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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章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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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亲非故,非敌非友,到底是以何种立场站在那位前辈墓前的呢。藤真像陌生人一样立在牧身后,说不出任何慰藉的言辞,只是看他俯身用手帕拭去碑上暗尘,拨开荒疏蔓草却不忍拔去。
那个人平素喜怒不形于色,写给父亲的墓志亦讳莫如禅偈——涉渡之舟总在逆光里渐远,有生之年必经你的死亡——就是一个与父亲一向并不亲近的儿子廿年的怨言与原谅。风蚀了字迹,每字的末笔仍旧飞扬,仿若随时出离石上破空而去。
末了牧退到藤真身旁,有意无意牵了他的手,那人竟也忘了挣开。别去那年亲手植下的槭树,今已亭亭如盖,风来时摇落旧日时光满肩,那叶上的青红如朝暮,让并肩而立的两人有了一瞬的恍惚,恰似那人未去,答允了什么,又忧虑着什么,却直到很久以后方才明了。
那天向晚时候,和牧迷路在山中人辟出的林间小径。藤真事后想来觉得很不靠谱,当时大约都未怀有任何不安,还在淡定地问他,“五年前牧前辈单独会见仙道池鹤前辈是一个秘密的约定吗?”
牧只在两步远,避开一段横出的枝桠,回头看了看他说,“事先没有通知国会,不过两边的部长办公厅和联合事务司都早有准备。”
“那么罗曼蒂克的决定就没人反对吗?”藤真看过当年的会晤草案,彼时神奈川与邻国战局紧迫,两位部长似乎都有撤销决策反馈机制的意向,主张互派幕僚以及国家情报网共属。
“反对者我查过,至今仍在监控,”牧停下等了等身后的人,“那样优秀的狙击手,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纳入嫌疑的。”
藤真止步不前,青瞳里是半真半假的戒备,“未经联事司允许擅自调查国安部成员,凭这一条我就可以去国会举报你。”那么隐忍的美丽,多好看的表情,怕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父亲早年独断专行,党内反对者并不少,自己人我也没放过。”最末一句别有深意,静待那人的答复。
不厌其烦地折下当途不绝的枯木,挥开枝叶,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上山时那石阶。留给那人的时间那样漫长,问题又那样复杂,牧以为不会有答案的时候,藤真说,“赤木的死,不是我策划的。”
坦白得出乎意料,“今天来就是想和我说这个吧。”牧转身,挡在藤真的去路上,“我很高兴。”
藤真一脸你很高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以为意,“我很清楚这个人于你是何种存在,你不会杀他我更不会。”
牧轻握他的双肩,“是个意外,别放心上。”
藤真抬手挡开了,“你若能不放心上,我也能。”
“我放在心上就够了。”牧说。藤真冷淡点了点头,兀自步下石阶,听见牧在身后说,“你杀他或者我杀他,根本没区别,健司。”
“对我来说有。”突如其来的委屈。那种话,赢的人当然可以说。
牧加快步伐追上去,把藤真拉回身边,“有一件事,你我都应该了解,这场战争没有人会赢,路是我们选的,选错了就要承担后果。”
“你和我有什么错?”
“既然没有,何必自责?”
不喜欢那样的说话,居高临下,明知故问。瞬间悟彻了田冈所说的恨,兵刃未血,败给自己的多心和对方的无所用心。迟了。敌未生心而我先起意,此乃两军对阵兵家大忌。
无心恋战,可这一局,总得全身而退。藤真说,“如果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调整了呼吸,语气和表情都无懈可击,“但不表示我不想念,曾经的你我。”
甩开那人的手转身的一刹那被他揽腰入怀吻在唇角,基督徒式的轻浅悠长一吻,像落在一方润玉上无声亦无色。让藤真忆起多年以前,模拟战后信息楼前那个吻,牧绅一像一位纳降的君主,而他是最后一座城池,一夕倾国,乃见他君临天下,何其有幸如此不幸。
只有这个问句,不知如何回答。那么,答他以无动于衷,是不是最好的报复?
一吻终了,额头相抵呼吸相萦时,牧说,“我不想念过去,我们当时的关系,如果不是更差的话,也比现在好不了多少。”突然的停顿像一条危险讯号,看到藤真羽睫轻阖,想来再不济,无非让他找回五年前那一揍。牧于是近乎耳语地对他说,“我所想念的,从来都是此时此刻的你。”
藤真就那么始料未及地笑了,牧绅一这家伙,果然在任何时候都不适合抒情。搂住那人宽阔的肩,抬头吻上他的唇,像一出戏剧,无论悲喜必须完满煞尾。存心报复也好,受了蛊惑也罢,当时默许过的一切流言,终于不是流言。
那天回程遇上晚间交通峰时,路走得很长,很远,很久。似乎有很多话,彼此却沉默不语,任整座城市的夜在车窗上无言淌过。
最后车停在牧的公寓楼下,牧转到另侧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藤真扬头望着他,没下车,“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牧和他对视着,一成不变的从容淡定。
藤真想了想说,“譬如你忘了我工作的地方,或者你忘了我在车上,之类的。”
牧于是抱臂倚在门边耐心论证,“你只说公寓钥匙没带在身上,没说必须回去工作。”
“但我在那附近有……”
“有临时宿舍不过让给了组里那两个大男孩。”
“你挺清楚的。”意料之中,不过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
牧煞有介事清了清嗓子,“应该早就发现路线不对,但是,你没说。”
藤真沉默一秒,问,“还有什么。”
递钥匙给藤真的时候报了门牌号,“平时很少回来,每周四会有人打扫,不介意的话我房间的床和浴室归你。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