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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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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些苏/联□□是姐姐家的常客。王辉在1922年曾去苏维埃待过一段时间,说一口流利的俄文,活动于各种需要翻译的场合。但凡来过中/国的苏俄人,并不都知道G丅C党人王辉,却都知晓一个去过苏/联的中/国女人娜维拉。
除了在学校的见面之外,每逢周末,王耀都能在姐姐家看见伊万的身影。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为习惯。如果哪个星期伊万没有来,他会不自觉地向姐姐问起。
伊万来,大多是因为公事,在课程教授上与王辉做一些交流。然后,王辉留他与其他□□一起吃晚饭,大家在饭桌上畅谈新生的苏维埃。
接触得多了,自然便不把他当作高高在上的导师了。王耀对这个二十出头的东欧人产生了渐渐累积的亲切感,他与同伴的到来也总能给姐姐的宅邸带来欢笑。
穿一身黑se的长衣,细长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两圈,微微遮住嘴唇,每次会拿一两本书过来塞给王耀,并规定他阅读的时间。
“喂。”王耀望着桌上日积月累的一摞书,“你把我当什么了。”他指着它们不敢藐视的厚度。
伊万愣了愣,笑容柔和开来,不着边际地回答:“小病人。”
王耀白了他一眼,“谁是病人?”他敲打着那摞书,“你分明虐待我,这怎么看得完,姐——”
王辉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小耀,等你文化科得优之后,再讲条件吧。”
“啊,得良也不错啊。”伊万把手枕到脑后靠向沙发,一脸洞悉王耀的表情,“——姐姐要求太高了。”
被说中心中所想,王耀不服气地别过头去,“得良算什么。”说罢抽出一本书随手翻看起来,“得优对我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
伊万笑而不语。
“听老师的话——”厨房里传来姐姐的上/海腔。
伴随着细细刷刷的摩擦声,伊万站起身来,绕过茶几,坐到王耀身边。王耀的目光深扎进书里,看上去心无旁骛。
“嗯,这些都是重点。”伊万伸出手在书上比划,“王耀,你很会看书。”
只是巧合而已。王耀心想。从一开始他就没法将自己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书本上,把每个字都啃进自己的脑海里。
他承认自己怎么也不情愿把眼前这个年长不了几岁的苏/联青年当做导师。尤其当他坐在自己身边而不是站在三尺讲桌之后,尤其当他对自己手中的书本指指点点,尤其当他反复唠叨着你要多看点书才能考出高分,怎么听都像是私话。
尤其现在他坐得这么近以至于能闻到他身上似有似无的酒香,夹杂着烟草的气息,来自寒冷的遥远的北国。
怎么都不情愿把他当做,老师。
这一切源于他们之间逐渐消失的陌生感,和一种纯粹的师生之间难有的熟络。
王耀抬起眼睛,望向伊万。感觉到他的目光,苏/联人的眼睛染上询问的se彩。
王耀张了张口,吐出一个艰涩的字眼:“老师……”他顿了顿,又说,“我以后能不能不叫你老师?”
苏/联人先是不解,随即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王耀不自然地往旁边坐了坐:“我是说不在公共场合……不在教室或者……食堂?”
“可以啊。”苏/联人比想象中爽快,宽大的手掌往王耀肩上一搭,“反正我不喜欢当老师。”他顿了顿,指了指肚子,“总觉得这里的墨水装得不够多不够讲课,这感觉很难受。我喜欢当学生。”
王耀不禁笑起来:“肚子里装墨水,你连这都知道?”
伊万摆出一副沮丧的样子:“我不是昨天才到中/国的,王耀。”突然,他话锋一转,“作为交换,我和娜维拉一样,叫你小耀吧。”
心脏的某处突然一软,这个曾经专属于姐姐的昵称,此时被一种听上去陌生却亲切的异国语调喊出。
小耀。
叫你小耀吧。
他这样说的时候,笑得像朵灿烂的向阳花。
王耀合上书,做了个耸肩的动作:“随便你。”
七月的黄/埔淹没于浓密的夏树之下,冗长的蝉鸣交织着闷热的气息。不算太大的训练场站满了整齐的队伍,在炙热的阳光下,扬起一张张桀骜而严肃的面孔。
在语言描述显得苍白无力的时候,王耀会对那段时期的记忆报以一个淡se的怀旧式的微笑。
笑自己当时认为暴晒于烈日之下几个小时是平生最痛苦的事。
笑自己当时无法忍受那么短暂的进餐时间。
笑自己会怨恨那些面容严峻的年轻教官,以及某一瞬间,会对在操场上耀武扬威摆弄武器装备的苏/联人产生反感。
伊万走出那一群人,手持国/产的仿毛瑟朝王耀跑来,高大的身影凝聚出的阴影,遮住了王耀头顶的大片阳光。
“你还会弄这个?”王耀说着不自觉地蹲进伊万的阴影里,摘下军帽,额头上汗如雨下。
伊万扬起嘴角:“肚子里除了装点墨水,还能装点这些。”
王耀笑出了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讽刺他的机会:“我以为你就一苏/联文艺青年,酸得要死。”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重新把军帽戴上。青天白日徽染上潮湿。
伊万没好气地拿起枪杆子敲敲他的头:“起来。再躲要收费。”
王耀白了他一眼,不情愿地站起来,退出几步。
他穿一件白se的衬衣,勾勒出他与文人不相符的强壮骨骼,这是他身着西装或者军装时难以看出的。具有典型的俄/罗/斯人高大的体格,修长的身形,以及嘴边时时刻刻挂着的看似和善看似玩味的微笑。
王耀在不远处凝视着伊万。在一片打靶的混乱中看着他趴在俄制马/克/沁机枪后面连射。气势逼人。周围的黄/埔学生为之瞠目,其他苏/联□□显得颇为得意,并带有些许嘲讽的同情。
当时孙先生的政/府虽然得到苏/联的支持,却没有渠道进口苏/联武器装备。
那些耀武扬威的俄制马/克/沁是黄/埔学生心头夹杂着羡慕、嫉妒以及痛惜的缺口。
“学得越多,我越看到我们的落后。”熄灯后的宿舍总会有人发出这样的感慨。
“智慧是痛苦的根源?”王耀随口附和。
“他们既然是军事顾问,为什么不搞个军备共享呢。”发表感慨的人叫廖禹初,校长的众多追随者之一。
“怪咱校长人缘不好。”王耀口直心快,话刚出口便觉得后悔了。
廖禹初脸色果然暗了下去,不过他与另一些粗鲁人士不同。他不容易激动,因为他读过很多书,文人的酸气沁入骨髓,使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百无一用”之气,敢怒不敢言。
他张了张口,只是说:“王耀你要再这么直会得罪很多人。”说罢翻过身继续睡。
王耀轻叹一声:“谁叫今日之黄/埔,均为校长之天下。”
廖禹初嗤之以鼻。“这是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