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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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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气热,礼堂里连电扇也没有,空气都汗津津的。辅导员赵利民站在讲台前给我们机械系97届新生训话,没麦克风,他需要拔高嗓门,但又不想失去友善亲切的语调。这把他累够呛。他不时抹抹脑袋上的汗珠,歇两口气。如果他听到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坏了他的情绪,他就停下来,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个方向。学生们的目光象无数只标枪一样跟着他投过去。杂音象气球一样被扎灭了。整个礼堂渐渐安静下来,然后,赵导若无其事的重新亲切起来。
第一次跟赵利民打交道,你就会被他的热诚和坦荡打动,他相貌英俊,身材结实匀称,表达能力强,可是,你又感觉到你不能对此人太托心,在所有友善得体的言行举止之中,似乎还有一个夹层,那个夹层不软不硬不冷不热,是完全没有生命的东西,而夹层后面,是一片茫无涯际的黑暗,没人知道那里藏着什么,所以也没人会去轻易试探,但稍为乖觉的人都会察觉到这种黑暗,并且叮嘱自己小心点,别去惹他,别踏入茫茫的黑暗。
那天,赵导号召同学们积极参加班级的管理工作,每一个班级都需要一名班长,一名团书记。他希望有想法的同学找他谈。他会给每一个希望锻炼自己的同学一个公平的机会。他说话的时候面露善意,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象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每位听众都觉得他非常坦诚,但探照灯带有监视的意味,所以大家也没全信他的话,毕竟大家都读了这么多年书,老师的计谋大家还都是有所领教的。
随后,赵利民把机械系学生会主席桂芳国请上台。这位仁兄早在第一排准备妥当,踩着不紧不慢不卑不亢的步伐走上台前。桂兄生就一副军阀身材,矮胖,小眼睛,一脸疙瘩,小小年纪已经拥有可观的腹部,走起路来四肢以腹部为中心频繁摆动,象鸭子,象仰壳的甲虫。人不可貌相,此兄一开口,满堂神游物外的年轻人竟无不侧首相望,谁的声音这样柔和,这样有条不紊,这样谦恭,但又是这样老成持重的打官腔。此兄代表机械系学生会招兵买马,希望广大学弟积极参与什么宣传部、生活部、体育部、文艺部之建设。
那个时期我性格偏狭,尖酸刻薄(现在仍未痊愈),对所有站在讲台上的人挑三拣四,归根结底其实是一种嫉妒。我这人向来熊包,不敢抛头露面,害怕当众讲话,但心里又不服输,又渴望舞台,所以我告诉自己讲台上这些人厚颜无耻,谎话连篇,形式主义,言之无物,势利眼,公报私仇,因循守旧,贪得无厌,然后在脑海里把自己想象成深沉的思想者,激烈的摇滚乐手,放荡不羁的诗人,插科打诨的喜剧演员,以达到心理平衡,然后才能继续躲在人群里心安理得老老实实混日子。
散会后,不管会上讲了任何内容,同学们都会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散场,三五成群,女生窃窃私语,男生挖空心思在女生面前卖弄嘴皮子,一群人象一团嗡嗡嘤嘤的野蜂一样向前开进,走回又酸又臭的寝室,钻进黏糊糊油腻腻的食堂,象囚犯一样提着饭钵子排队打饭,一起咬嚼食物,不能自控的发出哼哼哝哝的声音。
晚饭后,隔壁319寝室的老四兴致勃勃跑到我们320。此时我们寝室里只有四个人。
老四总是敢于表达自己,但嘴皮子又不够利索。他吞吞吐吐的向我们宣布:他将是班长。看着他既自信又害羞的样子,我们这些新结识的同学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
你找赵导谈了?正在临摹钢笔字帖的老幺边写字边问他。
谈了。
你咋说的?胖子问。胖子正在跟老九下象棋。
我就说高中三年我都是班长,比较适合那个啥,适合当这个班长。老四说。
胖子和老九乐了。老幺低头对着字帖笑。每逢这种情况我反倒不好意思再起哄。我惊奇的发现老四此时反而比刚才淡定。
我说,赵导咋说的?
他说行,让我当班长。
那咱们得恭喜四哥了,以后得靠四哥罩着我们了。尽管还不大熟悉,我实在忍不住还是要调侃他,我忍不住。
老八你这说啥话呢?老四以后的事还得靠大伙维持。
别整没用的,啥时候请我们吃饭。老九说。
请,肯定请。
老四还没说完,老九陡然大喝一声,拿棋子狠命砸了一下棋盘:将军!死胖子,你的死期到了。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都说老九是个神经病。
老四走到二人的棋局前,象个将军一样端详了一阵,然后支支吾吾的同时给双方支招。
胖子说,四哥,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不但支招,而且同时给俩人支招,我给你钱你到门口市场买副象棋自己下得了呗,最关键的是,你说的是啥啊,请讲普通话,咋的,还得给你配个翻译啊。下个象棋成本咋这么高呢?
大伙哄笑。老四也跟着笑,支支吾吾又说了半天。我猜他的意思是让胖子买个助听器。
我们机械41班共十七名男生,320寝室10人,319寝室7人。在老五建议下,所有男生按照年龄而不分寝室排行论兄弟,故有老四,老八老九之说。老五叫赵向阳,他为此提议自豪了二十多年,而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隔壁319寝室的老五来到320。寝室里的人基本都在,闹哄哄的。
不知道谁提起昨天老四声称自己将是班长的事。
那不可能,老五说,我刚跟赵导谈完。
胖子说,老五,你说啥?
老五老老实实又把话说了一遍:那不可能,我刚跟赵导谈完。
老五,你说话得慢点,我听你和老四说话都有点费劲,你俩谁跟谁学的?胖子说。
大伙哄笑,尤其老九,笑声尖利。
老五说话确实有点不清楚,但跟断断续续的老四又不一样,他是纯粹发音有问题。含糊不清。胖子说那是因为他的舌头短。胖子经常把舌头卷起来模仿老五,大伙谁也憋不住乐。
老五回骂了胖子几句。
胖子说,五哥,你说啥,听不清?
大伙又是哄笑。
老五见无法赢得口舌之争,也不介意,转而讲述他跟赵导谈话的过程。可见他已初具政治人物的素养。不过他支支吾吾,也没讲出什么具体的细节。他说,跟我谈完以后,赵导让我叫老四去到院办找他,要再跟老四谈谈。
听到这话,大家才有点相信他。
到了食堂开饭时间,大家马上忘掉了这档子事,闹哄哄的奔向食堂。
午饭后,老四又来了。
所有人都躺在床上。胖子鼾声如雷,海山躺在上铺翻武侠小说,我半睡半醒,只有老幺坐在下铺写钢笔字帖。
老幺睡我下铺,我听见老幺小声说,四哥,老五刚才说他是班长?
嗯,赵导刚才找我谈了,让我当团支书。
团支书和班长谁大?老幺说。
不知道啊,应该是班长吧。
那你是二把手啊。
啥二把手,这些都是闹着玩的。老四似乎比平时说话流利些。
行,二把手也不错。
啥玩意一把手二把手,好好练字吧,我走了。
老四刚出门,老九说,操,完蛋货,老四到底被老五搞下来了。
老五还挺有办法啊。海山说。
你们都没睡觉啊,老幺说,那咱们就不用这么小声说话了。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把胖子也吵醒了。大伙一通开玩笑。这时候老二进来了,他也住319。他从一盒红山茶香烟里抽出几只,挨个给大伙发,也不管你抽不抽。我们这些刚从高中毕业的蔫吧老实孩子没几个人会抽烟。只有胖子和海山接过烟,点着,三人围成一圈聊天。
寝室里闹哄哄的,我在上铺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好像也是跟选班长这事有关。寝室渐渐安静下来,因为大家都想听老二怎么说。
老二说,我已经跟赵导说好了,我当班长,老四,团支书,老五,体委。
老五当体委?老九尖叫一声,这死胖猪,站在队列前面,多给咱们丢脸。
胖子拿眼睛瞅了他一眼,说,说的有理啊,不过你对胖人好像不够尊重。
老九说,我错了,胖哥,咱俩接着下棋。
我说,你们都说自己是班长,这玩意儿挺抢手啊。
老二眯眯笑,接着说,老八,不信你就等着。其实吧,我去之前不知道他俩想干,早知道,我就不去跟赵导谈了。他边说边打量众人。
他说,一会儿我找老四和老五谈谈。咱们一个班的,别因为争这□□玩意儿让外面人看笑话。实在他们俩想当班长,我可以退出。完事,他俩再商量一下谁当班长,不就完了?我本来就不想当,就是玩玩。我这样的人要是当了班长,也真有点见鬼。
但是,他又说,既然我已经跟赵导谈了,也不能完全没个结果,张一回嘴,不能就稀里糊涂算了。
寝室安静下来,大家一时没什么好说的。
老二随随便便岔开话题,大伙七嘴八舌开起玩笑。
晚饭前,老四又来了,笑嘻嘻的。他叹了口气,仿佛在嘲笑自己。他说,这回团支书也没捞着,赵导让我当体委。
你是越来越完蛋了。老九说。
老四只是笑嘻嘻,不说话。
啥意思?胖子问,降一级咋还高兴了?
没事,老四说,给啥就干啥。
老九说,肯定有问题,看你这笑,非奸即盗。
到时候就知道了,现在都是瞎传。老四说。
就你这种话都说不明白的,以来别来我们320瞎白活,滚蛋。老九说。
老四说,我都是听说的,说不准你们别…
别啰嗦,你就说到底让老五干啥了?老九打断他说。
据说是啥也不干。老四说。
那咋回事?团支书不是空着吗?老九说。
老四说,还有女生呢,咱班有个女生叫刘静,听说后面有人给她说话,已经跟院里领导打招呼了,她必须团支书。
老五耷拉着脑袋进来了。老四眼睛骨碌骨碌转,走了。大家都不说话。胖子打开他的床头的小收音机,在滋滋啦啦的杂音里调频道,最后停在了“白大夫生殖泌尿热线”栏目。
总有土里土气的人打进热线咨询一些生殖系统的问题,语言粗俗直接,愚蠢透顶,简直有恶作剧的嫌疑。白大夫对各类问题似乎胸有成竹,不急不缓。他对各种器官直呼学名,毫不扭捏。胖子听着嘿嘿直乐。
老二叼着烟走进来。他看了一圈,笑眯眯的说,都老老实实在这学这玩意呢?
胖子冲他使个眼色。
老二看了看老五,像只猎犬,发现了点什么。
咋的,老五,有事啊?老二说。
没事。老五说。
没事?没事才怪呢?老二又扭头看看大伙,说,来,出来,咱俩唠唠。
二人离开,直到九点钟才回来。此时老五笃定多了。老二还是笑嘻嘻的冲我们眨着他的小眼睛。
十点半,已经熄灯了。老二穿着背心三角裤,踏着拖鞋来到320。他说,谁有吃的?妈的,刚才躺在床
上才想起来,晚上忘吃饭了。躺在床上肚子咕噜咕噜叫。
你这种智商也不需要吃饭了。老九说。
胖子说,白天没啥事别出去瞎溜达,把自己整丢了。
大伙七嘴八舌开始调侃他。他也不生气,笑眯眯的,只是说,到底谁有吃的?
我柜子里有碗面,还有香肠。我说。
还是老八有好东西,快,拿来。
我从上铺把柜子钥匙扔给他。
老九说,来,二哥,我这有热水。
老二斜眼看看他,说,我泡好了这面,你们可不许抢。
谁抢你那点□□玩意,我都吃饱饱的。老九说。
老二咧嘴笑。他说,看看你,都咽唾沫了,我估计我离你近点都能听着你肚子叫的声音比我的还大。就你们这帮狼,吃饱了也不耽误你们。我还是回我们319吃吧。319虽然没意思,但是没人抢吃的,一个个都可蔫吧了。
胖子说,别的,我以我的人格保证,谁敢抢你面条,以及香肠,我削他。不是想吃你东西,你给我们讲讲晚上你跟老五干啥去了。
有胖子说话,我就放心了,看胖子这体格,我估计没人敢跟他叫嚣。
胖子一米八五,体重二百四十斤。
等泡面的时候。老二说,赵导同意让老五当班长了。
这么轻松,就又换了?
哪有那么轻松,赵导意思就是让我干,我说为了班级团结,也为了不打消赵向阳同学的积极性,我可以不干。
他咋说?
人家赵导是干啥的,摆弄不明白咱们这么几个傻小子?他不大乐意让老五干,但听我这么说了,他说,国良(老二叫郭国良),难得你这么有心,那咱们就再设置一个生活班长,你来当,既然你这么支持赵向阳,你就在平时工作中多支持他。
老九说,哎,你跟赵导谈的时候老五在哪?
他在楼下小树林里等我。
老九尖笑。
老二接着说,老五也是要面子,感觉跟大伙说了当班长,完了,没整上,不好看。
老九又干笑了一声,说,这傻逼,官儿迷。
方便面泡好了。老二大口吃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就算不饿的人,听着这种动静也受不了。我咽了咽口水。
老九说,来,我尝尝啥味儿,这个口味我还没吃过呢。
胖子说,我都打包票了,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如果老九胆敢尝一口,那我也得尝一口。
老幺说,行,我只尝一小口。
老三说,你们太过分了,二哥吃点方便面你就这样,二哥,你吃你的,我报名喝一口汤,不要面,就汤,汤就行。
老二说,你们这帮饿狼,我就知道,等一会儿,你别动手啊,我再吃一口。
选班长的过程大致如此。那会儿,我头一次离家,每天插着耳机听老狼的《恋恋风尘》,年纪轻轻的人生终于有了一点点离别和羁旅。我有点忧伤,但努力扮出更大份儿的忧伤。我有一个女朋友,脑子里还有一堆女孩的影子在晃荡,对未来还充满幻想和饥渴。我给她们写信,打IC卡电话。这就是我那时候小脑袋瓜里的全部。而老二,看起来已经颇为娴熟的周旋于成人世界,既不乏权谋又充满胆量。他在我们320受到热情欢迎,但是,在319,情形完全不同。我不得不承认,我有点佩服他。观察他能发现我自己在躲避什么,我一边大声嚷嚷着自己无所畏惧,一边拒绝相信自己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