太地上爬着,够胳膊拧住他的裤腿子,“嫖赌完了让你老娘吃挂落……”
      他立即竖起眉毛,举一只脚踹上亲娘的脸,见亲娘略松手,更借机跺了亲娘肚子两脚。老太太疼得起不来,满地打滚儿哼唧着。
      他头也不回地蹿出了大杂院。
      一通喧闹,吵醒了睡梦中的孩子们,一个个呱呱哭起来。不知哪家的娘儿们破口骂上了:“这他妈穷世道,还让不让人安生!”
      院子里,石榴树头垂得更低。一个石榴果坠到地上,叭的一声碎了。海棠脚边的一堆垃圾上,蚊蝇飞得更欢。
      深夜丑时,他从赌场里出来,抖了抖身上的土,掂一掂仅剩的一枚大洋,心道:还好老子有见地,要不玩儿这哩格儿楞,哪儿剩得下这一票?今儿索性找个去处乐一乐,免得回去听那老妈子絮叨!
      他心里盘算着美事,一个人兴冲冲地趟夜路。
      四处死寂死寂,大地白天吃饱了太阳的热度,这会子正没完没了地吐热气。他全身淌汗,身上的敞怀汗塌儿给汗水洇了个透,他还舍不得脱,这是他唯一 一件没补丁的衣裳。燥热难耐,他扒掉脚上一双破鞋,赤足趟了不到两里路,瞅前方隐约有团白乎乎的东西。经仔细打量,他才晓得那是位穿白衫的小娘子。
      小娘子跪坐那儿,羞答答似低垂着头。她盘着古朴的发髻,发髻很是蓬乱,身上的白衣也不很干净。今儿个莫不是老子交鸿运?他心头一动,快步趱上。一瞬间,他直觉寒气逼人,可“色”字正当头,还顾得些什么。他调戏道:“呦,哪儿来的妞儿?”女子闻言,缓缓抬头瞪上他——竟是一张美妙无比的脸。他越发痴了,视线一寸寸抚摸女子。
      视线抚了抚女子美丽的脸颊,继续下移,最终在女子纤细的脖颈处顿住。女子脖颈上,有条深深的伤痕。伤痕完全没有愈合,皮肉翻卷,向外挤着血。
      他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欲逃已晚。天上飘下什么……掩埋了他……他脖子上,亦留下一条深深的勒痕。
      自鸣钟当!当!当!地敲响,吉日走了进来。他看友人在那里瞌睡,并没像往常一样,过去捏友人的鼻子。他只坐到旁边的秀墩上,静待友人自己醒来。
      “就知道我醒着?”心思全给吉日看穿,柔木觉得很没趣。吉日瞧着友人笑了笑:“天儿这么热,想也不会睡去的。”他手里提着新买来的冰镇雪花酪。瞧年少友人微微撅起了嘴,他笑着把雪花酪搁到友人手上。
      那乳白晶莹的奶酪,冰冰凉凉,正散发出幽幽甜香。诱人的甜香味儿,仿佛兰草之馨,拨弄着人的食欲。
      “真是美味呢!”柔木尝过一口,抿嘴笑了,“对了,那事儿知道吧?”他盛一勺子奶酪,走去窗前。
      “什么事?”吉日故意问。
      “就是城西的案子嘛,都贴出告示了呢。”柔木扣了些奶酪在外窗台上,歪头一望檐下的燕窝,啾啾地学了两声燕子叫。窝里两只燕子像回应他,也啾啾啼上了,飞去窗台,啄起奶酪。
      “啊,那事儿……”
      “说起来,我也见过那尸体。”柔木瞅着燕子啄净奶酪,“天都这么热了,还像才从水里捞起来似的,真得很不寻常啊。”待燕子吃净奶酪,飞走了,他才歪回藤椅里,继续品尝奶酪。几天前,他本打算跟吉日说起自己亲见奇怪尸体的事,可赶来万事斋,恰撞见吉日使诈,一时心里疙疙瘩瘩,事情就这么搁置了。
      吉日微蹙眉头,道:“柔木,难道你……”
      “怎么?”柔木嘴里含着小勺,瞄向吉日。
      吉日避开柔木的视线,独自步去门口。柔木的视线追随着他,见他镜片一角闪烁着日光,不禁眯起双眼。
      吉日立在门首,凝视一会儿院子里的桃树,微微笑了。他还凝视着院子里的桃树,对柔木道:“今夜子时,咱们城西那个地方儿见。”

      5
      圆月当空,两边田地里,零星着几间茅屋。前方土路,杂草密布。夜色浓重,除了夏虫哲哲声,没一点人气儿。
      他独自于约定地方徘徊着,直觉燥热难耐,但没有出汗。他环视周围,注意到哪儿都没有警备。布告已贴出许多日子,可警察们并没做任何多余之事,依旧到处张贴同样的告示。他猜测,许是害怕呢。
      这时候,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他以为是迟到的友人,半有怨色地回过身,却暗吃一惊,来人是他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终于让我逮到机会了呀!”陌生男人朝他咧嘴一笑,“那孙子骗了我的印章,你知道那玩意儿值什么价儿?”
      柔木注意着眼前的男人,听他所言,才知他是数日前来万事斋闹事的家伙。
      “真他妈咽不下这口气!可我又能怎样?总不能便宜那孙子……”男人自顾自地嘀咕,声音很低,像说给自己听的,但夜深人静,柔木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注意很久了……”男人瞪着柔木,一步步逼近,“你是他朋友?弟弟?”
      是想用我来报复吉日?柔木亦盯着男人,给对方逼迫,不得不一步步退后。
      “既然无法报复那孙子,就只能找他最亲密的人开刀啦?”男人用目光死咬住柔木,“不然,嫩娃娃,你乖乖跟我回去,叫那孙子拿印章来赎你?”柔木连连摇头,男人咧嘴乐了:“既如此,你可别怨我啦,娃娃!要怨就怨你那混账大哥吧!”话音落下,他自腰后拔出小刀,直朝柔木冲来。
      柔木吓出一身冷汗,好在心里早有防备,躲开了那刀。男人看刀子扎空,回身又是一刀。柔木撤步,刀锋恰擦过鼻尖。眼见第三刀冲来,柔木唯有掉头奔逃。男人截去柔木面前,和身猛扑上来,将他扑倒在地。
      柔木一惊,两手要甩开男人,男人却一手攥他两手。柔木只能双脚一通乱蹬,男人上膝盖压住他。柔木身体挣扎一番,没有挣开。眼看利刃即将落下,柔木彻底绝望了,合起双眼,做好受死的准备。
      千钧一发之际,空中落下了什么。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地落下,飘到身上,吹散到脸上。柔木闭眼等了好一会儿,刀子并没有落下。他迟疑着,睁开了眼,见男人手举匕首、两眼还死咬住自己。柔木觉出,男人以这姿势僵住不能动,忙趁机逃脱了。
      一丝凉……柔木感觉冷冷的,不由得抱紧自己的身体。空中飘下的东西落上他的身,触上他的体温,融化了。他仰望夜空,见那东西轻轻飘飘,柳絮一般、鹅绒一般,纷纷扬扬、细细白白。
      ……是雪?盛夏竟下起了雪!?
      惊诧之际,不知从何处飞过二尺白绫,蛇一般缠上了男人的脖子。柔木暗叫不妙,上前欲救下男人,怎奈绫子越扯越紧。他愤恨自己没有利爪,索性用上牙齿。慌乱中,他想到男人手中的匕首,欲夺过利刃,怎奈男人攥得死死的。即使身体不能动且命在旦夕,男人还是想置柔木于死地。
      “啊!你就那么恨吉日吗?”柔木简直想哭。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真正恨起谁。他一边撕扯白绫一边夺匕首。
      月被蒙蒙细雪笼罩,月光却澄清如水。落在地上的雪,触上大地的热度,融化了。
      柔木与那男人身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细雪,细雪微微淹湿了二人单薄的衣裳。
      天上碎云成团地向西滚动,一眼望去,好像月亮向东奔跑。纷飞的雪中,现出一位白衣女子。
      柔木见到她,既不觉得吃惊,也不感到害怕。他能够断定,一切都是这女子所为。之前于此地以同样方式死去的人们,也一定是给这女子害的。柔木亦瞧得出,她并非现世之人。
      “我不管你要干什么!求你放过他吧!”柔木求她。
      女子不答话,只骨碌碌转了转眼珠子,二尺白绫便更收紧些。男人面色铁青、咿咿呀呀地喘息,快要断气了。柔木自知多说无意,不再求她,终于夺下匕首,迅速斩断了绫子。白绫如死蛇一般,坠到地上,盘成一摊。男人大口大口地吸气,仍旧动弹不得。
      女子叹一声,雪止住了。柔木注意到,女子脖颈上有一条深深的伤痕,似被刀砍过。伤痕未愈合,汹涌地往外淌鲜血。鲜血染红了女子白衣的前襟,她的脖子与头颅,欲断还连。
      “妾乃窦端云……”女子向柔木悠悠诉说,声音哀婉异常,“因痛恨凡尘清浊不辨,故死后不能瞑目。妾诉咒怨于飞雪,死后百年,显灵与世人,只为肃清浑恶天地,以了妾生前夙愿……好恨也!好恨也!”她呜呜嘟嘟泣起来,可惜鬼是没有眼泪的,她只是那么咽咽地泣着。
      柔木听她泣诉,才知她是窦娥之灵。窦娥当年被贼人陷害,妄送了性命,事后虽得以昭雪,终不能复生还阳。她选择在这个地方显圣,大概于元代时候,这里是斩杀犯人的肃清门所在。
      ……时过百年,她还在怨恨、诅咒俗世么?念及此,柔木禁不住可怜她,正寻思宽慰她几句,眼前突然红光乍显、云雾腾飞。
      柔木吓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红光烟雾中,他隐约看到一头猛兽,听得“霍”的一声,光烟敛去,待要看清时,却什么也没有了。
      黑暗中,逐渐凸现一个人。那人弯下腰,拾起地上一个橙黄透明的东西。东西内里,一线白烟来回窜动。白烟窜动一会儿,消散了。
      “吉日?”那人原来是杨吉日。
      吉日朝柔木微微一笑:“抱歉,来迟了。”他说着,错过友人,直朝男人而来。
      此时此刻,想置柔木于死地的男人,早给女鬼吓得昏死过去,吉日推醒他。
      “啊!啊?杨、杨老板!”男人哆嗦着,尚搞不明状况。
      吉日面露微笑,对男人道:“前阵子真是对不住啊,没想到您这么怨恨我。”他从袖子里掏出件东西,是个乾隆时期的古月轩鼻烟壶。吉日把鼻烟壶托到男人眼前:“用它跟你换那枚印章,总该满意了吧?”
      男人盯着吉日手掌里的鼻烟壶,膛目结舌,惟有频频点头。
      “这鼻烟壶是稀世之宝呢!”柔木亦盯住那鼻烟壶,轻轻咋舌。

      6
      柔木和吉日丢下那男人——都是吉日的主意,趁夜赶回来了。途中,吉日索性携柔木飞了回来。
      “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回来?”柔木偎在藤椅里,问对面的吉日。
      现在已是事后第二天清晨。
      “我带不了两个。”吉日靠进椅子,面露疲惫之色。
      “去得那么迟,还以为你不去了呢。”
      “原不打算去的。”吉日看柔木一脸不解地望来,又解释,“我跟你不同,做过很多坏事,去了许会给她勒死。”
      柔木眨眨眼睛:“你也怕死吗?”
      “怕。”
      “可还是赶到了?”
      “踏月色到那儿,用不了一柱香。”吉日轻轻一笑,“老实说,我早在那里了,只是怕她发现,躲去了别处。”
      “那你早就看见我被人跟踪,还知道窦娥会救我,所以才没有现身的?”
      “猜得不错。”吉日道,“我本希望窦端云杀了他,如此一来,他既不会再来找我麻烦,我也不用牺牲那么宝贝的鼻烟壶……嗯,那里还有没使完的万馨露……结果,计划全给你破坏了。”吉日瞥了柔木一眼。瞥见柔木,他浅浅笑了。
      柔木听吉日言语一番,不禁垂下头,搅动起自己的手指:“……你、你到那儿去就为这个?”他瞄着吉日,撞上对方的视线,忙转开了眼睛。
      “……不全是……”吉日轻声答他。至于还有什么原因,柔木没问,吉日也没再多解释什么。
      柔木咬一咬唇,终于迎上吉日的视线:“窦娥被你怎么样了?”
      “让它吃了。”吉日丢给柔木一件东西。
      那是枚田黄石印章,色彩橙黄可爱、莹莹剔透。印文为“诸邪伏法”,印钮是一头避邪神兽。
      “为什么要吃掉呢?”柔木握一握那印章,心中泛起丝丝怜悯之情。
      吉日凝视年少的友人:“她本不属人世,若非这般,用不了多久,她还会现身,到时候儿,恐怕我真要送命了。”
      “这么说,古月轩鼻烟壶与这枚印比起来,竟一文不值了呢。”柔木叹息着,“吉日,你果然只是个凡人。”他丢还印章给吉日。
      吉日正一正眼镜,凝视着柔木,轻轻一笑。
      柔木迎着吉日的视线,态度还是冷冷淡淡。他撅着嘴,继续对吉日道:“你不要以为,窦娥从世上消失,诅咒也会随之而去呦?她可是把咒怨全都倾注于白雪了呢。”
      “啊,我知道。”吉日手里把玩着那枚印章,淡淡一笑,“雪中暗藏咒怨,恐怕只有知道这一秘密的人,才会给雪诅咒。反正我也不在乎多个诅咒了,由它去吧。不过说起来,这才是真正的传说。”他一手搭上桌子,抬眼看向柔木,“那时候儿,想对窦端云说些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自己猜呀?” 柔木抿嘴一笑,闭上了双眼。

      7
      雪,下个不停。
      “下雪了呢。”柔木趴在窗台上,眺望院子里的雪景。吉日合上手里的书,随他望了出去。才被两人翻看的那本书,书皮上题着三个字:六月雪。
      “吉日?”两人同时沉默了一阵,柔木先对吉日开了口:“你好象谁的心思都能看透呢。”说着的时候,他依旧眺望窗外白茫茫的院子。
      吉日立去柔木身边:“其实只有一个,从没看透过。”
      “哪一个?”
      “人之心。”
      话音落下,谁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两人静静欣赏起院子里的雪景。雪,越发大了,悄悄地,用它无边无际的纯白之色,包容了青灰色的砖、瓦、城市、大地,及尘世的一切。

      8
      说到这儿,你是不是以为这则故事已经完结了?其实,还早呢。不管窦娥最后的结局是飞仙而去,还是化鬼诅咒世人,六月飞雪的故事会一直流传下去。这不仅是原作者关汉卿的愿望,也是更多世俗人的愿望吧?所以故事永远不会结束。每当空中飞雪之时,她就会带着诅咒,悄悄飘至你身边,不相信的话,回头看看……
      啊!有一点必须指出,可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跳出故事,此时此刻,现实中的你,也知道雪之秘密了吧……

      更有后事 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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