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怃然

48、第十一话 齐天大圣 (2)

　　“……，特封孙悟空为齐天大圣。齐天者，与天齐，见玉帝、佛祖而不拜，凡天界所属均须尊之。钦此。”

　　太白金星苍老而混浊的声音终于断断续续地念完了手中黄帛之上所书之内容，他颤巍巍地伸手拭了拭额头淋淋的冷汗，双腿微微打着颤，越过了脸色一向难看但从未如此之臭的金蝉，将已经被他的汗水打湿了一大片的黄帛，递给了站在金蝉身边的孙悟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太白金星在心中凄惨地哀号。
　　大殿上那么多人，怎么只有自己这么倒霉地被挑上干这么个活儿！而且——
　　他又瞥了一眼孙悟空。
　　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禁忌黄金眼啊，这种带有诅咒的存在，天界没有立刻将他毁灭就已经很奇怪了，还把他带上天界，任其在东方自由行动，弄得天兵天将一看到这对眼睛就有多远避多远，沾上了这种霉运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可好，还给他封了个齐天大圣的封号，除了天界核心的那些上层人物，人人见了他还要谦恭行礼。
　　一双铁手猛地钳住太白金星的手臂，力道之大，痛得他一哆嗦，手一松，黄帛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金蝉毫不留情地一甩手，太白金星立刻灰溜溜地退回他在大殿上的位置，努力把身体尽量向后缩去。
　　“我不同意！”金蝉看也不看太白金星一眼，径直对殿中上座两人喝道，“他心性未脱，又无功绩可言，凭什么封‘齐天大圣’这种封号！”
　　这个莫名其妙的齐天大圣的封号，无疑只会把那个孩子推上风口浪尖。
　　“他的力量足够得强，这点由二郎真君和三太子可以证明。”玉帝冷冷说道，因为脸部过多的肥肉而几乎看不见的眼睛眯得更细，不明的光泽闪过。
　　他就知道！
　　锐利有若实质的视线，自杨戬和哪吒身上一扫而过，杨戬便罢了，哪吒在金蝉这一眼之下，竟然觉得胸口一闷，一口鲜血差点就生生吐了出来，被他强行按耐而下。
　　这个男人——哪吒充满恐惧地望向金蝉，这样的实力太可怕了！有这样的实力，怎么还会被如来佛祖放逐？
　　如来露出慈祥的笑容，只是精瘦如猴的他笑起来，实在颇有皮笑肉不笑的味道。他手指轻弹数下，整个大殿中顿时充满了祥和的气息，让人精神一振，金蝉带来的压迫，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了。尤其是哪吒的感受最是深刻，只觉得体内翻涌的气血渐渐平息下来，自己略略调息，脸色已经红润起来。不过，对于如来这样的力量，他倒是觉得理所当然。
　　“金蝉你觉得不合适？”如来笑呵呵地问道，完全一副有商有量的口气。“可是我和玉帝都觉得再合适不过了，难道不是吗，有什么比‘齐天大圣’的封号更适合‘孙悟空’这个名字的？”
　　金蝉的眼更冷，外放的气息更见锐利，与如来针锋相对。
　　“我不同意。”他轻轻地、却是一字一字地，再次强调。
　　名字？他是不屑名字代表所有权这种荒谬的规定，但是必要的时候，他不介意来利用这个规则！
　　冰冷的视线，传递着如此的信息。
　　天界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孙悟空”这个名字，是自己起的。
　　他没有釜底抽薪的气魄，并不代表在需要出手的时候，缺少那份心计和手段。
　　“金蝉。”纵使清冷依旧，女性的声音在这种场合，却带出了几分柔和。观世音走上前数步，毫不在意挡在金蝉身前。“你不同意没有用，除非孙悟空他自己不同意。”
　　“他不——”想也不想，金蝉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后话语，在微侧身后瞥到的那抹明黄中，嘎然而止。
　　那块太白金星在他的“强迫”之下抛至地面的黄帛，不知何时，已经被那个孩子拿在手中。
　　他微微地感到有瞬间的晕眩，然而那清润的嗓音却是再清晰不过地传进他的耳中。

　　“金蝉，我想当齐天大圣。”

　　……金蝉的希望最重要，只要金蝉高兴，我就高兴。

　　流光溢彩的绚烂金色中，充斥的是那样纯粹的坚定。
　　就好像那日，这个孩子也是这样对自己承诺。
　　奇怪，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那个孩子气的承诺的，怎么一字一字，记得那么清晰而牢固，连带那时这个孩子坐在他膝头的分量，都不曾有一丝模糊。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孩子身上，定定地落在那个孩子身上。他只觉得脑海中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然后开始不停地翻腾着，破碎的片段。

　　那些以为，永远不会再回忆起的记忆。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第一次，至少是孙悟空第一次看到，他那么柔和的注视。
　　他伸出手，捋过那孩子额前调皮的刘海，顺着柔顺的发，如清风般轻轻抚过，动作轻柔得，好像在呵护刚出生的婴儿。
　　他对这个孩子并不好，一点也不好，他知道；他也不是没有过利用这个孩子的念头和冲动，他也知道；但是，他是很认真地，真的很想，很想保护他。
　　他笑了起来，笑靥温柔，笑意直达眼底，原本萦绕着他的锐利与阴沉一扫而空，他整个人仿佛都柔软了起来，就像一个发光体一般，散发出柔和的白色光晕，不似刚才如来的那种祥和气息，而是一种让人觉得无比亲近无比舒适的感觉。
　　是的，曾经的那个女孩，那个扯着自己袖子撒娇的女孩，那个修行时无辜地耍赖偷懒的女孩，那个不断闯祸却理直气壮说反正师兄会为她撑腰的女孩，那日不也在自己面前，如此坚定而决绝，废掉了自我一身的修为，干净利落地斩断两人之间的牵绊。

　　是他教观世音坚持自我、不要沦为没有思想的刀刃，她做到了，于是，当日干脆地决裂，今时无形的兵刃相向，因为，他触犯到了她维护的规则。
　　是他教孙悟空按自己的意愿活下去、不要受他人左右，他做到了，于是，那个孩子气的、不是承诺的承诺，理所当然地被撕破、违背。
　　每个人都只是独立的个体，为什么要去信赖自己以外的人？又凭什么，为了他人而放弃自我？
　　他放弃了，所以，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的笑意愈来愈深，愈来愈深。
　　印象中不过到自己腰部的孩子，不知不觉，已经拔高到了胸腹之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再怎么努力回想，也没有丝毫的印象。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发现，那份干净明媚的纯粹，宛如这污浊世界中仅有的一丝清明，让他不至于压抑到窒息。
　　他在保护这个孩子的同时，原来也在依赖着这个孩子。

　　如果他想长大，那么，他放手。

　　孙悟空怔在原地。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金蝉流露过这么温柔的表情，散发出这样温暖的光芒。可是，可是为什么，他却只觉得冷，好冷，远比以前还不认识金蝉时孤单一人，还要寒冷。
　　金蝉看起来再冷漠，表现得再不耐，他还是可以从金蝉身上，感受到那种仿佛阳光般温柔而明亮的气息。但是现在，金蝉本身甚至在发光，真的散发出那种阳光般的光芒，然而，他却再也感受不到原来那样的气息，只有无尽的冷，能把他的血液冻结起来的冷。现在的金蝉就像是一个漩涡，一个只会吞噬的漩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无法碰触。
　　他只是想变强啊！

　　……努力变强吧，悟空，如果，你想保护金蝉的话

　　他只想变强，强到可以保护金蝉，只是这样而已，他做错了什么吗？否则为什么，他只觉得，世界在崩塌，太阳在——熄灭！

　　“……”观世音口一张，师兄二字差点脱口而出。各种情绪在心中翻腾，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多久了，远不是用年可以计算的时光，那个她以为永远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再不复见的师兄，居然能够再次看到，在这种情形下看到。
　　……必要的时候，哪怕要和整个天界为敌，我也会护哪吒周全，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弟弟，即使那只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杨戬的话，还有那无比怜悯的眼神，再次清晰无比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那个温柔照顾她的师兄，那个悉心教导她的师兄，那个无论她闯多么大的祸都替她解决麻烦的师兄……
　　她的心底有什么似乎被触动了，身体微微向前一倾，伸手便要去抓金蝉的袖子。
　　曾经的那个小女孩，最喜欢这样抓着自己师兄的衣袖，因为她知道那个男人，会为她撑起一片广阔的天空。
　　眼角的余光，她瞥到那个孩子，和她做了一样的动作。

　　然而金蝉轻微地、却是极快地，动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很小的一步，但足以躲开那两只想要拉住他的手。
　　他不再笑了，周身那种温暖的气息蓦地消失了，但是，却也没有原来的那种阴沉的、仿佛能刺伤人的隔离。他的气息淡薄得，即使明明看到这个人站在这里，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了，眼里也没有，很平静，只是，很平静。
　　他看了观世音一眼，眼里虽然依然什么也没有，但是观世音却清楚地明白，真的什么也不是了，她和金蝉之间，什么也不是了。在今天以前，即使她当初怎样决绝地斩断两人之间的关系，即使她和金蝉表面上再怎样僵持、关系再怎么恶劣，但是在金蝉心底，却还是呵护着他的小师妹的，就好像上次他发火时，外放的力量虽然强大，可他还是很小心地护住她，没有让她受一点伤害。
　　突然之间，她只觉得冷，只觉得无比地寒冷，纵使刚才金蝉那久违的熟悉的气息是那样温暖着她的身体她的每根神经，她却只觉得，一种从骨子里冷出来、让她无法自禁地寒蝉的冷。

　　金蝉没有再看孙悟空一眼，就这样凭空地，消失在大殿上。

　　“啪——”
　　那块黄帛，再次地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