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隐痛 ...
-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沈时昱走出电梯时,恰好看见陈泱和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站在一处说话。他想和陈泱聊聊之前的事情,索性在原地等着,顺便给吴佑打了个电话,让他把车开过来。
然而,就在他背身的这短短十来秒,陈泱便沦落成了一副泼墨画。
已经很久没有事情能让他瞬间心跳加剧,气息紊乱了。
在那当下情绪还未涌上来,他只顾得上疾步奔过去,将肇事者扯开。直到确认她安全无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息,胸腔之下微微滞闷。
目光焦灼地上下逡巡,看得越久,那滞闷就越深重。
墨汁在华美的礼服上绽放成一朵黑色大丽花,她裸露在外的手臂、脖颈上,水淋淋的黑印子如可怖的瘢痕。
她雾着一张脸,宝石般的双眼失了焦,纤长的睫羽还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
他宽大温暖的双手握着她的肩头,手掌之下的身躯微微颤抖,沈时昱脱下西装,将她整个儿罩在里面。
顺手抽出西服外侧的口袋巾,温柔珍重地拂过她的脸颊、鼻尖、眼角,拭去印渍。
怕吓着她似的,他的声音平稳而低柔:“别怕。只是墨汁,擦掉就好了。”
陈泱缓缓回神,正好撞进沈时昱阒黑的眼眸,不是她熟悉的那种平静无波,目光涌动滚沸,仿佛很为她着急担心。
她呆呆地看着,直到文心不算文明的问候传入耳中,理智神识才终于归位。她抬手接过方巾,错身去看被沈时昱挡住的肇事元凶。
“你等着,我现在就报警,你死定了!”文心气得面红耳赤,一手拽着那女孩,一手去够裤包里的手机。
这话却让陈泱心里一惊,想上前阻止,但身体受到的惊吓还未冷却,脚一软就要跌下去,幸而被沈时昱眼疾手快地扶住。
此时她也顾不上保持距离,攥着他的衣袖,急忙道:“跟她说,不能报警。”
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恶,但眼下外面的媒体还没立场,此时报警,她这幅狼狈样就会立刻成为各大平台的热一。
“花瓶女星慈善夜惨遭黑手”,光想想就是爆点。
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数纳入沈时昱眼底,对她的想法也猜到七八分。
顺着她的意思,他先制止了文心,随后又哄小孩似的:“不着急,我来处理。你先帮我把手机拿出来好吗,在西服左侧口袋里。”
事情的走向和沈时昱的口吻,让一切都脱离了真实感。陈泱摸出手机递给他,揪着他衣袖的手却还傻愣愣的忘记放开。
沈时昱垂眸扫了眼被她攥得皱巴巴的袖子,站在原地直接拨通了电话。
“是我。晚点儿我让吴叔送个人过去。嗯,闹事的。另外,跟云鼎洲际的孙总联系一下,把几个关键位置的监控备份调出来,调查报告今天给我。”
他看了眼陈泱,她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手,悄无声息退到车边。
此时正举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颈上的黑印,白皙的皮肤被她搓出淡淡红痕。小巧精致的鼻尖微微皱起,很是嫌恶自己的样子。
沈时昱无声地勾起嘴角,最后嘱咐了两句,便挂断电话向她走去。
察觉到他靠近,陈泱又向后退了两步。她的动作不大,却让沈时昱顿了顿。他单眉一挑,这感觉怎么那么熟悉?
是了,在新月公馆也是这样。小姑娘得到帮助后,立马翻脸不认人。哪里学的过河拆桥,使得这么顺手?
带着这样的揣测,他又试着往前了一步。果不其然,陈泱也不着痕迹地退了退。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泾渭分明。
这时候倒知道警觉了。
沈时昱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但见她不再似刚才那样神色恹恹,便也懒得去计较。
远远地见吴佑把车开了过来,他瞥了眼文心那边,询问陈泱接下来的打算:“人我叫吴叔带走,你呢,准备怎么办?”
手上擦拭的动作一滞,她还没想好。
此时回酒店去开房,保不齐要遇上没散场的媒体,直接去机场风险更大。
至于回家……爸妈见了自己这副模样,会难过的。陈泱无声叹息,好不容易,可以和家人吃顿饭,就这么泡汤了。
沈时昱看她犹豫不决,也不催促,转身对车上的吴佑招手,将他唤到面前。
吴佑在车里时就认出了陈泱。她调养身体的那两年里,他接送过几次。
偶尔在电视上看到她,吴佑还会感慨,当年坐在后座哭了一路的小姑娘,如今已是无数人追捧的耀眼明珠,他家少爷这棵铁树什么时候才能开花?
陈泱见吴佑走过来时,也微微一愣,很快就客客气气地微笑颔首:“吴叔。”
“陈小姐,好久不见。”
沈时昱原打算让吴佑把肇事者送到周岐那儿,再派几个人送陈泱去她想去的地方。但她一时决定不了,他又改了主意。
低声同吴佑交代两句,他转身对陈泱说道:“和我回沈园吧。”
话音刚落,在场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文心不知道沈园是什么地方,见陈泱一脸为难,而身边的大叔同样神色微妙,便忍不住悄声问道:“沈园是哪里?”
“沈家老宅。”吴佑笑着替她解惑,从文心手中接过满脸不忿的闹事者。
他看着随和慈祥,上手却不怎么温柔,反拧胳膊将人禁锢得死死的。女孩原本还挣扎叫嚣,此时也明白这是硬茬,便偃旗息鼓了。
文心似懂非懂地点头。沈家,等等,是她想的那个沈家吗?
接收到她震惊的目光,吴佑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禾泰制药的沈家。”
这话让她暗吸一口凉气。不是说医生吗,哪家医生坐拥全国最大药企啊?
她之所以能够立刻想起来,得益于禾泰这一年在娱乐圈的频繁活动。
如今热度最高的几部综艺都是禾泰独家冠名,就连前段时间俞非晚上门去谈的项目,也有他们的注资。
如果陈泱和沈家认识,那拿几个角色还不是易如反掌?
文心把如意算盘打得响叮当,陈泱却恨不得立刻和大佬划清界限。
“不用了,我在车上坐会儿,等晚点儿再去酒店开个房间收拾就好。”
沈时昱看了眼她脚边的三两滴墨汁,沉声道:“穿着湿衣服会感冒。”
“不会,我……”
没等她说完,沈时昱已经拉开副驾的车门,语气也强硬了些:“人怎么处理还得看你意思,今天过后我可就没空再过问这件事了。”
此话一出,陈泱默了默。
沉吟片刻,她看向文心:“让司机师傅把我买的东西送回家,你跟着吴叔去,后面的事情等我消息。”
说完这话,陈泱便向近处的迈巴赫走去。刚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脚跟一旋又上了身后的保姆车。
再从车上下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
沈时昱不催也不问,只是靠在副驾门边,看着她款款走过来。陈泱俯身要落座时,他长臂一伸,手掌虚虚地护着她头顶,却见这姑娘愣在那里,半天不动。
以为她又忘拿东西,沈时昱有些无奈:“这次又怎么了?”
“找个东西垫一下吧,再给你车弄脏了。”陈泱抬头看他,有些局促。
没想到她在意这点细枝末节的事情,沈时昱一愣,又笑着调侃:“你身上这件西装也够换座椅皮面了,我没有多的衣服再给你垫。”
没听出来话里玩笑的意味,陈泱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去看看我车上有没有。”说着便要往回走。
纤细的手臂被握住。她回眸的同时,沈时昱松开了手,“陈泱,我挺忙的。”
他严肃起来时,下颌会收得更紧,神情凛然,眼里没有笑意。
陈泱乖觉,原来这时候往往他指东向东,哭闹都立刻收起来,毕竟得罪医生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直到她一言不发地坐上副驾,才猛地清醒过来。不对啊,自己早就不是他的病人了,在怂什么呢?
悠扬的巴赫在车里环绕,暖意回升,熟悉的草药辛香也更加浓郁。陈泱始终扭头看着窗外,霓虹灯飞驰,在她瑰丽的脸上奔过一道道光影。
沉默中,疲惫占据高地。她的头慢慢靠上车窗,长而浓密的睫毛覆住眼睑,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层浅浅的影。
路口等红灯时,沈时昱转头去看,只见她呼吸浅而平稳,这回是真睡着了。
睡梦中她松开了手,披在身上的西装滑落至腰间,被淋湿的披肩凌乱地皱成一团,露出单薄的肩头和下面玲珑起伏的线条。
仓皇收回目光,他抬手关掉音乐,又将温度上调了一些。
绿灯亮起,迈巴赫缓缓滑入夜色。
陈泱是被手机震动吵醒的。她闭着眼从包里摸索出来,嗓音迷蒙:“喂。”
对面静了两三秒,接着就是炮仗似的一顿输出:“你总算接电话了。说好回家吃饭的,怎么转眼就说来不了了?文心说你回剧组了?就非得赶这么一顿饭的功夫?”
在陈女士的一连串追问中,陈泱清醒过来,转瞬就想好了说辞:“妈妈,对不起啊。剧组那边只请了一天假,我明天的戏又排在早上7点。之前的航班取消了,剩下只有这一趟。”
顿了顿,陈泱咬着下唇,忍过喉间的哽咽,轻声道:“我也不想的。”
陈芸哪里舍得真怪她:“唉,那你吃晚饭了吗?别顾着睡觉又饿肚子,你看你瘦的。”
“吃过了,别担心。”手指绞着披肩的流苏,陈泱试探地问:“爸爸他生我气了吗?”
“没有生气。泱泱,我们只是心疼你。”
情绪有时候很奇怪,像鲁伯特之泪,又坚硬又易碎。侮辱和攻击不能使她败退,而一句关心却要叫她溃不成军。
害怕被陈芸识破,她匆匆承诺下“拍完这部戏一定回来”便挂断了电话。
眨去眼角的泪水,陈泱这才发现车已停在沈园的大门前。
透过挡风玻璃,她看见熟悉的青砖和朱红色广亮门,门前的玉兰花大朵大朵地开着,这几日下雨,打落了一地的白。
沈时昱站在树下打电话。
他长身玉立,隔着院落昏黄的光晕,像在水雾中浮动的神祇。
注意到车里的动静,他挂掉电话,往车身这边走来。
未等他走近,陈泱已自觉推开车门下去。
寒意冷不丁地扑面而来,她瑟缩了一下,沈时昱便开口:“把西服拿下来,先披着,进去就暖和了。”
陈泱没去开车门,反倒拎着袋子,往前赶了两步:“不用了。易奶奶休息了吗?”
在沈家调理的那两年,易琴芳待她像亲孙女一般。既然来了,陈泱想着还是要去打个招呼才合礼数。
沈时昱也不答她,而是径直走去车边,把衣服拿下来,不算温柔地扔了过去。
陈泱手忙脚乱地接住,他才开口道:“睡了。我让人收拾了客房,你先梳洗,吃点东西。这之后我们再聊。”
顶着他沉沉的目光,陈泱无奈披上西服。
待人走近时,皓白的手臂往前一伸,将袋子递到沈时昱面前:“这是给易奶奶买的苏绣。本来想让我妈妈送过来的,今天正好。既然老人休息了,就拜托沈医生帮我转交吧。”
接过礼品袋,沈时昱有些意外:“怎么会突然想着买礼物?”
陈泱正跨过门槛,身形一晃,轻声道:“算是谢礼吧,谢谢你之前在新月公馆替我解围。”
听到这话,沈时昱蓦地转身,好笑地看着她:“既是谢我,怎么不给我买?”
陈泱眼波闪了闪,移开视线,辩解道:“沈医生什么也不缺,我想送长辈是一样的。”
很难说清他此时心里是何种滋味。
他记挂着那句话伤了她自尊,想要道歉却被拒之千里之外。她倒是爱憎分明,该感激的感激,该记恨的记恨。
思及此,沈时昱意味深长地追问:“那今天这一笔,你又打算怎么算呢?其实,我缺的东西也不少。”
没料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讨要人情,她愣了一下,倒也从善如流地认下来:“沈医生缺什么,但说无妨。在我能力范围内的,自然要好好感谢。”
在她目光不及之处,沈时昱的笑意淡了些:“暂时没有想好,想好了会告诉你。”
心尖像被幼虫轻轻啮噬一般,酸软,酥麻,还有隐隐的痛感。
这个傻姑娘,被人唬一唬,就忘了自己才是债主。
她欠他的,远没有他欠她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