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之奇境》贝比仲

6、爱于平凡中

　　06
　　碧雅睡过新婚之夜，也睡过次日大雨赶路的辛苦，到饿醒，已经入住皇太子宫，错过观赏柯洛城的大好时机。好在她的兴趣不在此，倒不感到特别失望。只是突然醒来，发现身在陌生房间，身边连半个人也没有，最初的瞬间，不禁有些惊惶。然而她没多少时间用来害怕，房间突然变得明亮，有人拉开巨大窗户的窗帘，用不知是朝阳还是落日来欢迎她醒来。
　　帕拉迪斯公爵派来的两个老侍女，最后一次来为太子妃服务，她们似乎有些伤感，然而最终还是选择遵守宫廷的惯例，保持缄默。
　　这次她们给碧雅换上一条深蓝色长裙，并且给她佩戴紫色宝石首饰。她们说这是属于她丈夫的颜色，她如此打扮是表示对他的敬意。至于她明显的绿色过敏，她们选择浓妆遮掩，其效果正如十二姐满意的那样，面对镜子，连她自己都几乎不能面对那张脸。
　　碧雅觉得自己变成一条腐烂中的海草，她懵懂地怀念自己长着绿斑的脸，对两老人的叮嘱，根本听不进去。
　　这时候，之前曾为她引路的男仆又再出现，他的说辞没什么改变，杰书恩殿下在餐室等她。
　　此刻听到餐室二字，令人眼前一亮！碧雅立刻觉得更饿了，她发誓这次绝不再碰桌上的任何饮料，天知道在饮下那口倒霉的酒之前，她根本没吃到什么东西。
　　“是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变得精神百倍，餐室不仅是有好吃东西的地方，也是面对杰书恩的地方，能否尽快离婚，或许正在此一举。
　　大概神也感受到她的热情，在通过漫长走廊的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雨，雨中的庭院笼罩淡淡雾气，各种丰富的色彩都变得暧昧起来，只遗留一团无边的绿色，仿佛是另一片变幻不定的海洋，让人的心情不禁因之略微沉静下来。
　　后来她知道，这整片的庭院和白垩色的宫殿都属于她，因为她属于她高贵的丈夫。
　　柯洛芬帝国的皇家宫殿建在一片起伏的山坡上，杰书恩的宫殿“绿宫”，处于整个宫殿群位置最高的南侧，帝国的中枢则是在中央的天穹宫，使用大片玻璃材质装饰外部的宫殿时常闪耀七彩光芒，此刻在碧雅的眼里，完全是一个想象之外的所在。至于在北边的宫殿，它的标志性建筑“白麒麟塔”呈现最纯粹的深棕色，就像它那古怪的名字一样，为那宫殿披上了传奇的外衣。在更远处，城下町呈放射状铺开，仿佛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之外。
　　直到再见到杰书恩，碧雅的心情还不能平复，她从未想过有如此广大的帝国之都，之前她所听闻的关于它的一切，似乎都不足够，唯一可能挽回她自信的似乎只有提问了。
　　杰书恩微笑着迎接她，提也不提之前她当场醉倒的事。“休息得还好吗？连日来赶路，真是辛苦你了，碧雅。”
　　“多谢殿下关心，已经没事了。”她很想学他那样微笑，却不得不考虑脸上的蜜粉会因此掉进自己的盘子里。
　　“那真是太好了。”杰书恩觉得有趣，她今天的样貌比之前可谓更上一层楼，但是无论怎样可怕，也比不过她只喝了一口酒就醉倒。他从没见过比她更容易醉的人，不过这或许是件好事。
　　他们沉默地吃了一阵，碧雅甚至搞不清这是午餐还是晚餐，在她看来，菜色太丰盛，丰盛得让人觉得吃饭的人实在太少。餐桌边似乎永远只有两个人，服侍在一边的仆人也总是四个。这里有她之前从未想过的安静，但同时也显得十分冷清。她记得杰书恩应该是有不少家人的。于是她又忍不住想要提问。
　　她很犹豫是否该请教杰书恩，他看来足够和气、耐性、聪明，是她在这宫廷里认识最久的第二个人，还是她的丈夫，不过她不知道这是否有很大帮助，鉴于他们对婚姻的看法不同，这一点可能反而是障碍。
　　“怎么了，碧雅？”他很温和地问她，“是不习惯这边的口味吗？”
　　“没有。”现在她多少能体会维持或者破坏一段婚姻有多不容易，难怪每个姐姐都提醒她要小心翼翼，意外总是出现在没有规划准备的部分。该死的！他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表现得温和优雅！
　　“如果有什么不习惯或者不了解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他一点不觉得被冒犯，“午餐之后，我们有很长时间讨论，我想应该可以在晚餐前，嗯，在我们和大家见面之前，使你对这边有一个大略的了解。”
　　碧雅恨他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一件可怕的事，一想到很快就必须面对皇室家族，她就仿佛看到几把闪耀森然锋刃的剑正高悬头顶，船舱里皇帝陛下的画像简直就是杀戮之神在人间的代言，而他所拥有的传说中的后宫，没有道理会比海岳王国的十二位公主更无趣。
　　“晚餐的时候，我必须……必须拜见陛下吗？”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心想也许可以因此借口生病。
　　“不，不是拜见，只是家庭聚会。”他仿佛在说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可是盯着她的眼神那么犀利，成功阻止了她找任何借口的念头，“母亲很期待见到你，大公夫人也是，当然还有双胞胎。”
　　她害怕了，胆怯了，混乱了，偏偏没法退缩，“母亲？大公夫人？双胞胎？”她应该知道他们每个人，但此刻，那些人都还只存在于单纯文字介绍中，她不敢也不能想象他们真实的样子。
　　“别担心，她们都会喜欢你的，碧雅。”他微笑得比阳光更灿烂，所有的困难都在这笑容中化为微不足道的存在，其中当然也包括她那可怕的容貌，不过其实他始终没有提及它，他甚至过来握住她的手，“来，我来看看，我们该做些什么。”
　　碧雅无法抗拒地随他去。杰书恩的手还是那么冷，握住她的时候，就像初雪温柔降落，若她能保持理智，便该记得确有人被温柔蒙蔽，最终冻死雪中。可是他表现得毫无机心，亦无所求，只是以符合礼仪的亲切，一点点控制了她。
　　她实在没有理由反抗他，但内心之中，并不甘心就此屈服。无论是否离婚，她都无法否认，此刻对杰书恩的兴趣已经大于其它所有事。她后悔之前没有好好了解柯洛芬皇家，更不该在学习的时候仅仅拘泥于其婚姻失败的个例，杰书恩绝对是个危险的人，因为他的力量并不表现为强势。
　　不过当她随他来到一间好明亮的书房，她立刻忘掉有关强势气质的思考，代之以震惊充斥脑海。那屋子似只有三面墙壁，天花板也只一半而已，裸露在青空之下的部分覆盖最纯净的水晶玻璃，因此房间的大半都处在阳光之中。一张好大好大的躺椅摆在屋子中间，和记忆中一样，上面堆放着没看完的书本和没开始下的棋盘，只有摆放在床头一侧的白色茶杯不见了。
　　杰书恩牵她走到阳光下，小雨还在继续下着，但太阳在更高的云层，气势依旧。
　　她感觉空气在这房间里是异常的，时间也是，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带起岁月的微尘，自然界的一切都透过它发出细语，告诉她何谓时间与空间并存的真实，她很难确定自己真的来过这里，她仿佛正处在一个魔法力量快要溢满出来的封印之中，那濒临混乱的力量让她也混乱起来。
　　“有件事我必须事先告诉你，碧雅。”杰书恩在她对面坐下，他第一次没有笑，看来很不象殿下，更像是之前她见到的那个在独自阅读的年轻男子。
　　“等等……殿下，等等……”她凝视他，又再看一次屋里的陈设，努力回忆更多细节，在丝绸枕头下匕首，未整理的书堆下的鞭子，床下遗落的一个棋子……
　　不，她摇头，提醒自己关键是杰书恩，他现在并没有穿着连身长衣，长发也整齐地束在一起，而且他没有躺下来看书，他坐在她对面在和她说话。
　　这样看来，他很可能不是那个梦境中出现过的男人，但是，她不能保证“现在”不会改变！
　　“怎么了，碧雅？”
　　“不……重点不在殿下。”她觉得自己八成是疯了，怎能任凭好奇心泛滥。“那个茶杯，莫南公爵那个据说很贵很贵的茶杯在哪里？”
　　杰书恩的脸色绝对变青了一下下，“破掉了，在我离开的时候……嗯，总之，已经打破了。”
　　“被打破了？”碧雅几乎是用挤压的方式问道，“什么时候？是谁？怎么打破的？”
　　“大概十几天前吧。”他也被感染了怀疑的情绪，他看着她，眼神中多了些难以说明的东西，“没有人受责备，大家都认定是我不小心打破的，我想应该是吧。”
　　碧雅突然很想哭，“我相信一定有人会因此受惩罚的……”她努力忍耐，但眼泪还是失去控制地涌出来，“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杰书恩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片刻后，他对她说，“别哭，碧雅。”
　　那声音僵硬得不象话，她抬起朦胧泪眼看他，他立刻把头转向一边，神情颇尴尬。于是她以为自己发现了他的一个弱点—他很不能应付女人的眼泪。
　　她还是忍不住掉眼泪，想到一切可能都是真的，那种恐惧可没法仅靠所谓开朗性格就能平息，“对、对不起，殿下……”
　　“别哭了，碧雅。”这分明是求饶的声音。
　　她努力停下来抽泣，“我、我想知道，殿下……再一件事就好！”
　　“什么？”他站起来，好像准备要逃到另一侧去，“请问吧。”
　　这行为深深伤害了她，她伤感得又想要放声大哭，他怎么可以那么残忍对一个才必须要面对冷酷现实的少女，何况她还是他妻子！显然她完全忘了以上两种存在矛盾关系，但有什么呢，她咬牙切齿地认定这是结婚的又一坏处—随着关系改变，无论感情如何，对对方的要求会不自觉改变，而对方却未必有所回应。尽管她承认这其实和自己不得不接受一堆弟妹的情形差不多，但此刻她宁可认定这只是结婚的悲剧。
　　杰书恩很快回来，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来，擦擦眼泪，这样哭下去，身体会很难受的……”
　　“谢、谢谢。”奇妙的，她的心又被如此简单的动作和话语安抚了。“谢谢，殿下。”
　　一下子气恼、一下子快乐，在起伏的心情之间，身体调适得可没那么及时，碧雅的双手颤抖，连好好擦脸都做不来，结果需要杰书恩帮她。
　　杰书恩又一次证明自己是完美的，他成就了碧雅在之前梦境中的渴望—被一双优雅的手无比温柔地对待，其珍视的态度足可让世上所有女人为之扼腕。
　　但他也不是全无收获。她不知道自己哭花了的浓妆有多恐怖，也不知道自己清理掉所有伪装后的脸给了他多大惊喜。他不是没见过比她更可爱更美丽的脸，但是一想到自己竟然得到了期待之外的东西，被满足的男性虚荣瞬间就泛滥到不可预测的广大之处去了。
　　杰书恩很忍耐不去抚摸她柔软白皙的脸颊，也不继续好奇地注视她翡翠般变色不定的眸子。他尽量保持平静，但在碧雅看来，他的声音又变得温柔和缓，“好了，再不要哭了，碧雅。”
　　她还沉迷于肌肤接触的奇妙感觉中，杰书恩动作轻柔细腻，手指冰凉的温度正好降低她浮躁的火气。不过真正让她陶醉的是被珍视的感觉，想到在那一刻，他只看着她，也只接触着她，那种程度的亲密，令她那颗渴求浪漫的心立刻如传说中怪兽般复苏了。
　　“嗯……”她很不情愿地回到现实，鼓足勇气去面对自己可能很悲惨的未来，“殿下，您养狗吗？”
　　“没有。”他也回到现实，小心谨慎地回答问题，“但你想养一只吗？”
　　“不要！绝对不要！！”拜比恰所赐，她已经开始害怕狗和兔子了。
　　他微笑，“那我们达成共识了。”
　　于是她又发现，当他的笑容发自真心，会格外动人，甚至他蓝紫色的眸子，也会变得如阳光下荡漾波澜的海面，美丽得让人无法移开双眼。
　　杰书恩体贴地什么也没问，对她之前的失态，就像更早前她的醉酒，仿佛从未发生过。他抓紧时间将话题带回晚餐时的会面，在见过她清纯如山中清泉般的容貌之后，他觉得解释的工作变得异常艰难。最后他只能含糊地说，每个人都希望晚餐时的第一次家族会面顺利，但是情况也许并不都令人满意，然而即便是那样，她也不需要感到不安，因为问题一定不在于她。
　　碧雅觉得他这话极可疑，然而看他为难的样子，她放弃提问，或许每个家庭都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何况她要面对的是一个处于帝国权力顶端的家庭。她顺从地点头，在脑海中把对这家族仅有的了解又梳理了一次。
　　之后，她很兴奋地发现，帕拉迪斯公爵也是皇室家族的成员，他的妻子和艾蜜儿以及皇帝陛下有同一个祖父。“那么，公爵也会来吗？”
　　“公爵？嗯，是帕拉迪斯卿？不，他不来。”杰书恩的态度几乎算是亲密了，他为即将到来的家人会面烦恼，但一想到她也会带给家人意外，又觉得有趣。“别烦恼，碧雅，这件事的问题也不在你。”
　　碧雅又默数了一次，“那么，殿下……究竟今晚我需要见多少人？”
　　“不多，只是家人。”他迅速而简单地回答，在看到她不安的眼神后，补充道，“真的只有家人，我的母亲，两个妹妹，还有大公妃殿下。”
　　碧雅相信了他。
　　因为杰书恩突然过来解开她的发结，并且动手为她重新梳理它，他的动作永远那么舒适，轻柔得几乎像是不存在，只有他的声音印证他正做的事，“又长又柔软，碧雅，你有这么美的头发，让我们好好梳理它，让更多人见识它，好吗？”
　　碧雅想拒绝他，海岳王国后宫中女人们拖在身后的长发，构成一道无水的波浪，她深知自己没那么优雅，这是一个女人踏中自己的头发十九次后，得到的宝贵经验。可是这个被称为殿下的青年，绝不是会轻易被动摇的人，他的赞美之词毫不夸张华丽，却如有魔力般深入到心底，让她的理智完全败给了女性的虚荣心。
　　天气不错，身边又没人吵闹，她被服侍得太舒服，结果就这样睡着。
　　晚餐前一小时，杰书恩叫醒她，她还在梦中到处寻找恶犬比恰，猛然醒来感觉有些恍惚，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她完全清醒，心中大叫糟糕，身边一个侍女都没有，她想不出该怎么打理自己凌乱的装束。这一分钟，她又好希望自己只是在做梦，随时都能享受叫停的权力。
　　完美的杰书恩，万能的杰书恩，值得赞美的男人，他竟然一早派人为她取来新的礼服和首饰，并且体贴地帮她穿好最困难的部分。
　　“对不起，绿宫没有侍女。”他的笑容那么善良，甚至一边弯腰帮她捆绑丝绸的鞋带，这男人殷勤得让人不感到厌恶，她实在无法说出半个责怪他的字眼。
　　然后，杰书恩带她到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张很醒目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一个女人能想到的所有化妆道具。
　　“因为没有侍女，所以这个，需要你自己动手。”他似乎料定她会选择浓妆打扮，“很抱歉，这里……我帮不上任何忙。”
　　“不，谢谢，殿下，您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这一次她是真心的。
　　碧雅以为杰书恩会留下来看自己化妆，但他很礼貌地离开了。
　　杰书恩挑选的淡绿色礼服好美，为她梳理成宽松辫子的发型也好可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碧雅公主能可爱到这个程度，因此她犹豫了好久，才终于痛苦地按照姐姐们的指导，为自己画一个浓眉黑眼圈的红花脸。
　　房间里什么都很齐备，唯独只准备一面很小又不太清楚的镜子，不过此刻她反而觉得是种安慰。
　　如果不是担心迟到失礼，她一定无法踏出房门。
　　实际上，见到杰书恩，碧雅就后悔了。他换好正式礼服等她，柔和的气质正像夜色般怡人，看到她的脸，他不禁有一瞬错愕，随即便恢复平静，但她已经察觉，想到正被他厌恶，内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难过。
　　他们需要乘车才能到达晚餐地点，透过车窗，看到一座深色的宫殿，它似乎比绿宫大一些，此刻隐藏在茂密的树木中，宛如在夜幕中微微闪光的巨大的矿山。
　　一路上，对面而坐的杰书恩始终一言不发。他似乎有点紧张，但怎么可能呢，碧雅觉得自己的猜测太无端，他是帝国的皇太子啊。
　　然而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
　　对于世界上广大的为家庭奉献的女性来说，在家庭之中，皇太子也好，皇帝也好，可能都只是“男性劳动者”而已，作为家庭成员的他们，既不因为公职身份受歧视，也不因之享有特权。
　　虽然自己错了，但碧雅确实爱死这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