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千回

28、番外·变天（下）

　　3
　　没有浓厚的硝烟。
　　战争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开始了。
　　神之级别的战争。
　　神族派出的是共工与祝融，出名的战将与默契的搭档。
　　女娲站在洧浅身边，在稍远的云端之上看着交战的双方。
　　那些熟悉的身影，昔日还对她微笑的人，转眼成了必须你死我活的敌人。不管是昔日的同伴，还是人类，她都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他们却在一个个死去。
　　眼泪顺着颊无声地流了下来。
　　洧浅回头看看她。“你要过去我不会拦着你。”
　　女娲哀伤地摇头。“我不会背叛你的。”
　　无法再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个死去，女娲转身离开了战场。
　　身后，洧浅深深地看着她，这几天，她憔悴了很多。
　　当据比出现在女娲面前时，她并不意外。
　　“毕方死了。”据比说。
　　女娲沉默着。
　　“是你动的手吗？”他问。
　　“是。”她漠然地答。已经没有区别了，虽然不是直接死在她的手里，可是如果不是她的背叛，毕方是不会那么容易死去的。
　　据比眼里浮上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为什么，那个男人有那么重要吗？毕方是几万年的同伴啊！女娲，你太令人痛心了。”
　　据比失望地离去。女娲悲伤的泪再次流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即使现在失去了洧浅的怀抱与温柔，她却依旧无法回头呢，爱情，原来也会这般痛彻心扉。
　　观战两天后，洧浅突然道：“我知道了。”
　　那天夜晚，他带她去了神族的大营。
　　在祝融的帐中，洧浅直接劝降。
　　祝融只是不屑地笑着。
　　“如果，这是你唯一得到他的机会呢？”洧浅道。
　　祝融的眼神变了。
　　事情转变得太迅速，从头到尾女娲还没明白的时候，祝融已经成了修真者的盟友。
　　“想不到火神将看起来很冲动，却也一点亏都不肯吃。”回到修真者阵营的时候，洧浅感叹了一声。
　　“到底祝融是为什么答应帮你？”女娲不解地问。
　　洧浅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后来，有一天女娲问了祝融。
　　祝融反问：“您又是为了什么站在了修真者这一边呢？我跟您是为了同样的理由。”历来莽撞的他，这刻脸上却是细腻的甜蜜。
　　再后来，祝融与共工在战场上相遇，祝融打败了共工，却接住了从飞龙背上坠下的共工，抱着他带着自己的部下离开了战场回了南方他的领域。
　　她隐隐明白了一些。
　　一下失去了两大战将，对神族是极大的创伤。
　　创世神中，盘古还在沉睡，毕方已死，司暗的烛阴历来是唯恐天下不乱，据比不肯将她列为敌人而离开了。神族，现在的首领只剩下天吴与竖亥。
　　局势慢慢向着对修道者有利的方向发展。
　　由生灵修行而成的这一方，有着神族没有过的在残酷生存斗争中学会的狡诈与各种技巧。
　　越来越多她曾经熟悉与交好的神战死的讯息传到她耳边。
　　竖亥战死的时候她哭了。
　　当天吴死的时候她已经麻木。
　　最后，她终于学会了把自己隔离开来，不再去关注这场战争任何人事物。洧浅似乎也有意地不再在她身边提起战争的任何信息，她安静地在自己的小院里呆了很久了。
　　远古神族的陨落似乎已成为必定的结局。
　　冬日的暖阳从窗□□进来，带来了几丝温暖。
　　女娲坐在窗口旁把玩着一块圆形的水晶，阳光从水晶的一面射过来，又从另一面射出来，不同的角度在她的手上投射出不同的颜色。
　　她已经这样玩了许久。
　　洧浅在不远处缓缓地喝着茶，透过杯上冉冉升起的雾气看着她。
　　安静而温馨的午后。
　　似乎随着战争的渐渐接近尾声，这样的时刻也慢慢多了起来。
　　一个修真者匆匆走了进来。
　　洧浅皱了皱眉。
　　那个青衣的修真者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啪！”女娲手中的水晶碎了，她愣愣地看着地上四分五裂地透明的晶莹。碎了。
　　洧浅霍的站了起来。
　　“据比死了。”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
　　她茫然地抬头，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你是不是也喜欢他？那个以前来找过你的人，那个喜欢你的人。”
　　女娲的眼泪涌了出来。据比也死了吗？那个任何时候都会站在她身后的人，那个永远对她无微不至，小心翼翼呵护着她的人。她还记得他曾经那么认真地说，我的女神长大了……据比，也不会再在这个世间出现了吗？所有人都死了，她还有什么呢？
　　“你不是早就不流泪了吗？”洧浅看着她，攒紧了手，语气尖锐起来。“为什么你还要为这个男人流泪？你是不是喜欢他？他似乎很喜欢你。你是不是后悔了？”
　　那个修真者见势不妙，早已悄悄走了。
　　女娲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发着似乎她一点也不明白的怒火，止不住地流泪，据比也死了。
　　洧浅静立半饷，慢慢平静下来，看着她还是无声地在流泪，向前走了几步，咬咬牙，却终究转身走了出去。
　　似乎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她最想留住的爱情，也已找不到痕迹。
　　就这么算了吧。
　　洧浅来这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只是，她与他，已不再交谈。
　　她总是对着一些什么东西出神，花草饰物。
　　而他，总是在一旁静静地看她出神。
　　当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
　　这天她突然想起了盘古，然后感受到不安的心悸。
　　三年来，她第一次走出了自己的小院。
　　看到她，教中的人都有奇怪的眼神，却没人对她说什么。
　　洧浅不在。
　　强烈的不安挥之不去。
　　盘古……
　　她赶去了盘古沉睡的那个空间。
　　在不周山颠的另一个空间。
　　盘古果然醒了。
　　只是她没料到的洧浅也在。
　　他的一根手指抵在盘古的额间。
　　地上画着繁复的阵法。
　　浅灰色透明的混沌的能量从两人接触处丝丝缕缕地流向洧浅。
　　混沌是盘古的本源力量。
　　她惊骇地看着这一幕。
　　看到她来了，洧浅飞快地收回了手指，下意识地放到了身后。
　　女娲没有看他，只是看着盘古。
　　盘古温和地笑着。“女娲，你来了。”
　　话刚说完，金色的血从盘古口中喷了出来，撒在他脚边的圆石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盘古……”女娲泪流了出来。
　　“变换才是永恒，这是本源的法则啊！不要看不开，女娲，你是个好孩子。时空在不断循环，神族被替代是必然。”顿了顿，他朝洧浅点点头。“你只是正好站在了这个位置上而已。吸取了我的力量，你将会成为新的神界至尊。但是我与这世界相依而生，却是不可消亡的，我的力量被吸收后，我的躯体快要无法维持了。将我的意识封印进你的灵魂吧，你将取代我直到下一轮替换。”
　　“不要。”女娲哭泣着，伏倒在地。“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的……”
　　“女娲。”盘古看着她。“不要难过。你创造了人类，将会做为母神被尊敬。好好的替你的同伴们活下去。”
　　交代完一切，盘古的身影开始慢慢消散，在最终消逝之际却化作一道金色的印记射入洧浅的脑中，最后在他的额迹留下一道狭长的金色痕迹。
　　这时沾了盘古血迹的那块圆石突然红光大盛了起来，待红光消失后体积小了一半不止，变成了一块类似人形的灰色的像是有光泽在流动的石头。
　　洧浅触了触额，纷杂的记忆在瞬间涌入脑中不是什么好受的事，但是盘古给他的这些却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很有用的东西。
　　“盘古，盘古……”伏在地上低低哭着的女娲突然像是清醒了过来，止住了眼泪站起身来四处寻找着盘古的身影。
　　在四顾不见之后，女娲的眼神落在了地上那块奇特的石头上，眼神募的亮了起来。
　　她趋向前，喜滋滋的捧起那块石头，小心地拂去了石上不曾有的灰尘。“怎么突然就又沉睡了起来呢？别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这块石头上有你的气息，我认得出来这是你变的。”
　　洧浅在一旁看着她的举动，心惊起来。“你怎么了？那不是盘古！盘古已经死了！你刚刚看到他消逝的。”
　　“你胡说。”女娲抱紧了那块石头。“盘古是始神，怎么可能会死。他只是上次修天地花了太多能量，所以要沉睡了。”
　　洧浅的手忍不住颤起来，他走上前一步。“那只是块石头，沾了他的血所以有了他的气息，盘古灵魂现在已经封印在我的意识里了。”
　　女娲抱着石头后退一步。“你不要过来，我知道你是坏人，我讨厌你！”
　　洧浅止住了脚步，悲哀地看着她。“这就是我逆天弑神的报应吗？”
　　女娲戒慎地看着他。这个人的眼神不知为何也她心里难受，很想上前抚平，可是脑中的另一个声音却告诫她，这个人是不能接近的，接近了一定会受到伤害。
　　带着陌生又警戒的神情，女娲距洧浅远远的站立着，看不到半丝往昔的爱恋温情。喉头发甜，洧浅吐出一口血来。这就是他得到的惩罚啊……
　　再两年后，远古神族基本消失殆尽，阐教统一了所有的修真门派号称正统，飞升上天庭称为仙，洧浅正名为元始天尊，被尊为三清之首。
　　如他所愿的，他终于站立在了九重天上成为了天地的主宰，看众生都匍匐在脚下，也看到了九天最绚丽夺目的景色。只是，他最想要分享这一切的人，那个他心爱的最喜爱美好事物中的单纯美丽女子，却忘记了他，在不周山颠，守着一块奇怪的石头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实现了他的野心，却错过了他的爱情。
　　4
　　弹指几千年。
　　不周山成为了昆仑山。
　　据说昆仑山是西王母的居所。
　　据说昆仑山常年四季如春，有满山的奇花异果，遍地的珍奇生物。
　　据说昆仑山的仙子有着世人无法想象的美丽。
　　据说昆仑山里经常进行精彩的音乐盛会，昆仑山周那终年不散的缭绕白云便是被那仙乐招来。
　　据说……
　　他站在庭中，抚着那株上万年的梧桐。
　　“你说，她这次会不会对我笑？”他轻问着，旋即又摇了摇头。“只要她还肯跟我说话我也该满足了。”
　　自言自语完，他又对着那梧桐发起呆来。
　　这时西王母已经迎了出来。“您来了。”
　　“王母越来越美丽了。”他微笑着。
　　“看您说的。”王母笑开了颜，却是比不少年轻的仙子更美。“您……”
　　“我来看看她。”他飞快地道，顿了顿又道：“你不用跟过来了。”
　　“是。”王母看着他远去。几千年来，天尊每隔三个月便会来一次昆仑，只为了她西院里那位娇客。她叹息一声，几千年啊……
　　她在水边，倚着岸长长的尾泡在水里，依旧是白衣乌发，清丽绝俗。
　　他想起他初见她的那个密林。
　　“你来了。”看到他来，她转过头来，淡淡的道。也许一开始是戒慎，但是几千年来这个男人契而不舍的走近，除了在两千年前突然暴怒把盘古沉睡的石头扔掉外，其他也只是跟她说说话，看着她而已。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也已经懒得再去猜测他有怎样的企图。也许可以说，她平静的接受了他。
　　“你今天做什么了吗？”他问了，却不期待她的回答。
　　两千年前，她是对着那块石头发呆，可是他再也忍受不了，她全身贯注于那块她所以为的盘古的化身，却总对一旁的他视而不见，冒着惹她生气也在所不惜的心情，他将那块令他嫉妒得快要发狂的石头扔出了昆仑山。之后有一千年，她依旧不肯正眼看他。再一千年，她终于愿意开口跟他说话，虽然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忽视他，无焦距的发呆。
　　他慢慢的走近她，带着被眼前这一幕蛊惑的心情，轻轻的抚上她的发。
　　她懒懒地扫他一眼，却没有出声拒绝。
　　洧浅的心狂跳起来，强捺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他絮絮叨叨出声分散自己狂喜的心情。多久了啊！他不曾这样接近过她。
　　“我今天看到了一只跟咱们很有渊源的猴子呢。”当初真是没想到，被他随手扔掉的那块石头，在得了盘古的血又得了她的神气后，竟然有了那么大的神通。那么胡闹着，竟然跟那和尚闹到了西天。
　　“什么猴子。”难得的，女娲对他的话有了一点兴趣。
　　“一只很神气的猴子。”他低低笑着，为现在难得的温馨。“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老抱着的那块石头？这猴子就是那石头所化的。”
　　“石头？”女娲变了脸色。“那是盘古，你把他扔哪去了。”
　　“那只是块石头，盘古已经消散了。”洧浅耐心地道。
　　“你骗人，那明明就是盘古。”女娲瞪着他。
　　洧浅悲伤地笑着，心里满满都是苦涩。“我从来都不会骗你的。”
　　女娲看了他半饷，又低下头，想了一会。“那只猴子在哪？我要看看它。”
　　洧浅看着她。“好吧！我带你去看它。”
　　他也会想，如果她还能记起他，还能爱他，那该有多好。可是他也知道，当年她为了他，背叛了神族，导致最后亲近的人一个个死去，将一切归结为自己，如果不强迫自己忘掉那一切，恐怕她是无法活下来的！现在，她能够好好活着，他还能够经常看到她，他该满足了。他能做的，只是尽量让她快乐一点，如果可以，她能够对他亲近一点。这样，就满足了……
　　他跟她在远处云端上，看了那个金瞳的男子许久。
　　回来后，她沉默了许久。
　　坐着她旁边，夜明珠的光辉映得她的脸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阴影，睫毛长长地眨动着。
　　他有些不安。
　　“他确实不是盘古。”女娲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眼里沉淀了太多的复杂，那不是那个遗忘了一切的她会有的。
　　洧浅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盘古已经消散了，灵魂封印进了你的意识，远古神族也消失了。”她笑了一下，缥缈得一触即散。
　　“你……”他心惊起来。“你醒了。”
　　“是啊。”她平静的答。
　　洧浅惴惴不安。“那……”
　　女娲又笑了一笑。“盘古说的对，神族的替换其实也跟人类的朝代更替一样，是必然的法则。你只是正好成为了那个人而已。”
　　“你不恨我了吗？”
　　“不了。”女娲摇摇头，起身走到窗前。“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洧浅也站了起来，明明该感到高兴的，却还是不安。
　　他看着女娲。
　　女娲看了窗外一会。“这里很美。”
　　说完她回过身来，对着他绽开笑容，在她还是单纯地爱他的时候每次看到他都会绽放的最美丽的笑容。
　　“浅，我是真的那么爱你……”
　　像是叹息般的话语还在空中回荡，她的身影却在他眼前消散，一寸寸直至无迹……
　　洧浅呆呆的站着。“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早知道你醒了就决不会原谅自己也不会原谅我的。”
　　“我早就后悔了，早就后悔了。离。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最高的地方，高兴的时候悲伤的时候，看风景的时候，都没有你陪着我。慢慢的，再也没了高兴悲伤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任何喜欢的东西，我只能坐着发呆，想你以前笑的样子，你撒娇的样子，还有你哭的样子……我做了那么多你伤心的事，你忘了我是应该的。我害怕见到你忘了我的样子，可是又不停地想见你。每三个月我最幸福的还是见你的时候，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的心还是跳着的。今天你终于又对我笑了。我好高兴，好高兴。”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颊流下来坠入尘土。他的眼中悲伤却也坚决。“我早就后悔了！女娲，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有多好！如果能够重来……”
　　随着他的话语慢慢结束，他的身影夜明珠的微光下也慢慢变淡。
　　源于尘归于尘。
　　没有了她的世界，他再没有独自活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