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落雪沾青衫 ...
-
槐安城的初雪 ，总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温柔 。
不是鹅毛般的狂放 ，而是碎玉似的绵密 ，簌簌落在玻璃瓦上 ，积起半指厚的白，被宫灯的暖光一照 ，竟透出点琥珀般的莹润。
腊月十五的宫宴，琉璃瓦上刚覆了层薄雪，映着宫灯的暖光，像撒了满地碎金。许青筱立在回廊的阴影里，青衫的下摆沾着点从檐角飘落的雪，很快被廊下的暖气烘成浅痕。他是潜伏在羽林卫里的剑客，是砚王安插在皇宫的眼线，今夜负责宫宴的外围守卫，腰间刀鞘上的寒铁在暗处泛着冷光。
殿内传来丝竹声，混着贵胄们的笑谈，隔着层厚厚的窗纸漫出来，软得像浸了蜜。许青筱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影，落在窗边那个穿月白锦袍的少年身上——那是洛家小公子，洛淮笙。
少年正侧耳听着身旁的贵女说话，唇角弯着浅浅的笑，眼尾的弧度像被春风拂过的柳。他手里把玩着盏玉杯，指节分明，指尖泛着玉石般的白。窗外的雪光落在他发间，鬓边簪着的东珠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晃，却被窗外落进的雪光比了下去——那雪光落在他乌黑的发间，竟比珍珠还要亮几分。
许青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半拍。他握着刀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腹碾过磨旧的皮革，发出细微的声响，很快被殿内的乐声盖过。
他见过无数世家子弟，论容貌，论才情，比洛淮笙出挑的不是没有。可偏偏是这个少年，笑起来时眼底的纯粹，像极了他年少时在江南见过的初雪，干净得让人心头发颤。
洛家是京中少有的清流。洛尚书夫妇恩爱，上个月还被陛下赐了“鸳鸯佩”，家中父母兄长对这个幼子更是宠得如珠如宝。许青筱在卷宗里见过洛淮笙的画像，工笔细描，却只画出了皮毛的俊朗，此刻见了真人，才知画里的笔墨根本描不出他半分灵动——那是被万千宠爱护着的、未经世事打磨的鲜活气，像早春刚抽芽的柳，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嫩。
“笙儿，过来给皇上敬杯酒。”顾尚书温和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洛淮笙笑着应了，提着衣摆走到殿中。他的步履轻快，月白锦袍扫过地面的红毯，像只掠过湖面的白鸟。走到龙椅前时，他微微仰头，鬓边的珍珠随着动作轻晃，恰好落在许青筱的视线里。
那一刻，廊外的风似乎都停了。许青筱看着他仰头饮酒时滚动的喉结，看着他仰头饮酒时滚动的喉结，看着他放下酒杯时唇角沾着的一点酒渍，看着他转身回座时，无意间扫过窗外的目光——那目光很轻，像羽毛拂过，却精准地撞进了许青筱的眼底。
少年显然没注意到阴影里的他，很快收回目光，继续和身边的人说笑。可许青筱的手心，却沁出了薄汗。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羽林卫的演武场，听见几个侍卫闲聊。说镇南侯府的公子看不惯顾家的风光，打算在今夜的宫宴后，“教训教训”这位娇生惯养的小世子。那时他只当是句戏言，此刻看着殿内笑靥如花的少年，心脏却像被什么攥紧了。
宫宴散时，已近亥时。雪又下了起来，比傍晚时密了些，落在宫道两侧的宫灯上，簌簌有声。洛淮笙跟着父母往宫门走，身上披了件狐裘斗篷，帽檐的绒毛蹭着脸颊，显得格外乖巧。
许青筱借口巡查，远远跟在后面。他的青衫在夜色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靴底踩过积雪的轻响，被风雪盖得严严实实。
快到宫门时，顾昀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墙根下几株开得正艳的红梅，对母亲笑道：“娘你看，这梅花开得多好，回去我们也在院里种几株吧。”
顾夫人笑着点头，顾尚书在一旁打趣：“你啊，就知道摆弄这些花草。”
一家人站在梅树下说笑，暖黄的宫灯照在他们身上，像幅温馨的画。许青筱躲在拐角的石柱后，看着顾昀伸手去够最低的那枝梅花，指尖刚触到花瓣，就被花枝上的刺扎了一下。
“哎呀。”少年低呼一声，缩回手，指尖已沁出点血珠。
顾夫人连忙拿出帕子替他按住，嗔怪道：“多大了还这么冒失。”
许青筱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上。他看见不远处的假山后，闪过几个黑影，正是镇南侯府的家奴，手里还攥着根粗木棍。
他没有立刻出去。他是羽林卫，擅自离岗已是失职，若再卷入世家纷争，后果不堪设想。可看着洛淮笙被母亲护在怀里，低头看着指尖血珠的样子，他握着刀鞘的手，渐渐收紧。
那几个家奴显然在等顾家夫妇离开，只敢在暗处窥伺。许青筱深吸一口气，悄悄绕到假山后，青衫的下摆扫过积雪，带起细碎的雪沫。
“谁？”一个家奴警觉地回头
沈砚之没说话，只拔出了刀。寒铁的冷光在雪夜里一闪，吓得那几人脸色发白。“羽林卫在此，你们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装出的威严。
家奴们显然没料到会撞见侍卫，又看他腰间的羽林卫令牌，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转身就往暗处钻，很快没了踪影。
许青筱收刀回鞘，转身时，看见洛淮笙已经跟着父母走远了。少年的身影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单薄，帽檐下露出的侧脸，还带着被扎后的委屈。
他走回刚才那株梅树下，看见淮笙够过的那枝梅花上，还沾着点血珠，被雪一冻，像颗小小的红玛瑙。沈砚之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点血，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从那天起，许青筱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随着淮笙的身影。
他知道淮笙每日辰时会去城东的书斋看书，便会算好时间，在书斋对面的茶馆里“执勤”。看着少年捧着书卷坐在窗边，阳光落在他发间，连翻书的动作都透着股安稳的暖意。
他知道淮笙每月初三会去城郊的慈幼局，给那里的孩子送些糕点和书本。便会提前半个时辰去慈幼局周围巡查，赶走几个想趁机捣乱的地痞，看着少年被一群孩子围着，笑得眉眼弯弯。
他甚至知道淮笙怕黑，每晚睡前，贴身小厮都会在他窗台上放盏小灯。于是每到深夜，他总会绕到顾家别院外，看着那盏灯亮着，直到窗内的烛火熄灭，才转身离开。
有一次，淮笙在书斋外被一辆失控的马车惊到，眼看就要撞上，许青筱几乎是凭着本能，从街角掷出块石子，精准地打中了马的前蹄。马车受惊停下，淮笙吓得脸色发白，却只当是马自己受了惊，对着车夫说了句“小心些”，便转身进了书斋。
许青筱站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他略显慌乱的背影，手心全是汗。青衫的肩头沾了雪，是刚才急着掷石子时，从屋檐下蹭到的，雪化了，在衣料上洇出片深色的痕，像他此刻的心跳，又重又乱。
他从不靠近，也从不声张。他知道自己与淮笙之间，隔着云泥之别。一个是伪装在羽林卫里的无名剑客，一个是天之骄子般的世家公子；一个活在阴影里，习惯了刀光剑影，一个长在暖阳下，从未经历过风霜。
他只愿做那道沉默的影子，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替他挡住可能落下的风雪。
又是一个落雪的清晨，许青筱像往常一样，在顾家别院外巡查。远远看见淮笙披着件杏色的斗篷，从府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支刚折的红梅，正低头和身边的小厮说着什么，眉眼间带着轻快的笑意。
雪落在他的斗篷上，像撒了层糖霜。少年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指尖的温度让雪花瞬间融化，在他掌心留下个小小的水痕。
许青筱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青衫上已落了层薄雪。他看着淮笙的身影渐渐走远，走向那片属于他的、阳光明媚的天地。
他知道，自己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走到少年面前，告诉他，有这样一个人，在无数个落雪的日子里，默默守护着他。
可这就够了。
看着淮笙安好，看着他永远笑得那样干净，看着他活在自己的幸福里，不受丝毫惊扰。那么他青衫上沾的雪，他暗中挡下的刀，他所有未曾言说的心事，便都有了意义。
雪越下越大，落在许青筱的青衫上，也落在顾昀远去的背影上。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仿佛能将所有的秘密都藏住。
许青筱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青衫上的雪越积越厚，却盖不住他眼底的温柔。他知道，只要淮笙还在那片暖阳里，他就会一直做这道沉默的影子，在落雪的日子里，守着那抹月白的身影，直到雪融，直到春来。
而那个被守护的少年，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在某个落雪的清晨，有个穿青衫的人，曾站在街角的槐树下，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落雪沾青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