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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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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啸一世英雄就这般束手就擒,道荣城所有家兵无不动容,束然起敬!
吴净子站于城门之上,俯视何一啸,心中连连冷笑。
“吴爷别来无恙。”
何一啸长枪插地,入土三分,虎目圆睁,直身而立,威风凛凛。
“何将军有礼。”吴净子白袍飘飘,居高临下,言语有礼却不见一丝温度。
何一啸一摆手:“败军之将,无须吴爷多礼。”
吴净子也笑,眼里却只是寒冰,片刻后,他俊容一沉,毫无表情地道:
“丢入寒诀牢!”
一人问:“那何将军的部署……”
吴净子掉头回城,冷冷道:“降的送边疆,不降的杀!”
吴傲子想起那张容颜,勇气大增,三步上前向自己兄长道:“请大哥让王姑娘见何将军一面。”
吴净子剑眉动也没动,只是道:“哦,放她去见何一啸岂不是便宜了他。”
吴傲子上前抓住兄长白袍衣袖,“大哥,何一啸虽是敌城之将,但骁勇彪悍,磊落豪爽,是当世英雄。愚弟记得兄长也曾三叹何将军,如今何将军俯首投降,我们不如……”
吴净子手举青铜酒樽,口气淡淡:“当何一啸围堵道容城,十天十夜,断水断粮,我就已视他为死敌,不管他是英雄,还是败将,我都要让他生不如死。”
吴傲子心中悲哀,原先兄长并不是这个样子,他本是儒雅非常的奇男子,只可惜当日围城,大嫂容冰几近临盆,缺水少粮,虽然只有短短十天,待兄长领兵解围,城中上下安然,惟独大嫂容冰与腹中胎儿……
“大哥,大嫂在天之灵是不会希望你变成这个样的!”
吴净子转头去看自己的亲弟弟,嘴角带笑,眼里却藏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悲伤:“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失去容冰,世上不再有吴净子……有的,只是要杀仇敌而后快的男人。何一啸,不管他是什么人,从失去容冰那一刻,我与他不共戴天!”
吴傲子跪倒在地,他何尝不能领会兄长心中痛苦,大嫂容冰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只可惜天生嬴弱,否则真是难得一遇的女中丈夫,失妻如此,怎不让人万赖俱灰!正因为能了解,吴傲子更要据以力争:“大哥,这是大嫂赠你的相思扣,当初你道,见扣见人,赴汤蹈火必会为其做三件事。大嫂已许两个,这最后一个大嫂已经给予我,大哥,你就随了愚弟心愿吧!”
吴净子乍见相思扣,如被电击,心神震荡,他伸手取过,久久凝视,瞧不清脸上神情。
吴傲子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
“小弟,你为那女子痴情如此,值得么?”吴净子慢慢问。
吴傲子黯然,“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许久之后,吴净子从怀中掏出一物,深深注视与自己几乎一般脸孔的胞弟,心中发出沉沉叹息:“拿我玉佩去,但只有半柱香的时间。”
吴傲子大喜过望,连道谢也不顾,拿过玉佩,直冲出去。
吴净子望着他远去,苦笑不已:“吴家男儿难道只为情痴?”他低头瞧见手中红红相思扣,心中悲痛,久久轻唤:“容冰儿,容冰儿……”
恍惚中,回到那晚洞房花烛:一身凤冠霞配的容冰,扭捏半天,胀红小脸,终于从身后将一只编得不算很好的相思扣递给吴净子,只听得她道:这是我花了整整五天时间编的,你不许笑我笨,我已经很努力了。吴净子心神摇曳,接过相思扣,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将一生的承诺放入这个相思扣。容冰笑,美得让日月失去光彩,她手指相思扣:扣且住,与君发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吴净子拥她入怀,掩她红唇,他将许她第三愿,爱汹汹,天灭地灭……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吴净子冷颤,一下惊醒,四下望去,冷冷清清,哪有半分人影?而手中的相思扣依然红得夺人耳目。
扣在人亡,愿已成空,
“容冰儿,容冰儿,可知我思你至苦……”
云遮月,长明灯,一男子泣不成声。
舒语见到何一啸,他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可谓惨不人睹。
“王姑娘……”吴傲子见受折磨至此的何一啸,心心隐隐愧疚,不知如何面对。
何一啸却不以为然,他手脚尽废,整个人被两条手臂般粗的铁链吊住,血迹斑斑,却依然带着喜悦道:“吴公子又来看望何某了。”
气息不足,但声音依然豪迈,吴傲子难过,别过脸去,轻声道:“何将军……”
“诶,何某早已不是将军,阶下囚哪配公子如此关照。”何一啸哈哈大笑,浑不理会自己处境。
吴傲子自觉此地呆不下去,转身想回避让他们独处,但被舒语拦住,他诧异,
“王姑娘……”
何一啸终于听到吴傲子的那声称呼,这才动容,想去看另一边,但已连转头的能力都没有,他只得大声问:“妹子,你来了?”
舒语这才缓步来到何一啸面前。
何一啸目光炯炯,盯住舒语,但满脸血迹看不出表情,久久就听得他道:“妹子,难为你了。”
舒语惨白的脸孔没有表情,只是注视他的眼,只有那双眼还能显示昔日英雄风采,
“这可是做英雄的下场。”
舒语淡淡道,就仿佛是在说天气。
吴傲子愕然,何一啸只是笑。
两个人就这么互望,终于舒语转身,往门外走。
吴傲子全然不明白,慌忙拦住,但被舒语劈头盖脸道:“吴公子真好笑,带我来这里,我是他什么人?他没娶妻,我没嫁人,我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带我来见他!”
何一啸看着吴傲子去追舒语,一世英雄终于露出落漠之色:
“妹子,你恨我至此呢?妹子……”
忽然一白衣人闪出,神情空洞如鬼魅般。
“她竟留你在世受苦。”
何一啸长笑,似浑不在意,“应该的,何某一心护城为民,恪守职责,却不曾想做下太多错事,何某当有此报。”
“大好机会,她不杀你,留你活受一生之罪,何将军心中做何感想?”
何一啸去看那白衣男子,回想当年初见,他是何等风姿,何等人品……
“何某应该的。何某这些皮肉苦怎比吴爷心中之苦,若不是何某当时一念之差害死尊夫人及未出世小公子,又怎会引你屠杀我华阳城,三百余平民无辜丧命,尸积成山,累累血债都是何某铸下,罪责难逃,今得这等下场,何某无怨。”
“哈,哈,哈……”白衣男子仰天长笑,笑声却似哭声,让人心悸。
道荣城外三百里,舒语一路狂奔,直到全无力气,摔倒在地。
泥香草青,舒语心血翻滚,再也按捺不住,号淘大哭,凄惨悲切,连树木都为之动容,沙沙作响。
华阳城陷,兵败如山,以一人之躯去换城人性命,受后生之苦,
“何一啸这可是你此生所求之侠义?”
舒语痛彻心肺,仰天狂呼,泪如雨下。
林中一人,站在树后,凝视那娇弱的身躯,完全能感受她的悲伤,但自己的悲伤又谁人能感受?
二十年后
道容城 寒诀牢
两条铁链依然锁住一个人,无过看着他,这本是条威风凛凛的汉子,但二十年的非人待遇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只有那骨架还能依稀说明着什么。
“谁?”
无过吓了一跳,铁链上根本一动都不会动的人突然勉强地扯动身体,努力想抬起头,他的声音不再豪迈,苍老干涩,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喝。
无过心头一热,迎上前去。
何一啸以为是吴净子,说来可笑这么多年除了每天一次送饭的,就只有他偶尔会来,虽然免不了一顿折磨,但寥胜孤寂无语之苦。
此人不是吴净子,何一啸两眼迷蒙,却依然瞧清这是个年轻人,青衣长衫,气质温和。
“你是谁?”
没等到回答,就见金光乱闪,两声巨响,那青年挥剑竟然将那两根铁链生生砍断!
何一啸没有铁链支托,人如烂肉摔倒在地,临倒还不忘喝一声:“好剑!”
无过急收剑,抢身上前,抱住何一啸,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连歇也不歇,箭步如飞,往牢门外走。
何一啸吃惊,自己虽然已无人形,但毕竟不是没有分量,这少年气不粗,脸不红,轻功妙曼,显然内功卓绝。但——“放下老夫!”
无过连忙道:“我救你出去!”脚步未停。
何一啸也不怠慢,他道:“老夫死也不会离开,小娃儿再不放下老夫,老夫就咬舌自尽!”
无过一惊,慌忙放下他,往四下看,这是大牢中厅,看守已被他拿下,暂可停留。
何一啸身体虚弱,刚才几番话语,已用尽他全部气力,他只得慢慢道:“娃儿,快回去。”
无过心急,握住他的手:“娘不行了,我要带您去见她最后一面。”
何一啸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声喝问:“你说什么!”
无过难过,看着眼前人,“爹,娘不行了,她想见您。”
何一啸双唇颤抖,“你,你娘……”
无过再次背上何一啸,这次他没反对。
只听得无过哽咽:“我娘叫王舒语,我爹……叫何一啸,我叫何无过。”
突然四下火把通明,道容家兵赶到。
无过对何一啸道:“爹,您抓紧了,孩儿就算拼了命也要将你老人家带去见娘亲!”
何一啸已然说不出话。
只见无过提气,纵上屋檐,施展轻功,借着月色,拼命向外冲去。
众家兵被一人拦住。
方外林 小木屋
无过几乎是一头撞进去的,他高声呼叫:“娘,娘,我将爹带来了!”
床上躺着一人,枯发披垂,面容腊黄,眼眶深陷,一看就知回天乏术。
王舒语是位秀美的女子,无过的儒雅多传于她,男儿似母,他只遗传了何一啸的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和对武学的超凡领悟,但就是这样一位曾经美丽的女子,如今已憔悴得再不见当年一丝光景!
王舒语听见儿子的声音,挣扎着要坐起来,但全无力气,于是床边人很细心将她扶起,这时无过背着何一啸进来。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何一啸手脚完全不能动,无过将他抱到床上,坐到母亲身边,这一番动作已让他先泪流满面。
王舒语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去拨开何一啸披散在脸上的乱发,当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孔出现,王舒语泪如雨下。
何一啸只是看她,依稀还是那个笑语盈盈的小姑娘,轻轻地,“妹子……”
王舒语泣不成声,握着他早没知觉的手,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何一啸叹息,口气不胜怜惜,“你又念一些诗诗词词,我是武人,哪能听得明白……”
王舒语笑,仿佛回到过去,一个妙龄女子整天围着一个健壮男子,不厌其烦地教他诗书,男子抱头几乎想逃,但最后还是乖乖坐在女子身边,一字一句跟她念……
“妾身万死,累夫君受如此折磨……但我想让你看到我们的孩子,我……”
“娘子,你总说,你教我的那些诗歌是丢到河里喂了鱼,其实有一句,我却是永远记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王舒语露出最美丽的笑颜,将头一斜,整个人靠进了何一啸的怀里。
无过大悲,抢身上前,但被床边人拦住,“吴叔叔,我娘她……”
何一啸有脚不能抬,有手不能动,他只能静静感受舒语靠在自己怀中,慢慢变冷……
“失去最爱的痛苦,你终于知道了吗?”
突然门一开,一袭白衫飘然进来,何无过骤然警觉,早知道他们会追到,但不曾想这么快!
床边人见到来者,乍喜还惊,“大哥……”
吴净子空洞的眼睛扫过他,二十年的光阴似不曾在他身上停留,却也连一丝活着的气息都没有!
“你满足了吗,抛弃一切,去守一个人,临了那人还是在别人怀里,你活着有什么意义!”
吴傲子如被电击,一番话语犹如利刃,将他早已破碎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何一啸突然道:“无过,将这个人杀了。”
无过一惊。
吴净子大笑:“无过,无过,你以为儿子叫无过,就可以一切无过了吗!”
何一啸继续道:“是这个人将你爹变成这个样子,你娘亲也是间接被他害死,你再不动手,是为子之道吗!”
无过生性温和,虽自幼习武,却还不曾伤害过一草一木,但今时今地,此情此景,何一啸的话如同咒语,撼人心志。
无过大吼一声,挥剑就向吴净子去。
吴净子狂笑,人如鬼魅。
“何一啸,我要让你断子绝孙!”
屋内打不开,两人已经飞身入院中。
无过青衣飘飘,吴净子白袍诀诀,两人都是长身玉立,俊美风流的人物,皓月当空,翻转腾挪,犹如仙人下凡,但——这奇美的景象却透着无限悲凉与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突然,一个人从窗户跌进屋内,吴傲子惊呼,抢身上前,将来人扶住。
白袍如雪,但胸前一片鲜红,上面插着一柄剑,一柄能切断铁链的剑。
无过飞身进屋,脸色惨白,透着一丝慌乱,“爹,他故意撞上我的剑……”
何一啸轻声道:“好孩子,不是你的错,他等这剑已经太久了,你做了件好事知道吗?”
无过呆然,去看气息奄奄的吴净子,而吴净子却看床上的何一啸。
两人互望……
“多谢。”吴净子微然一笑,依稀再现当年书生剑客的风采,“我们终能解脱。”
何一啸也笑。
吴净子气息渐弱,恍惚中又回到那夜红烛花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容冰儿,我来了,你可等急否……
吴傲子悲极痛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气绝而亡。
无过转头去看父亲,这一看惊得魂飞魄散——父亲面带笑容,双眼紧闭,头倚着母亲的头,嘴角的血丝还未干,却已咬舌自尽。
无过经此变故,已经哭不出来,他看着床上爹娘,喃喃自语:“你们就这样走了……就这样留下孩儿?”
突然一阵凄历的笑声响起,无过转头却惊恐地发现一向温文尔雅的吴叔叔正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口里念着:“都死了,都死了,没有一个人了……死光了!”他的面目变得狰狞,双眼通红,哭哭笑笑,一眨眼就冲了出去,
“死了,死了,没人了,都死了……”
无过见状,提起精神,立刻追了出去:
“吴叔叔,你还有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