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鬼》玄辰

6、《李仙莲》

　　李仙莲，生于明嘉靖四十年，故于清顺治元年，明末辽东总兵李成梁三女，道教上清派女冠。如果说在华夏历史长河中，大明是朝代之中最具气节，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屹立在悠悠千古中的铮铮铁骨，那么她，虽是这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微尘，却也是浩瀚青史中名不见经传芸芸众生中的傲血。

　　从那个时代的角度来讲，起初李仙莲或许幸运的，家境优渥，锦衣玉食。父亲李成梁教女亦是开明，身为将门贵女，李仙莲不必如别家闺秀一般，受封建礼教束缚，讲求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少时便开始学习诗书经典，甚至同哥哥们一样练就一身卓绝的武艺。

　　大明皇室尊奉道教，朝中文武百官亦然。多年研读道经，李仙莲至豆蔻年华，便生求仙向道之心。在明代理学三纲五常之下，尤其官宦之家，女子若拒绝婚嫁出家修行，难免遭受世人诟病，长辈胁迫。而李成梁力排众人非议，尊重女儿的信仰与选择，甚至以自身朝中人脉，帮助女儿寻得玄门高士名师。李仙莲初欲至京郊玉虚宫追随道官王一清修行，后因玉虚宫道众多为乾道，日常起居恐有所不便，后遂南下金陵，至华阳洞天参入上清门中，修习黄庭之术。仙山古观清修之地，闲云出岫，岁月静好。

　　只是李仙莲美好的生活，在万历三十年的那个秋天，天翻地覆戛然而止。彼时在元阳观中的李仙莲，接到家书急报，信中内容是父亲李成梁及三位兄长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桢所镇守的辽东边境，受到努尔哈赤重兵胁迫。李仙莲当然知道父兄并不敢将此时上报朝廷请求援兵，因为努尔哈赤能至当下这般兵强马壮成了气候，很大程度上是李成梁的纵容和错误判断所致。一面李成梁希望以夷制夷，这样自己手下的军队便可付出最小的代价以逸待劳；另一面努尔哈赤在因图伦城之战祖父、父亲被杀而接任建州左卫都督前，曾担任过李成梁的侍卫，与李成梁私下本就是旧相识，所以官拜都督后，自然没少给李成梁贿赂好处，而李成梁也因此受到麻痹，对努尔哈赤征讨各部的扩张行为坐视不管，造成如今局面。

　　李仙莲也清楚，无论是父亲李成梁，还是三位兄长，在朝中都有政见不合甚至怨怼颇深的官员，平日无事这些人都想挑出些问题，使李家父子身败名裂，更不要说有这种纵容夷狄威胁到边境安慰，铸成实打实的大错。若是此事被朝中政敌抓住把柄，李家父子重则诛灭九族，轻则恐怕也免不了人头落地。李成梁在信中交代，满洲各部缓解战事，多以联姻手段，而此次努尔哈赤也提出，愿李总兵嫁女儿予他及弟弟，结以姻亲之好。

　　只是这个时候，李成梁的五位女儿中，除早已出家入道修行的李仙莲，仅剩李成梁老来得女，最小的女儿二十三岁的李仙芫未嫁，而努尔哈赤的意思很明白，不仅自己要迎娶李家的闺秀，更要为弟弟同娶一位李家的女儿。李成梁被迫无奈思来想去，只得考虑将长子李如松十五岁的女儿陪姑母李仙芫一同嫁到建州。李仙莲看到信中所说，作为姑母，自然不愿意看到侄女如此年少就为家族牺牲一生的幸福与清誉。于是李仙莲自愿放弃修行，代替侄女同妹妹一起嫁给爱新觉罗兄弟联姻。

　　李仙莲先是从金陵赶回京师府邸，与妹妹李仙芫汇合归京师府邸同李仙芫汇合，然后在从京师出发抵达抚顺的辽东总兵府，之后前往建州联姻。按照明代马车的速度，加上李仙芫并不像姐姐一样习武，是寻常没吃过苦的贵族小姐，所以李家姐妹从北京到抚顺花了八天的时间。这期间姐妹二人就有绝对充裕的时间，谈及如何面对这可以说是突如其来的横祸。

　　在明朝的礼教下，不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市井百姓，不论你是仙山女冠还是阁馆闺秀，都要既讲求忠于国家民族，又要同时守全对长辈亲属的孝道，这是传统美德的一面；但封建糟粕的另一面就是，一方面要牺牲家族中女儿们的幸福，保全长辈男子的人际仕途，另一面又要求女子贞节。这个忠加上贞，就等于让姐妹二人两面为难，她们必须要为了父亲和兄长在朝堂中的利益，嫁给番邦首领联姻；但另一方面，又不能真的与夷酋结为夫妻共同生活，因为若是委身鞑虏失了清白之身，死后都是无颜见列祖列宗的。
　　所以一路之上姐妹二人商量出了一个两全但是极端的对策，就是嫁到建州完成婚礼后，利用新娘提前进入洞房等待，而新郎还要继续陪宾客喝酒的时间差，悬梁自尽殉节。这样对于姐妹二人，即能保持清白之身，但从李成梁和努尔哈赤的角度上，所有辽东官员和满洲城主、贝勒等首领，又都见证了李家女儿同爱新觉罗家联姻这一事实，如此一来，李家就能化被动为主动，如果努尔哈赤再返回贸然出兵，就会于满洲各部首领中失信，这个哑巴亏是不吃也得吃了。

　　本来按照常理，姐妹二人联姻给兄弟二人，应该是姐姐嫁给哥哥，妹妹嫁给弟弟的，但是因为努尔哈赤在辽东总兵府给李成梁当侍卫时，曾见过李仙莲一面，虽然这个时候努尔哈赤已经四十三岁，但大概知道李仙莲这个时候已经同样四十多岁了，且是因为做女冠而未嫁之后。率先开口假意恩典，将其赏赐给三十八岁的弟弟舒尔哈齐，自己则迎娶了二十三岁的妹妹李仙芫。

　　此时的努尔哈赤已经有了九位妻妾，最小的乌拉那拉.阿巴亥刚嫁进门一年，年仅十三岁。但按照与李成梁的约定，由于李成梁毕竟是朝廷命官，而这个时候的努尔哈赤虽然也被大明朝廷授予了建州都督和龙虎将军的职位，但是在正式掌权的汉人官员眼里，仍不过只是受恩的蛮夷首领，所以李家姐妹嫁入爱新觉罗家后，应都代替原配成为正妻，努尔哈赤却以自己当年是入赘嫡妻佟佳.哈哈纳扎青的佟家庄园为由，最终将李仙芫还是仅纳作了侧室，虽然找了这样的借口，但实则就是明目张胆悖逆李成梁，给他一个下马威。

　　再说李仙莲这边，比妹妹好一点的是，虽然确是以正妻身份嫁入的，但其实比妹妹也没好到哪去。这个时候的舒尔哈齐也已经有了五位妻子，但是由于他并不认可汉人嫡庶有别那套，所以他的三位妻子是没有正侧之分的。除嫡妻司空睿，又在哥哥的安排下，为了进一步加深与佟佳氏族的关系，娶了佟家庄园另一位格格佟佳.哈萨布苏特，也就是后来四大贝勒中爱新觉罗.阿敏的生母；又因为与海西乌拉部的利益关系，同样是在哥哥的安排下，娶了乌拉部贝勒乌拉那拉.布占泰的妹妹乌拉那拉.滹奈，也就是后来顺治朝的辅政叔王爱新觉罗.济尔哈朗的生母。另两位则同样是被哥哥安排联姻的，嫂子富察.衮代的亲戚，和一样用来笼络与海西的关系，海西哈达部贝勒哈达那拉.特尔固臣的女儿，这两位格格都是主动看上他，让父亲和姑母主动向努尔哈赤求亲的。

　　当晚李家姐妹二人如约同步在各自的洞房里悬梁自尽，只是结局不同的是，妹妹李仙芫确实是在努尔哈赤的洞房里，借三尺白绫带着大明儿女的孑孑傲骨去了。而李仙莲则在悬梁后，被前来吃醋的司空睿和哈萨布苏特及时救下，保住了性命。后来经司空睿从中调节，舒尔哈齐答应暂时不与李仙莲行夫妻之实，以免刺激到她在做极端行为伤害自己的生命。但司空睿知道，其实舒尔哈齐年少时去李成梁军营里探望努尔哈赤就见过李仙莲，她一直是他心里的白月光。加上虽然李仙莲此时已经四十一岁了，但为什么佛教和道教都说当下是末法时代，因为明朝的道士是真实修，四十一岁的李仙莲因修习黄庭内景，看起来仍像二十多岁的模样，容貌一点不输妹妹李仙芫，谁让古代没有视频，努尔哈赤也是失算了。但能光明正大的把她娶回来，舒尔哈齐心里都开花了，不惜花重金按照关内府邸的制式，请来汉人工匠为李仙莲修建了精美的居所。所以司空睿为了保住自己作为嫡妻在家中的地位，加上自己压在纠结要不要一并逃进关内回到湘西，就告诉李仙莲，自己愿意帮她想办法离开建州逃回关内。

　　最终，司空睿也确实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由于万历三十七年舒尔哈齐因带兵出走黑祉木称帝事件被秘密处决，余下的妻妾家眷除子嗣在后金担任官职，自立府邸的之外，也四散出逃自寻活路，其中就包括司空睿和李仙莲。经历数年颠沛流离，整整十九年，已经到了花甲之年的李仙莲终于回到了北京，并证明身份来到了二哥李如柏在京的府邸，这里也是她和妹妹曾经在京师的家。再见到十九年未曾谋面的哥哥，风尘仆仆的李仙莲开口只说了一句：“哥，我恨你。”这一天，是天启元年九月十三日，李如柏自尽于宅中，并不是因为萨尔浒战败，或者朝臣非议，只是如今才想明白，一生再也无颜面对自己至亲的最疼爱的妹妹。

　　虽然不久后大明王朝覆灭，李仙莲却没有再度选择以命殉节，而是一直致力于反清复明，并收了新任辽东总兵王廷臣之妻，也是刘肇基之女刘氏为弟子，师徒二人假借道门为表，实则暗自集结江湖抗清义士。因为在大明遗民中，恐怕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爱新觉罗家了。

　　李仙莲的死是太过悲壮的，所以讲述前的铺垫，一定要先让大家轻松些。顺治元年，此时的李仙莲已是八十三岁高龄。莫说是明末清初那个医疗条件本就落后还战乱频发的年代，就是放在现当代八十三岁的老太，连上小区里的健身器材，大多数都比较吃力了。顺治元年，这一年，相信大家都不陌生，也是清兵入关的那年。李仙莲等反清复明义士，在孝庄皇太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和幼主爱新觉罗.福临入关路上截杀，穿过重重护卫，但持剑直逼到驾前的，也仅剩李仙莲一人。她还是失败了，终究是被御前侍卫生擒。孝庄并没有即刻处死她，而是同样好奇，这究竟是怎样传奇的一个人，耄耋之年的老太，竟敢截杀新主。

　　当时的李仙莲，也许是已抱有了必死的决心，也许还想寻得侍卫放松警惕的机会反杀，反而是淡然，未作出任何反应。但当辅政郑亲王赶来，再次见到她，简直不敢相信，却不可能认错这位自幼教他汉学谋略的——“大额娘？”济尔哈朗口中简单的三个字，击溃了李仙莲最后的心理防线，她瞬间暴起狠狠将心口撞穿在侍卫的刀尖上：“我从未嫁入爱新觉罗家，更非是你的大额娘。吾自始至终，都是大明的女儿。”这，是她最后的遗言。

　　或许生在每个年代的人，都无法改变时代的环境与背景，但这并不能否认，她们在那个时代下所犯的错，有时候并不是她们的错，而是那个时代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