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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陵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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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府檐下张灯结彩的,往里头拐去,就能瞧见各处木廊上红绸高挂。
婢女小厮们四处忙碌奔走着,与风碰撞的脸上都是一模一样且恰到好处的笑容。
喜庆极的吹乐声回响在整座府宅之中,像是要宣告来往的所有路客们,今日是何府嫡公子何长筠的二十四岁生辰。
何长筠是个病秧子,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全崖州的百姓都知晓。
因为何府自这何长筠一出生开始,那去药房购药的路就没断过一回儿。
所以在何长筠十岁那年便有道士算出他活不过二十五岁的谶言来。
如今他二十有四了,全崖州的百姓都在等着这话是否是真的,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何府只有他这么一个被捧在手心的独子。
且从未有人见过何长筠的模样,他一直被养在宅院之中,不与外人接触,有人曾好奇,试着想见见这被养在深宅里的青年长什么样,可都被府里的下人给斥责了去,不论来人身份有多尊贵,只要触及何长筠,何府上下所有人都会翻脸。
久而久之,外人就对这何长筠的好奇愈发深重起来,但又寻不到探求的路子,只能眼看着心里头发痒。因曾有人说,他自己误打误撞跑进过何长筠所住屋的偏院,一不小心就瞥到了一眼里头正躺着晒太阳的人,那一张脸,嗐!长得极其俊秀,竟比那女人还要秀气不少,一开始还以为是这何世华在府里藏了个娇美人,但转念一想,那不就是无人见到过的何长筠么!只那一眼,险些被何府里的下人拿棍子打了出去。
在这之后,便将那何长筠的相貌传得仿佛谪仙一般神。
但是隋秋觉得好没意思。
不管是那何长筠还是今夜的生辰宴。
她抓着一把长长的红绸往院里的水井走去,那架势像是要将那口井给端了。
也不知这何府上下为何有那么多繁琐至极的规矩,又甚是奇怪,令隋秋百思不得其解,今儿个交代给她的任务便是拿这些红绸去,将其绑在何府上下所有可见之处。
说是每年到何长筠的生辰都会如此置办。
但至于为何要到晚上才开始,隋秋不想知道。
走到井边儿,隋秋并没有照着上头吩咐的那样,而是漠然地将红绸给一通扔了进去。
她才不愿给何家人做任何事。
隋秋讨厌何府,讨厌何府人,讨厌何府上下的一切所有。
因为在早一个月前,她还不是何府的打杂婢女,她是红葳山上的守陵人,她母亲隋悠则是上一代的守陵人。
守陵人世代相传,谁知到了她这一辈,做不成了,倒成了别人家的奴婢。
何府当家人何世华喜好神迷之说,尤其是对风水一事极其看重,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发现的红葳山,所以当他得知红葳山下葬着一处规格极大的皇陵时,便没有半分犹豫地买下了这座山。
隋悠得知这个消息后,是不同意的。隋家人世代守陵,且又是皇陵,岂能被一户小小的富商给抢占了去?
何世华派去的人一开始是好言相劝,可日子久了,看着上头的脸色,他们便也不耐烦了起来,索性直接将人给轰了出去。隋悠能受此屈辱,但她不能让隋家人世代守护的东西受了屈辱,又知那何世华崇奉迷信,待人临到家门前,铁了心一头撞死在门前的树干上,血溅三尺,含恨而终。
何世华知道后,只觉得晦气,但又不肯松掉到手的白肉,只能寻求德高望重的道士求助,那道士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于是便顺着何世华的意告知他方法,得了法子的何世华一下便豁然开朗。
他们拆了隋秋的家,还将隋秋和她的妹妹隋音给买进了府里打杂。
隋秋今年正好二十岁,与这何长筠还是同一天生辰,奈何除了隋音,没有人会记得她的生辰了。
看着那条红绸渐渐沉入井底,隋秋转了个身就想着坐下,靠在那井背上,可才坐下没多久,就见绿罗急匆匆地跑来,一边还叫喊着:“公子!公子!”
隋秋懒得理她,默默缩了缩身子,紧靠着井背,试图不让绿罗发现自己。
可绿罗的眼睛尖得很,一下便瞧见了隋秋。
她显然是被吓了一大跳,惊恐地大叫一声:“隋秋!你要死了不成!好端端坐在这吓唬人!”
隋秋冷冷抬眼看着她,绿罗被这眼神给怵到,打了个寒颤。想起她守陵人的身份,绿罗就觉得晦气,眼下急切,少了斥候,于是瞪了她一眼后便匆匆离去了。
奇得很,隋秋想。
按平日绿罗的脾气,早就破口大骂了,哪里会像刚才那般。
这绿罗是何长筠生母徐士兰的贴身婢女,她母亲是府内管人的王妈妈,家生子,但自小跟在徐士兰身侧,养得跟那闺阁小姐也没差了多少。绿罗眼高得很,一心想找机会到何长筠跟前伺候,徐士兰又将人看得紧,苦于找不到门路,至今都没到何长筠跟前去。
绿罗是见过何长筠的,毕竟是跟在徐士兰身边的人,也定是见过何长筠觉得好,才坚定地想要到他那去。
况且以她这炫耀的性子,早就传得府上所有婢女小厮们人尽皆知了。
甚至还有传她会是第一个进到何长筠屋里的婢女,但绿罗听到这消息并不高兴,反而恐慌,她急急堵住那些人的嘴,就怕传到上面的人耳朵里。
所以这些事便就只在暗不在明。
隋秋一进府,就听闻以前有个生了歪心思的婢女,被徐士兰发现了,直接用棍子打死扔进水井里,泡了三天三夜,捞上来时整个人都泡开成一团了,吓得当场见到的人三天吃不好睡不好。
这样的警告十分简洁明了地告诫了所有人。
所以绿罗至今都是安安分分的,不敢有所动作。
隋秋本就心烦意乱的,想着人既不见了,也得个清闲,索性回屋去找隋音去睡觉,毕竟今日也是她的生辰,但过不过都无所谓了,她又不是娇养在深宅之中的小姐。
可今夜这何府上下是注定不能让她安生了。
隋秋刚回到坡院,躲过来来回回到处跑的下人们,脚还没踏进去一步,就被急得到处跑的王妈妈叫住。王妈妈年纪大了,眼睛花,再加上夜里视线昏暗,她根本没认出这是谁就一个劲地跑过来,像是一头发了狂的母牛般胡乱冲撞着。
王妈妈在何府多年,领的是管人的差事,年头一久那小官架子就上了来,逮着人就开始骂,也不管你是谁。进府一个月,隋秋也不知被这花了眼的老婆子骂了多少遭。王妈妈吃的油水多,才没几步路就累得大喘气着,跑起来那青砖板都要震上一震,隋秋还没躲那秽语就已经先行一步落到自己耳朵里了。
“小贱蹄子!吃了干饭的东西!槌哥儿不见了!你不去寻,跑回屋里躲懒去!?”
说着她那只沾了油水的荤爪就要扑来抓着隋秋的手,好在隋秋有底子在身上,不然被这一爪子抓去,指不定得红下一层皮。
王妈妈没抓着人,更气了,指着她的鼻子就骂。
“你这贱蹄子!回该叫人来将你炖上一炖!看你还老不老实了!人家都往外跑,你倒好,跑回去了,”王妈妈越说越起劲,奈何对面半天不出声,她眼睛花得很,只凑上来眯着一双细眼想看清这是谁,“你是哪个院里的?半天不说话?要不是今夜槌哥儿不见了,我定要好好教教你规矩。”
隋秋默默往后退着,心想她怎的还不走?好生啰嗦。
东边院里忽地起了一身喊,王妈妈身上的重肉狠狠抖了抖,推了一把隋秋便提着笑急着朝东院的方向跑去。
她定是以为东院那寻到人了,才媚着笑蹿去溜须拍马。
隋秋冷哼一声,关起坡院的门后便往里走。
隋音身体不好,年纪又比她小五岁,干不了重活便只能躺在坡院里。
这还是隋秋争来的唯一一处能落个清闲的地方,毕竟红葳山那么大的地方都被占了去,这何家人给她们置出一间空院也是不难的。
屋子里的灯线虽是微弱,但至少能证明里头有人在等着她。
想到这,隋秋心情就好了些。
只是还没进屋,就听见坡院那右墙上闹出了些动静来,隋秋以为是哪里的老鼠,刚抓起扫帚就听见一声稀里哗啦的“飒飒”声响,像是她早些天置在那晾晒的竹筐被碰掉了一地。
隋秋心里暗暗骂了一声这老鼠,提起扫帚就往那院墙走去,却倏地发现那右墙上正悬挂着一白袍男子,他双手吃力地撑在墙头上,昂着头满怀歉意地对上自己吃惊的视线。
一棱轻轻洒洒的辉月披落在他周身,显得他一张微微泛红的脸极其白俊。乌黑的发丝垂落在半空中,随着那风轻轻摆晃,像是落下人间的谪仙。
“抱歉,你能帮我下来一下么?”
隋秋一颗心突突直跳,她总感觉这不是一件好事。
可又总不能让人再上面挂着,她将扫帚放好,慢慢地走向院墙,随即伸开手示意他跳下来。
青年有些狐疑,他问:“这样真的能接住我么?”
隋秋狠狠瞪了他一眼,作势要收回手,那青年急得喊住:“别走!我跳!”
他一咬牙,眼一闭,直滚滚地从墙上翻下来,隋秋也紧着力准备将人给接住,但人落下的那一霎,隋秋有些惊讶。
她在想。
这人好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