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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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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口气,方欲上前扣门,不想门自开了,里外俱是一愣,
因笑道:“王伯,许久不见了,身子可还爽利?”
王伯愣得一阵,突地拍我肩头:“五公子,真是你!”忙的拉我进门。
我颔首道:“听说子敬…小弟病了,现下如何了?”
王伯叹口气:“病来如山倒,好好的小公子,瘦得…唉。”
心里一绞,忙道:“甚麽病?”
“谁晓得?请过大夫,宫里亦派御医,说风寒入心,也说热毒入肺,或是别的甚麽,各执一词,委实难断。”
我一皱眉:“病了多久?”
王伯小心道:“自五公子搬至山阴,小公子整日不乐,前几日突地发作起来,真是急煞人!”
前几日?
背上一阵疼痛,我滴下汗来。王伯见我有异,忙的扶住:“五公子?”
我强自一笑:“不妨事,不妨事。”
王伯嘴角一动,终是咽下话去,我也不提,只问:“老宅还有甚麽人?”
王伯一抹眼,微微侧身:“就有小公子与二公子两家常住。”
略略点头方道:“小弟现在何处?”
王伯踌躇一阵方道:“今儿略好些,说是出门访友,公主也劝不住。”顿了顿,又道,“方才就是公主大发脾气,叫奴才出门打望。”
新安公主麽?她又怎能管住他。唉。
遂又道:“小弟甚麽时候回来?”
“小公子没说。”
“可曾言去何处?”
“公主也问过…”后头咽了半句,心下了然。许是献之意欲散心,新安又怕他病情加重,都是性子执拗,口角几句,献之负气出门,新安心里记挂,又碍着脸子,这才发作下人出气。
又一笑,揣测他们,与我又有何益?
“罢了,我去书房看看,你不用伺候着了。”
“五公子请。”
公子,小弟?不禁失笑。尤记你唤我子猷,我笑言子敬。笑靥如画,眉目生情,竟是他年旧梦,再难换会。今日如此生分,连个称呼也颇多忌讳。
当如何派遣,唯有掩面叹息,泪两行,付秋水,冻冰霜。
书斋,雅竹,梅花酒。
父亲博学众家,亦盼子嗣有所成。其七子一女,皆是悉心教导。别的不说,二哥禀性忠厚,于学造诣颇深,尤攻草隶,字如其人,行止端方;小弟更是博古通今,肆意风流,时人之冠。
世目士少为朗,我家亦以为彻朗。
王家满门,谁人不是一时名士?
视之满屋,纸香扑鼻。嗅之满怀,幽情沁心。伸出手去,只得偏偏残忆,似雪后初阳,虽见一片柔情,却终不得半分暖意。
由是一叹。
轻抚檀木椅,手握潇湘褛,燃上一点素香,自有穿堂风过,带起帷幔风情。
捡起《高士传》,不觉莞尔。
尤记与子敬共品之,子敬掩卷慨叹:“井丹高洁。”又来问我。只仰头朗笑一声:“未若长卿慢世。”
“司马放浪,五哥怎会赏之?”
“相如风流之冠。”
他轻笑道:“风流,何谓风流?”
“风流者,风过花丛,香自溢之,叶自俏之,而风自行之;水过山谷,山自幽之,谷自玄之,而水自流之。可见花叶怪之?否。可见山谷寂之?否。”
“如何算是风流?”
“玄心,洞见,妙赏,深情。”一字一顿,司马长卿如面,当共歌一曲,共醉一回。
“五哥以司马为冠,只怕为人诟病。”他眉头一拧,有些隐忧。
我朗声一笑:“如为情字,甘为天下诋毁。”
他仰起头来:“五哥之情,谁人有幸?”
我俯下身来:“长卿轻慢一生,终是遇着卓文君。”
他浅浅一笑,风雅非凡:“那五哥的卓文君又在何方?”
“来时自来,求又何用?”只管把他盯住,“终我一生,求不得,又如何?”
他垂首一笑:“五哥好洒脱。”
求不得,自苦罢了;求得了,苦了二人。何苦来哉?郗家之女不日入门,你的卓文君,早已两厢情切。我,终是笑而独立,自苦暗伤。
他正欲言语,耳闻奔走狂呼:“走水了,走水了——”
猛地举目四望,竟是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方才言谈过深,竟毫无知觉。眼见烟愈甚,热愈高,不觉心下发慌,只怕他有万一!
慌的立起,拉他向外,他却神色恬然,只笑道:“五哥先行,我取了集子再来。”不觉怒起,忙的奔出唤人。他却不急不紧,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
又气又怒,正欲说他,却见他掩口而笑,下人亦指指点点。垂首望时,方觉足下空空,不由面红耳赤。自是日,世以此定二王神宇,皆言吾不如弟。
吾不如弟。
不由一笑,论才学文章,自是不如;论书画曲赋,难相决断。但若论一风流,非是同一高楼,独享一般风情。
酒入口,化愁肠,杜康兮,当为世间第一人,非如此,怎会酿情入水,解这般幽幽情思。
刺入喉,化刀剑,刻的整颗心斑斑,猛地一甜,忙的掩住,连连咳嗽,眼角一湿,手心一热。
“五叔来了?”
并不回首,只将手纳入袖中:“二嫂有礼了。”
“怎地不在厅堂,却跑来这里?”
“不过是回来看看,在何处又有何不同。”回身时,一方锦帕。
终是体己心细,我自一笑,接了过来。
她峨眉微颦:“你病得不轻。”
“也没甚麽打紧的。”我强自一笑,“这帕子污了,明日洗净,再…”
“你留着吧,不过是块帕子,又有甚麽?”她摇首笑笑,“总不至编派你我甚麽吧。”
我朗声一笑:“谢家女,绝京华!”
她也笑过一回,却又叹道:“五叔五叔,甚麽时候,才能再唤你子猷。”
“五叔虽然听着别扭,却也无可厚非。”我柔声道,“都这些年了,还有甚麽放不下。”
她眼中一荡:“叔父千挑万选,终是捡了个最差的。”
“谢家叔伯总有道理,你又何必?”我耐心道,“凝之也不差,偏你计较。”
她叹道:“不说这个。”
自然,这个,不得说,说不得。
我朝王家,世代替缨,朝廷倚之为柱石。谢家名门,与王家齐高。两家世交,儿女一辈若非入宫为妃,亦是厚宠为驸马。私下里,两家姻亲往来,几代不绝。
谢道韫,安西将军谢奕之女,谢家风范,于之一身表露无遗。美色绝艳,尚不足表,更难得才情四溢,时人叹服。更为难得的是,在叔父谢安眼中,亦视之为奇葩。她之逸事,街知巷闻。
似有一日,谢安问她:“毛诗何句最佳?”
其言:“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吉甫,周之尹吉甫。吉甫作“丞民之诗”,意在赞宣王卿士仲山甫,赞其助宣王成就中兴之治。吉甫亦是贤臣,惺惺相惜。观是诗,辞清句丽,传诵不衰。谢安叔父,贤能通达,报国之心拳拳。闻得此言,也不无同感,称赞谢道温颇有雅人深致。
雅人深致,男子亦少得此语,况一女子乎?
又一日,北风怒吼,雪花纷飞。
谢家人围炉闲谈,谢叔父突道:“大雪纷纷何所似?”
谢朗应声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道韫续言:“未若柳絮因风起。”
论形、神之气,柳絮胜之远矣!无怪乎谢叔父击掌赞叹,无怪乎谢家有女,人人求之。谢叔父更是留心,定要为她找个才堪匹配的好丈夫。
回过神来,屋外细雪又至。正欲言语,她却幽幽一叹:“五叔可知,初时叔父,是极中意你的。”
我倒一愣。
“风姿雅然,潇洒自若,可称芝兰玉树;才冠一时,卓尔不群,可谓放达古士。”她轻声含笑,“王家一门,如有此子,已是绝艳。”
“更有凝之,温而不软,亲而不淫;难得子敬,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我接过口去,不容闪失。
她怨望一眼:“自然,王家一门,皆名士也。”
负手傲然一笑:“世目士少为朗,我家亦以为彻朗。”
她点头又叹:“本是徽之为佳,可知叔父为何转意?”
拦也不是,阻也不妥,只得由她说去。
“你那‘雪夜访戴’,倒是尽兴了,却把叔父惹恼。”她望我一眼,“时世人皆道你真乃风流名士,叔父却言,随行之人,肆意妄为,非是贯彻始终之辈,则能终身相托?”
我颔首一笑,确是如此。
她又道:“本以为就此了结,谁知竟又平地生波。”
献之。
子敬。
四目相接,言语不同,却是言一人。
怎奈雪过压枝,不辨绿意,不认高下。
我摇首轻道:“二嫂,旧事不提也罢。”
她竟落下泪来:“你也以为我心里爱着献之?天!”
我举步向前:“天睡了,唤他何用?”
“天睡了,你亦睡麽?”
停下脚步,微微一叹:“我若得入深眠,自是乐事。你却当醒。”
“我独醒?好残忍,子猷!”
我晃得一晃:“二嫂,僭越了,你当唤我…”
“子猷,子猷,子猷!”她自身后环住,口里呢喃,背上一阵暖湿。
心底亦是湿透,却只轻轻推开:“道韫,陈年往事,扔了吧。”
“如何能扔?”梨花带雨,娇柔怜人。
“若不能充耳不闻,自当视而不见。”
“何时能扔?”
我收回手来:“风静时,雨停时,雪化时,日出时。”
她双唇一抖,终是掩面痛哭而去。
我立在当下,五味杂呈。
屋外雪,何时止?寒风起,吹散点点天涯。梅花酒独酌,自是,一醉化洁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