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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枫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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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十一月,橙黄橘绿,秋意斑斓。
蜿蜒曲折的小道上,林希紧了紧背在身后的包,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山间的空气。身体刚恢复不久,包里的画具不轻,山路又不算好走,走了这会功夫,她的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久违了的自由与健康令她雀跃不已,她并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打算。她要去见杨若。她们要去画枫叶,这是很久之前的约定。
林希很喜欢秋天,尤其喜欢秋天的天空,格外高远,格外辽阔。她人生中最好的秋天,在一九八三年。她记得那年的枫叶很红,如火,似血。
杨若就在那样的枫树林里站起身,又将她拉起,下巴轻轻搭在她肩上,一字一句,将她耳畔的风扰得温热。
“你不是未知世界的投射,你就是我的未知世界”
“不管遇到再好的人,你都是唯一一个我想要一起并肩看世界的人”
“没有人会比我的林姐姐更好”
“林姐姐,来爱我,好吗”
她的心于是也被扰得纷乱,学过的字句都失踪,只余一个“好”。
她们约好了来年秋天再来画枫叶,可她没等到秋天就进了精神病院。她拼命地保护自己身体和精神的健康,尽了能有的所有气力,很努力很努力,可还是病倒了,身体是,精神也是。
她们错过了好多好多个秋天。
心口清晰的疼痛令林希感到自己的生命依旧鲜活,她将思绪收回,庆幸于总算是绝处逢生,她还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今年秋天的枫叶依旧很红,片刻后她就会见到杨若。
“林姐姐”,杨若远远地就开始吆喝林希。见林希不应声,脚下的步伐更快,跑到林希身边时,声音都带了喘息,“林希?小希?姐姐!”
林希终于被她喊回了神,瞧她这幅气喘吁吁的样子,轻抚着她的背,关切道,“怎么跑得这么急”
“我喊了你半天,你都不理我”,杨若见林希没什么事,放了心,便开始撒娇耍赖,“你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连我都瞧不见了!”
林希望向杨若,眸光柔软珍惜,“在想你”
林希极少这样直白地表达爱意,杨若知她又想到了不好的事情,将她揽入怀里,轻轻哄着,“我来了,你不用想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你就在我眼前了,我还是很想你”,林希窝进她的怀里,“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梦醒了,你就不见了”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杨若听出她的不安,心疼更甚,将她抱得更紧,“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林希乖顺地在杨若怀里点着头,复又抬起头,深深地望着杨若,伸手想要抚摸她的眼睛。
忽然,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杨若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她想告诉杨若不用担心,可杨若怎么都听不见。
她醒了。
不是秋天,没有枫叶,也没有杨若。
苏清虹看着病床上的林希,手脚被绑着,两侧的太阳穴连着电极,面色痛苦,浑身抽搐。她握上林希的手,想要安抚林希,可林希挣扎得太过厉害,根本感受不到她的善意。
她终于忍受不住,第一次对她的老师产生了质疑,“老师,一定要这样吗?”
面前的老医生神色无波无澜,“你是个医生,你的职责是给她治病,帮助她更好地回归社会”
苏清虹看着病床上意识不清却仍旧拼命挣扎的林希,想起初见时清雅灵秀的林希,忽然感到迷茫,“老师,我们真的是在帮她吗?您知道她从前是什么样子吗?”
老医生不知道自己的得意弟子今天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也带了点火气,“那你是觉得我做错了?”
“我只是觉得困惑”,苏清虹明知自己再说下去会惹得老师更加不快,但她今天不知从哪借来了胆子,盯着病床上的林希,向她的老师发问,“之前她问我是不是在学习的时候从来不进行思辨,我现在觉得她的质疑很对。老师,你真的认为她有精神病吗”
老医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一个病人影响心智?”
“她根本就不需要我们的帮助,更加不需要这样的帮助”,苏清虹像是没听到老医生的话一样,自顾自继续道,“如果不是被关在这里,我相信,无论她去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的,她本该有这样的机会的”
“关在这里?”,这个关字彻底惹怒了老医生,“你就是这么看待你的工作的?你要是不想干,你就给我脱了身上的白大褂,滚出去”
苏清虹不再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握着林希的手。
林希听到争执声,意识逐渐清醒,她轻轻回握住苏清虹的手,苏清虹的眼泪就要掉下来,怕被老师看到,又生生地憋了回去。
好疼,这是林希此刻唯一清晰的感受。
她分不清到底是哪一个关节,哪一寸皮肤,哪一块骨头在拼命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恶行抗议,她只感到好疼。
林希的意识又涣散了。
林希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接受电抽搐治疗了。
她的意识完全放松,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她看到了杨若。有时,她叽叽喳喳地在自己耳边不停地说话,有时,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身边画画。有时,她还是刚认识时候的样子,注视着自己的时候,眸子亮亮的,夹杂着遮也遮不住的雀跃欣喜。有时,她又好像已经长大了,眉头总微微蹙着,看向自己的眼神尽是缱绻心疼。每次,当她快要切切实实地触碰到她时,就会从抽搐中惊醒,没有她,好疼。
在这间昏暗逼仄的房间里,这是林希每天都要经历的事。
起初的日子,她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意识不受他们的侵犯的。后来,他们给她注射药物,她开始频繁呕吐、头晕,她感到自己掌控意识与情绪的能力逐渐流失,于身体之后,她终于也无力反抗他们对她精神上的暴行了。
她连梦也不敢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