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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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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桂香飘动轻易就弥漫在空气中。
崔安意只着一件沉香色花绫里衣坐在窗前。潜入的风拂过他的心尖,激的他浑身一震,打了个寒颤。一双手适时递来一杯烫茶,顺道合上了窗,隔绝直接的冷意。
崔安意抬了下眼皮,语气不明:“双喜呢,怎是你守着?”
那人准备装个样子跪下,崔安意没开口免礼,他便只得继续跪着。
“回少爷,双喜在门外候着。今日本就是奴当值。奴身上的伤已经没事了。”双福低声回答。
崔安意没接他的话,空气沉默片刻。他漫不经心道:“双福,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回主子,奴是永昌十六年来国公府的,在主子身边八年有余。”
八年?
“你身负重伤还神武救主,还真是不愧、这、八、年。”崔安意闭眼,一字一顿的说,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那天的事情,我给你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为什么?”崔安意本想徐徐图之,但现在他有一种冲动。
一种不管不顾去质问自己的家奴,去探访多年来对他关爱有加的太子的冲动。
双福闻言脸色大变,磕头在地。
“少爷!”
“那让我来猜猜看,别人是许你什么了,金银财宝,还是美人家眷?别告诉我你有八十老母被捏着威胁。母亲绝不会留下有牵挂之人。”
双福猛的抬头,心虚的样子不似作伪。
“你不是孤儿吗?哪里来的被威胁的母亲?”
双福连磕数十个响头,崔安意出声只让他如实回答。
双福语气悲痛:“少爷,是奴对不起您,您要将奴千刀万剐,奴绝不敢怨恨。”
“我那母亲出身卑贱,因被贼人所抢父亲气绝身亡。命我做事那人找到了我的母亲,她因为被贼人玷污,加之失去我们郁郁寡欢,奴不能不救她。”
见崔安意没有吱声,双福支吾着继续交代:“今日少爷的马失智失非奴所为,您今日亲自严查奴岂能瞒下。”
“只是那林间惊马……”
崔安意看他痛苦哀求的样子,心中又岂不痛心。崔安意对双福的怀疑也是有实在发现蹊跷。他的狩猎计划并未向旁人提及,只和身边人简单交代了一下。
“我避开太子哥哥猎鹿,本是想给他惊喜,却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这天底下敢行刺东宫的人恐怕不多,知情者都道我和太子哥哥私下出游,刺客如何能精准判断我会与他分开?”
林间幽深,狩猎场连他都搞不清地形,马受惊后双福就这样恰好遇到他了。
且算他是正好出现可以护主,但那事先准备好的匕首要怎么解释。要说为救他而杀死白磷马,那他也得有这个身手。双喜已在他身边服侍八年,不说一点就通也算伶俐。主动的伤马导致它刺激过度更加发狂,也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他思索后心中发冷,本想留着双福看看幕后人还想打什么算盘。
可宿醉醒后,宋允卫的字字句句让他不能不想。他试探性的向父亲问起同样戍边的哥哥,父亲却喜不胜收的拿出家书。只等调令下来,哥哥便能同宋允卫一样班师回京。
若在平时他定也是激动欣喜,捋过话本里家人的遭遇,又听过太子的坦言和宋允卫的话,他笑不出来。话本里说,直至家破人亡,哥哥也只能听命坚守沙场,最终死于乱军马下。这和里面发展对不上。
镇国公府一双麟儿,都亡魂马下。他又是思忖又是焦躁。悬崖之事究竟是否是他不幸中的万幸?可太子哥哥对他多年的照顾和情谊,他不欺骗自己坦言相告,也不是可以挑拨的。
崔安意努力按下心中的潮涌,继续将双喜的破绽一一道明。
起先双福还想说些什么,等崔安意说到一半时他早已面无人色,颤颤发抖,只喃喃的叫着“少爷”。
崔安意唤来门外的双喜:“来人!”
双喜利落的推门而入:“少爷有何吩咐。”
“将他处理了。”
双福这才惊觉崔安意真要按规矩处理他。
日光笼罩下,崔安意负手而立,目光从跪下的身影上离开。
“少爷不要奴真的知错了!”双福声音颤抖,带了哭腔,“前年奴失手打碎老爷最爱的摆件,是您咬定是猫儿玩闹,让奴免了板子。还有那时奴抄书被识破,也是少爷全部揽下。求您看在往日情面上宽宏大量,饶了奴这次,这条命下次出事奴来替您扛!”
崔安意呼吸微窒,竟不知家奴何时养成了这般模样。
“拖出去!”
在自己身边的家奴尚可背叛,太子的情谊变化又怎不是一种有常的天家无情。
崔安意从袖口掏出一个剑镞。这是宋允卫留给他的,是混乱中他从刺客身上带走的。
他握紧手心,指尖微微发白:“备车。”
*
巳时五刻,西江茶馆。
此处虽不是处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上,胜在清幽雅静,天字号的雅间的雅间更加隐蔽。
崔安意推门而入,清冽的茶香扑面而来,宋允卫独坐在窗边,垂眉拨盏。
他今日着一身宝蓝色直襟长袍,腰间挂一块质地极好的墨玉,衬的身形挺拔,气宇轩昂。
他抬眸看来,神色平静无波。
"坐。"
崔安意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二皇子,刺客身上的箭矢可是已经查清来历?”他的语气略带浮躁,带着没睡好的疲惫。
宋允卫没有立刻回答,另取一盏,执起桌上的茶壶慢条斯理的倒上一杯。
直到最后一滴茶汤落下,他往前轻轻一推。
“上好的阳羡雪芽,尝尝看。”
崔安意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压下思绪,正打算端起来喝,宋允卫又突然伸手拦下。
崔安意怒瞪他:“如何,是你要我喝的,现在喝不得了?”
宋允卫自知理亏,眼里闪过懊恼,但又不好说他现在不宜喝浓茶,就算是说了恐怕他也不会信。
崔安意也本不想喝什么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但说出来的话啊还是带了刺:“你还说不说了,上次你的随从和你说了没,是否将欠我的银钱凑齐了。若是没有你告诉我查出什么权当是抵扣欠款,算你今日便还了,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宋允卫捂着茶盏的手一顿:“你便这么急着和我划清界限?”
“不敢。”崔安意硬邦邦的堵回去,“臣能有幸借殿下的钱是臣的荣幸,殿下贵人多忘事,不敢攀附。”
宋允卫凝视着他明显含着怒意的双眸,又见他眉目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轻叹一声。
“刺客所用箭矢出自军营,由军器监打造。看那些刀也不是私家能打造的,背后之人出了大手笔。”
“能大批量调动且不被发现的,职位不会在在少监以下。而现任军器监的少监,是平阳郡主的哥哥。”
话语落下,室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崔安意倏然收紧手指,指节泛白。
果然。
虽然他早已经做好准备,但此刻的寒心好像并没有减少。
平阳郡主……太子的爱慕者,惠家那位小姐。那箭从她哥哥手底过,能文能武的世家,难怪太子要这般忍让。
宋允卫能通过一支箭查到的东西,东宫获得的证据又有多少?
他到底是……默许包庇,还是也在推出替罪羔羊的时候添了一把火?
只一个瞬息,崔安意已经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知道了。”
宋允卫了然:“看来你心中早已有数。”他的话冰锥一样刺痛崔安意的心,“你明明已经知道他是怎么待你的,你还当他是个好人?”
崔安意猛的抬头,眼眶不自主的泛红。
不是,不是的!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九岁那年,他因为贪玩不慎坠入湖中,是太子哥哥不顾冰冷的湖水毅然跳下救了自己。
他染疫病的那次,是太子哥哥一力扛下压力,冒着被他传染的风险衣不解带照顾他三天三夜,最后他病好太子哥哥却发了烧吓坏了大家。
是他贪玩剪掉太傅的胡子本以为要遭一顿打,太子哥哥掩饰过去被皇上责骂。
……
无数个温馨的时刻做不得假,这也是为什么崔安意明明知道那话本里的故事可能是真的,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他待我是真的好,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他的不是!”崔安意几乎是怒吼着出声,像是被伤害后张牙舞爪的小兽。
“他对你好?我问你,你还记得你我心生嫌隙是从何时开始?”
听着宋允卫铿锵有力的问话,崔安意似乎又回到那日热闹景象。
尘土喧嚣中,宋晟璋轻拍他的肩鼓励:“安弟,哥哥这次都靠你了,给他点颜色瞧瞧,看他以后还嚣不嚣张!”
那时的宋晟璋还不是太子,宋允卫也还是颇得圣宠的时候,意气风发。
崔安意正是猫嫌狗弃的年纪,哪里受过这样的期许和鼓励。他当时只觉得宋晟璋不擅马球,他要好好帮宋晟璋,于是在他的指点下,崔安意成功击败宋允卫,还害的他骨裂足足修养了三个月。
“以你当时那三脚猫的功夫,若不是他刻意让你攻我的死穴,暗中作梗,你以为会这样?你有没有想过明明干坏事的是你,为什么他一个皇子会受罚?”
崔安意现在觉得他虽然讲话难听,但好像挺真实——因为事后皇帝知道这件事情让宋晟璋罚抄了什么书一百遍。崔安意只觉得是宋允卫打小报告,宋晟璋为了维护他还甘愿受罚,从此对他一个好脸色都没有。
他书虽读的少,但当时他自告奋勇帮宋晟璋抄书,书里的那句“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很是直白,现在想来不是宋允卫空口瞎说。
“他不过是用你来对付我,既亲密了你连上镇国公府的关系,又打击我让你对我心生嫌隙。你却事到如今还天真的绝对他对你好,真是……天真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