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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越郡国(四) ...

  •   老定公摇首叹道:“长公主,你久居番地,当年的有些秘事,只怕你从前不知,往后也不会再知晓了。不问也罢,不谈也罢。”

      福宪从没想过能从他口中得知甚么,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赢取同党。福宪从尚在西夷时的见闻说起,不是哭诉,而是动之以情。塞外黄天高阔,黄沙下埋的是沙河,跟江南的河一样,都在流,只是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江南的人从水里捞沙,塞北的人从沙里汲水,说到底,都是一样的生活。不管是越郡国的民,还是西夷国的民,哪里的民不是民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的恩泽,几时能将与他每一个子民?

      福宪道:“我曾为出塞和番而切齿过,可如今,有些恨淡了,有些恨却更深。淡去的是私怨,加深的是群愤。

      “群情激愤,这是眼下大周君王御下众生的愤懑。父母官不作为,众藩镇各自为政,世家阀阅自恃正统,寒门士子登科难如登天。

      “尽管有这样多的黑幕,可大周朝毕竟是在轰轰烈烈中建立的,还不过百年,正是如日初升,是非错杂,不应有太多拘泥。有些施政于民的举措雷厉风行,却未必能见实效,而有的时候,一根细节处的末枝悄悄发了芽,又未尝不能长成一株参天木。这人间世事,颠倒沉浮,阴阳两气便是逆转了,也难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唯有大海能纳百川,不论是沙河里的水,还是江河里的水。”

      老定公的脸色也凝重起来:“长公主将话明言罢。”

      福宪苦笑道:“定公,有些人家,已不得不动了。为着江山社稷,也不该再留那些蛀虫。”

      老定公冷哼道:“有些人家?难道不是我楚家、镇公齐家,其他那些王侯公侯家,再底下洛安伯凤家、何家、时家、白家,还有江原清淮侯谢家、怀昌侯柯家,先前已犯事拿下的程家,青柳有江城侯杜家、项梁伯裴家、大义伯薛家,越州这里的文家、越家,更算上彭申两家,这四家后坐庄的又是越王,京中还有永平王、衍平王、向阳侯……还有陛下的爱女衡阳公主、丹阳公主,诸王、诸皇子,再算上长公主你府上,该得动的人可真不少。”

      福宪坚定道:“是不少,各家盘根错节,早成一张斩不断的大网。若定公肯出山,我愿作定公刀下头一缕魂,只管拿我,以儆效尤!”

      老定公更是冷笑道:“老臣与长公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好端端的,我拿公主作甚?”

      福宪猛一拍桌:“本宫跟你却不是全无仇恨的!本宫还记得,当年父皇问群臣,可该送我入藩,定公你也是极力赞同!”

      老定公毫无惧色,嗤笑一声:“三两句现端倪,还是妇人之见。”

      福宪心下怒不可遏,却知道要是不过这一关,前功尽弃,是以仍然一笑:“定公这话,恰说到我心里。我不过一妇人,为己事而喜,为己事而悲,做不到兼济天下。父皇下一场狠心,让我在蛮子地上哭了二十年,发了狠一样要回来。但回来了,又能做甚么?君已不是那个君,国却依旧是那个国,我为国为民,将微薄之力献出,自问也是可以无愧了。与定公你的千载功业虽不好相提并论,但这二十来年的战火能熄,多少也有我福宪的功劳。”

      福宪已放下姿态,老定公还是道:“此言差矣。两国能休战,功在将士,鏖战生死;功在天道,五谷丰登;功在百姓,耕田劳作;功在陛下,知人善任。与长公主你无一丝干系,公主你不过是沾了罢兵的光。”

      福宪强按住怒气,道:“定公所言极是。”

      老定公摆了摆手:“长公主今日过来,要说甚么,老臣心里都明白。国有大变,气数使然,推不得,挡不住。道德经里也有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巳;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我楚家的富贵能享几时,就享几时,若哪一日败落了,我楚家儿郎个个堂堂正正,绝不会去怨天尤人。”

      福宪急道:“定公!何不先发制人?难道真等那我为鱼肉的一刻?”拉过越苒来:“请教定公,你费劲苦心,教养此女,为何?”

      越苒在一旁半句话都插不上,早急了:“先生!”

      福宪道:“定公早知世家子弟的跋扈,结朋党营私,在朝中管着银钱,握着大权,在地方上占了富庶之地,发不尽的横财!我们这回来,不就是为了蓬莱一案?巴蜀的棉白白腐烂,不止棉农衣食不保,连带着吐蕃维民也跟着闹事。消息还未到京城,西北边的回鹘、契丹、突厥,都在蠢蠢欲动了!定公怪我,于休卒无寸功,那我现今想立一大功,定公又有怎样说法?”

      老定公喝道:“公主不必再说了!我不能为着一族私利,更不可为了公主你一言挑拨,陷天下苍生于不义!”

      福宪听了,忍不住轻蔑道:“将相都出自你门上?道义都出自你口中?您老也太过托大了!”敛衣而起,“我今儿来,话都放下来,左右不过一句,是我当靶子,让定公你先捅我一刀,还是定公你要当靶子,等着我来动手,皆可。想来他日,不是定公剐我,就是我剐定公!我本有杀身成仁之心,定公倒要为了一族的小利,毁了天下人的大利,着实可笑!”

      福宪喊了一声:“越苒,走了!定公,告辞!不必远送!”脚不沾地出了这座山间小园。园外溪涧潺潺,处处鸟声鸟影,如此渔樵生涯,说不尽的畅美。

      越苒与定公匆匆别过,疾追而来:“公主,一言不合就走,行事操之过急,难成大事!”

      福宪不看她,她看的是枝头乳燕:“别傻了。我虽与定公争辩,貌似不合,其实已心照不宣。”

      越苒愣住了,瞠目结舌。

      福宪定定地看向她:“你是定公养的燕儿啊,他不好站在我这边,你却可以。我问定公,培养你是为何?他答不上来。因为他也知道,你才是大势所趋,官吏不可都从上品中来,而应从民来,又该回到民中去。那些生来有衔,一辈子都在京城里打转的公子小姐,甚么是稻,甚么是黍,哪个分得清楚?京里的官做来做去,都是那几个姓,这边沾亲,那边带故,蜘蛛网上爬满一张八卦阵,总有一天要给人一网打尽!”

      越苒问:“那公主说的,‘不是定公剐我,就是我剐定公’……”

      福宪颔首道:“对,我要从那张网上出来,另织一网。而定公,只怕身不由己,要做那八卦阵中央的孔明了!”忽又笑道:“也好,五丈原在前头等着他。”

      越苒跌足道:“眼下等得及公主织成你的网么?若要说网,那越王也在定公的网上,他们才是有恃无恐,党羽不缺,一呼百应。咱们是来要银子的,暂且还动不得越王。我说公主你是逞口舌之利,还不承认?”

      福宪踱了两步:“这倒是不怕,陛下还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你别忘了,你在登科御赐宴上,说了甚么?你问陛下,为何大周官场冗员为患?陛下看重你得很!”

      越苒讷讷道:“是初先生教诲的。公主比方得更透彻,就是一张网,轻易割它不断,要动它,只能挥了大笤帚来,连网带蛛,一齐卷了!”

      福宪笑着逼近她:“你是这个意思,我也是这个意思,陛下更加是这个意思!将网除去,你升官发财,我渔翁得利,陛下不必再受制于人。只是陛下手下的人还不够,他既要防着这张网上的人,又急着从你们堆里找可接替的人,两难!为人君的难处,平常人想象不到,那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方才定公说的,你听见了?公主在,驸马在,皇子们也都在,本宫也在!陛下的儿子各自肚肠,陛下的儿媳都是从网中人里挑来的,陛下的女儿也都嫁到网中人家去!”

      福宪惆怅道:“本宫当初要不下嫁尚书,入不了这张网,就只有陪陛下一起当孤寡了。”

      越苒茫然问:“公主,这下咱们怎么办?头一桩事就办砸了,下一桩,直接去见越王?”

      “还不能去!”福宪踱来踱去,自问自答着,“定公不肯拿楚家跟我赌运,就不想有旁人愿意跟我赌?楚望华的心志可大得很!还有甚么人?衡阳跟越王是一路,丹阳是文贤妃之女,那就是文家?文家已入我毂中,不足为虑。四王与七王按兵未发,两只小狐狸,尽得老狐狸真传!然后是八王……八王……”

      越苒插嘴:“八殿下是楚妃之侄,是楚家的外甥,算是半个楚家人。还有太子!太子娶的也是楚妃!”

      福宪蹙眉:“绕不过的楚家……楚家……也好,绕不去就硬碰硬了!越苒,我问你,这楚家好比是一个提线木偶人,至少要几根线?”

      越苒想了想:“演傀儡戏么?双手双足,加背脊上一根,五条总要的。”

      福宪恍然:“正是!亏得你提醒我!这样一个大家,他定公一人哪里掌控得来?内宅有一人,据说这会儿管家的那个是闺女,又是文家的媳妇,锋芒未露;外朝立着的人是楚望华,不可小觑;一根背线是总线,自然是定公;还得要一个后台,楚静妃!只可笑楚望华贪得无厌,又送一个太子妃进去,纯属多此一举!……不对,这一着不是走给别人看的,老定公说得不错,陛下早与他暗通款曲,这是专程做给荣宪看的戏……荣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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