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桑间濮上》松风如在弦

27、近乡情更怯

　　陈塘关是一片退海之地。古时这里曾被东海淹没，历经千万年，大海逐渐退去，裸露出饱含盐碱的土地，有渔民在此栖居。这里是九河入海的要地，在天庭秩序奠定之前，一直饱受妖邪海寇的侵袭，故历来王室皆会派兵长期镇守此地。久而久之，不少军士在当地安家，此处也从原先的渔村码头变成了一座牢固的城池。

　　一路南归。当久违的海面出现在前方时，敖丙不禁心中雀跃。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过东海了。虽然此处离龙宫尚有千里之远，可仍旧是同一片海，连天的波浪让他回想起家中的温暖和父王的脸庞。

　　父王之后再也未曾用海螺传音，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海螺在哪吒手里，又或者事务繁忙，错过了传音的潮期。敖丙斟酌着家信该怎么写，自己与哪吒如今已情定终身，可其中的波折，实在难以用寥寥字句叙述清楚。是不是还是当面告诉父王比较好呢？

　　师父如今不在龙宫，还得另写一封信再送到申家所在的山中去……

　　“总是麻烦海夜叉帮忙跑腿，实在是辛苦他了。”

　　听到敖丙如此说，哪吒不由得微笑。他很喜欢敖丙这一点。当初在龙宫的时候也是，敖丙对待下人从不摆架子，都是以礼相待。

　　“这个你放心，海夜叉在我们家好多年了，这些事都不用客气的，等他回来好好犒劳他一番便是。”

　　哪吒笑道：“我小时候因为怪力无穷，魔气又时常失控，根本找不到玩伴。海夜叉皮糙肉厚，就承担起了陪我玩的任务。那会子我跟他很亲近，经常骑在他脖子上在府里到处耍，把他折腾得苦不堪言……对了，这次回家说不定还能找到当年我小时候画的画儿，我把那时玩耍的样子都画下来了，我娘一直收着，说要留作纪念……”

　　从哪吒的点滴讲述中，敖丙拼凑着他母亲的形象，想象着她的音容笑貌。“你娘亲一定又细心又温柔。那你爹爹呢？他是不是也像我父王那样，总是很严肃？”

　　“我爹要是像你爹那样，整日一副威风凛凛的做派，那我肯定逆反心起，天天跟他作对！”哪吒模仿起龙王眉头紧皱的样子，惹得敖丙失笑。“其实我这个性子说不定是随了我娘，她做起事情说一不二，连爹也要让她三分。倒是我爹更沉稳些，总是在悄无声处默默地照顾人。”

　　“真的？”

　　“你见了就知道了。”关于家人的回忆让哪吒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当初在遇见我师父之前，爹娘也是四处寻访，想要治好我身上的‘病’。后来有一位道人给了我爹一座宝塔，告诉他若是我入魔作乱，便用那塔把我镇住。可是爹爹从来不曾使过它……”

　　两人就这样边行边聊。敖丙对哪吒一家的事很是好奇，总想多了解一些，东问西问的，离陈塘关越来越近，哪吒却变得越来越沉默。

　　终于，他们降落在海岸上。宽阔的河口处，青灰色的城垣映入眼帘。

　　“就是那里吧？”

　　敖丙默默把斗篷罩在头顶，将龙族的特征遮住。虽然他与人私奔上岸一事传播甚广，但绝大多数人应当还不知道对方是陈塘关的李哪吒，在他们可以光明正大昭告天下之前，最好还是先不要暴露。

　　他把自己身上整理好，转头就看见哪吒一言不发凝望着远处，似乎在发愣。

　　“你怎么了？”

　　“没什么。”被他一喊，哪吒才回过神来。“准备好了？那就进城吧。”说罢就迈着大步直挺挺地朝前，不像回家，倒像是要上战场一般。

　　“哪吒，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紧张呢？”

　　小龙又一次发挥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天赋，一语道破真相。黑发少年脊背一僵，无奈地承认道：

　　“是！小爷就是紧张！你要笑就笑吧。”

　　一扭脸，见敖丙脸上满是笑意，哪吒着恼：“你还真笑啊！”

　　“我又不是在嘲笑你，只是头一回看见你这样。”敖丙只当哪吒是近乡情怯，牵肠挂肚所致，走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兄长既已告知家里，想必伯父伯母见了你只会高兴得很。别多想了。”

　　“我担心的不是家里。”

　　敖丙一愣，这才想起哪吒此前对于回乡总有难言的顾虑，看他的脸色难掩不安，便问：“要不咱们从空中直接飞回家，更快些。”

　　哪吒却似乎下了决心，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似的：“不用。咱们就走着回去。”

　　***

　　这一日天气寒冷，出城的行人寥寥，两人的身影更加显眼。还没行至城门，迎面一个男孩走来，那男孩视线远远看见了哪吒，立刻露出了既惊愕又畏惧的表情，不等他们靠近，就一转身匆匆往城中跑去了。

　　“那是你认识的人吗？”敖丙扭头转向哪吒，却见哪吒眼中一瞬晃过苦涩，接着又恢复了淡漠。

　　“嗯。我想他是去报信的吧。”哪吒语带自嘲。“他要去告诉大家，我这个祸害又回来了。”

　　果然，等他们进了城，街巷上依旧是冷冷清清，仿佛人们都提前躲起来了。与他们打照面的百姓，要么面带惊慌地退到墙边，要么赶紧钻进屋里，就好像他俩是瘟神一样。敖丙感觉到有不少人在隔着窗缝窥视他和哪吒，窃窃私语着，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席卷而来，敖丙彻底明白了，为何哪吒在进城之前会那样彷徨。这么多年，难道哪吒一直是被众人这样对待的吗？

　　他想起哪吒曾说，要堂堂正正地回家，哪吒一定也寄望着被家乡重新接纳吧，可现实让他失望了。敖丙悄悄瞥向哪吒，哪吒似乎早有所料，只是若无其事地在众人的戒备和疏离中穿过，少年面无表情，可敖丙注意到他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此时行至路口，恰好一个担着水桶的男人从旁边小巷里出来，和他们碰个正着。一抬头认出哪吒，那人吓得连水桶也不要了，把扁担往地上一扔，连滚带爬就跑了。

　　“等等！”

　　敖丙实在看不下去了，挺身追出几步，朝那人的背后叫道：“哪吒如今已经能够控制魔气，再不会伤人了！！”

　　那行人听见了他的呼唤，却更加惊慌，脚下一溜烟地往前跑。敖丙急了，他环视着四周冷冰冰的街道，忍不住提高声音：“哪吒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你们何必这么怕他……”

　　“行了，别说了。没用的。”

　　他的手被从后面轻轻握住了。

　　“可是——”敖丙难过地转过眼，发现哪吒倒是面露宽慰。

　　“你以为我爹娘没有同他们解释过吗？”二哥木吒回家之前也说，会把哪吒身上的变化广而告之，打消陈塘关百姓的疑虑。可现在看来收效甚微。“他们又不是你，整日跟在我身边。口说无凭，他们对我的成见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

　　敖丙自然也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为哪吒委屈。看着小龙一副愤愤不平，要替自己与人理论的样子，哪吒倒是松快了不少，又觉得自己连累了敖丙也遭到冷遇，心头半是暖半是疼。

　　“有你懂我就足够了。其他人怎么样都不重要。”

　　***

　　他拉着敖丙继续朝前，又走了片刻，爬上一段坡，就见到了傍山而建的李府大门。门上挂着大红的灯笼，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守在门口，抄着袖子四处张望。

　　“我回来了！”哪吒高兴地挥手。

　　管家也看见了他们，立刻喜上眉梢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来迎，与方才街上路人的态度天壤之别：“三少爷！你们可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刚才城门口的军士已经过来禀报过了，老爷和夫人都在堂屋里等着呢！敖丙殿下也快请进——”

　　敖丙看他既热情又有礼貌，心中也是一阵舒缓。管家把他们引进院中，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呼唤。

　　“吒儿！！”

　　身着紫衣的女子快步从屋内跑出来，想必这就是哪吒的母亲殷夫人了。敖丙看到她身后跟着木吒、海夜叉和另一个留胡子的中年男人，当是李靖无疑。

　　殷夫人难抑激动，上前就一把抱住自己的小儿子。哪吒猝不及防，像个木桩子似的被她拥着，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得小声嘟囔：“娘！都看着呢。”

　　“这里又没外人！你是娘的儿，多大娘都抱得！”

　　哪吒笑道，“你儿子都比你高了，要抱也是我来。”说着用手托住母亲，轻轻一举，就将殷夫人举得离了地。她不以为忤，发出爽朗的笑声，眉眼弯弯满是喜悦。

　　母子相视，她又握住哪吒的肩膀。“都瘦了。”

　　“哪有，小爷一路上吃得好睡得香……”

　　“怎么没有？”殷夫人理直气壮，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娘的眼睛就是尺！哪怕你变了一丁点儿都看得出来！”

　　敖丙在一旁听着他们母子相逢的温馨对话，也忍不住面露笑意，这时李靖走到了他面前。

　　“你是敖丙吧？”李靖也是一脸笑容，“早听木吒说你要来，你伯母指挥着我们把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不过家里比起龙宫肯定是简陋了些，还望你不要介意。”

　　“李伯父，你们不必如此劳师动众的。”敖丙不好意思起来，赶紧端正地行了个礼：“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你愿意回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你们两个先歇会儿吧，你伯母说待会要亲自下厨给你们炒菜呢。”

　　“走，敖丙，我带你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去！”

　　哪吒拉着敖丙，就带他往里院走。敖丙瞧着李府的院子不仅宽敞，建造得更是错落有致，一步一景，想来若不是因为哪吒天生的“麻烦”，陈塘李家定是人人艳羡的一家人。

　　“这边是客房，离前门倒是挺近。家里的池塘是从后山引来的活水……”哪吒已然恢复了平日的顽笑神色，每走一处都要说个不停。“你瞧，这几株是梨树，春天里开花时雪白一团，好看的很。”

　　“我屋子离后山很近，从前我的魔气一跑出来，师傅就直接拎着我飞到后山上去，免得我在家里大肆破坏。”

　　“那边就是书斋，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吧，当初我哥他们教唆我恶作剧，把教书先生气个半死，后来我们去跪祠堂，就在这屋子后头。那会儿我还小，夜里就趴在地上睡着了，等醒了已经回到自己床上了……到了，就这里！”

　　哪吒一把推开门，又对敖丙坐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屋，室内明显被打扫过，一尘不染，所有东西摆放得规规整整。少年无奈道：“收得这么夸张干嘛……每次我娘一收拾完，我准找不到自己的东西放哪儿。”

　　“臭小子，嘀咕什么呢？”

　　他一回头，殷夫人跟进来，手上拿了两件衣服。

　　“当着人家敖丙的面儿。还想让我治你不成？”她将其中一件塞给哪吒，“给你冬天穿的，你身上那件太薄了！”

　　“娘，我不冷。”

　　“胡说。”殷夫人挑眉叉起腰。“让你穿你就穿。”

　　敖丙心想这娘俩果然是一脉相承，正在好笑，就见殷夫人将另一件衣服递过来，忙不迭接住。她笑盈盈地说：“这件是给你的！知道你要一起回来，我便赶紧备下了。虽然听木吒描述了你的大致身量，可总怕做出来不合适，故而先裁了这件外氅，贴身的衣服回头待我给你量量尺寸再做。”

　　“您费心了，”敖丙受宠若惊，慌忙答谢，“伯母，我不怕冷的，不用再做新衣裳……”

　　“跟我客气什么？”殷夫人摆了摆手，见敖丙已经摘下了斗篷，便帮他将那白色带绒边的氅衣披上，又双眼亮闪闪地打量了他一番，夸赞道：“果真是个俊俏的孩子。不像我们家哪吒，小时候长得丑巴巴的。”

　　“小爷那叫长得有个性好吗？”哪吒反驳。

　　殷夫人见他大手大脚地往床上一躺，便撵他道：“你别犯懒了，待会儿赶紧过来给我打下手。”

　　“刚才爹爹不是让我们歇一会儿的吗？”

　　“你听谁的？回来了就不许吃白食。”殷夫人毫不客气地下达命令，随即又转向敖丙露出慈爱的笑脸。“好孩子，不是说你，你可以歇着哈。”

　　“娘，你这是厚此薄彼！”

　　“废话。敖丙第一次来咱们家，怎么能让客人干活呢？”

　　“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累。”敖丙顺着哪吒的话道：“娘，就让我也跟你们一起……”

　　见殷夫人略感意外地眨着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顺口说错了称谓，一下子红透了脸。殷夫人倒也没戳破，只是掩唇一笑。

　　“好，那待会儿你们一起来！”

　　说完便掩上门走了，留下羞臊不已的敖丙和已经忍不住快笑出声的哪吒。

　　“怎么，还没过门，就着急着要改口了？”

　　敖丙甩了他一眼，扭头不答，倒惹得哪吒越发来了劲，起身将人拉到自己怀中，笑道，“你对我什么时候改口啊？”

　　“你想得美。”敖丙轻推他一把。“我偏不改，就算你做了元帅将军，做了皇帝，我也一辈子叫你李哪吒。”

　　长长的一句，哪吒却只听见了“一辈子”这三个字，他仿若被灌了蜜糖，低头贴上那对小小的龙角，心满意足地吻了一下。

　　“好，那就让你叫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