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情》风中念你

2、谢迟篇

　　我在朋友一家三口的牌位前祭奠一碗酒，拎起行李向外走去。门吱呀关上的时候，我轻轻说了一声再见。也许是永远不见了，直到我也下到黄泉那一刻。我没有完成我的承诺，没有照顾好他们母子，但我力保宜阳不破，也算尽力了。
　　行李很轻，一把剑，几身换洗衣服和很少的盘缠。走出大门的时候，我扶在门扇上，忽然想起昨天在我怀中哭泣的小女孩，看看胸前，泪痕已干，但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灼烧，让我的心有些刺痛。韩欣，那个在血泊中晕倒的少女，有一双明净的眼，有一颗善良的心。那天的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澈似水，照出我久经风霜早已苍老的身形。
　　依稀记得，多年之前，有一双同样清澈明净的眼，把我的身影深深刻下，那时我还年轻，满怀热血，一身意气，要为天下做些事情，却不料世情如霜，本以为如磐石的牵绊却比琉璃更易碎，而天下，更只是一个虚妄荒谬的字眼。
　　秦军将退，我已无留在宜阳的理由，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原已漂泊惯了，这次的离去，却隐约有些不舍。韩欣，只愿你人如其名，欢欣无忧度过此生，这段时日的混乱血腥，就当作噩梦一场，彻底忘怀。
　　“谢子，将军请你过府一叙。”传令兵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微一踌躇，随他去了。既然不会再回来，就和这个相交多日的将军说声再见吧。
　　一路上见到的人都向我致意，我只好一一回应。城里的情况并不乐观，我心头沉重，但却做不了什么。他们感谢我相助守城，但城不破的日子一样艰难。
　　韩将军在客厅等我，空荡荡的大厅只有他一个。管家引我进来就退下了。我上前行礼，韩将军却坐着未动，只招呼我坐下。他面前摊着一册书简，我草草一扫，看到韩王的印鉴，似乎是什么秘密信件。
　　“谢子，你要离开宜阳吗？”
　　“是，我本非宜阳人，既然秦军将退，我也该走了。”
　　韩将军默默把书简推给我，我看完大笑。
　　“有人指证我是奸细！将军，你何不现在就把我抓起来。”世上的事实在荒谬，我大笑着，心底却涌上一阵苦涩，世界到底还是没有改变，为什么前不久我还会对它又生出希望？
　　“我根本不信。”韩将军面色平静，声音却有些颤抖，“如果你是奸细，这世上就没有无瑕的人了。宜阳没有你，早已被攻破。奸细，哪里有这样的奸细！”
　　我没有说话，他的脸渐渐显出疲色，心中所想和现实所做未必一致，他在挣扎。我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你对宜阳有功，如果我抓你，一定会民心动荡。我们相交一场，我也不忍心这么做。你先留在我这里，等大王派来使者查清楚，你愿留愿走悉听尊便。”
　　帷幕后甲兵若隐若现，心底苦涩已成激越的怒意，真是布局周密，一边以情动之，一边暗伏甲兵，并肩生死多日，还是抵不过韩王一纸命令。我怒极而笑：“将军可真是信任我。”他眼中流露出不解。我低语：“让我离你这么近很危险的。”长剑出鞘。在他有任何反应之前，剑已架在他颈间。
　　他神色仍未变，但眼中微闪恐惧，我佩服他的镇定，但也知道自己笑的多么狰狞，这让他相信我真有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决心。“我在宜阳待的够久了，不想再留下去，请将军送我出府。”
　　府中大乱，我看着严阵以待的士兵和不知所措的家丁，心中的愤怒渐渐消失，代之以彻骨的悲哀，不久之前，他们有的是和我并肩作战的同袍，有的是我倾力守护的民众，而现在他们却一心想要拿下我这个危险而卑鄙的奸细。世事如此荒谬，我何苦再纠缠不休。
　　韩将军没有异动，我们一步步向外走，我在满是敌意的目光中，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双由明净变的黯淡，由爱意变成憎恨的眼睛，韩欣此刻如果出现，只怕也是当年的重演吧。我暗自苦笑，心头却微微有些恐惧，我从来不是束手就缚的人，但要我如何再次击碎那双眼眸中的清澈明净。

　　我带着韩将军甩掉追兵，回剑入鞘。“现在这种时候，宜阳不可一刻无主。将军，你回去吧，不必远送。”行李留在了将军府，天地间我仅余此身此剑，倒也落个干净利落。拱手作别，孤身远引。
　　“谢子，你到底是不是奸细？”韩将军在我身后出声问道。我转身相对：“韩将军已经放我离开，还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吗？”我们视线相交，他神情郑重而执著。“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我正色答道：“我们用反间计让秦王诏回甘茂，别人也可以用反间计逼我离开，如此而已。”
　　君命难违，我出剑时他没有尽全力反击，也没有让士兵背后放箭，他用这种方法放我走，也算不枉相交一场。我看着他鬓边白发和额间沟壑，叹息一声：“将军，局势尚未全定，就靠你一力支撑了。”我本局外人，事已至此，我不能也不愿再陷在局中。宜阳人视我为不败的象征，其实能够不败的只有神，而我只是人。
　　想起那个拔剑而起的夜晚，到底是什么让早已心灰意冷的我站了出来？连我自己也是模糊的，也许是朋友之子的受伤，也许是韩军死的绝望和生的挣扎，也许是街道上那一声小儿的哭泣，也许是天边划过的那颗身不由己的流星。上天造人，为什么又要让一些人毫无选择的丧失生的希望。
　　那个女孩子问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死伤。到底为什么呢？我无法对她说那是因为每个人心底都有最黑暗的欲望，每个人都是一把伤人的利剑。我更无法对她说，我也曾经是热衷于用战争解决问题的一个人。
　　朝堂上的侃侃陈词，现在看来多么无谓而荒谬。用正义的矛戈扫清暴虐，用正义的军队统一天下，可是世间谁又能代表正义？矛戈和军队带来的不是正义，而只有杀戮、血腥和在生死间挣扎的生灵。
　　我在宜阳所做又有多大意义呢？我给了宜阳人生的选择，却把死带给了另外一些人。手上的血是洗不掉的，不过也无所谓，不过是在过去的罪孽上再多加一些罢了。

　　我从宜阳出来，直奔新郑。韩王想必还在抓我，他可不会想到我正朝着他的都城走去。我倒没想着向韩王和他的朝廷讨个公道，只是很想看看那个说我是奸细的人，那个韩王重臣。韩秦大约很快会议和，有他在，韩将军很可能会为所谓的和平，所谓的韩秦间兄弟情谊被推出。剑在手，我就为韩将军，为韩欣做最后一件事吧。
　　一路上从宜阳逃出的难民络绎不绝，我混在他们中间，也没有人来盘问。我走的不快，后面赶上来的人暗暗传着我是奸细，正被通缉的事情，我只当什么都听不到，不去理会。说来好笑，千锤万炼早已成灰的心，竟然也会隐隐作痛。
　　没过几天，忽然看到前面人潮涌动，纷纷逆流而回。稍一打听，原来秦军卷土重来，断了前面道路，正向这边逼近。宜阳危险！现在去新郑已无意义，秦军既然重来，甘茂很有可能也已经回来，他能回来一定是誓在必得，韩将军挡不住他的。那个月下祈祷的小女孩，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纵然世事昏暗，她也是唯一一股清流。
　　我提步就要往回走，却又站定，我不过是他们口中居心叵测的奸细，既然已经离局，何必再次陷入，也许一回城就会被守军抓住，秦军又至，那才当真是无路可逃。何况虽然人们说谢子在，宜阳生，但我哪里真有逆转乾坤的本事，秦军继续猛攻，韩国救援不利，宜阳迟早会破吧，即使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迟疑间，人流从我身边涌过。一些碎语不经意中溜进我耳中。“韩欣小姐也在后面呢。”“不会吧？”“我认得她，她的马车坏了，被困在路上。”“那么好心的小姐。”“天不长眼啊。”
　　我一把抓住那个人，问他刚才说了什么。他惶恐中看我一眼，忽然面露喜色，说道：“原来是谢子。你一定要救救韩欣小姐，你一定能救的了她。”旁边的人拉他一把，他的脸色突变，大约是想起了我是奸细的传闻。
　　人潮滚滚，他和同伴很快消失了，逃命当前，更没有人注意我这个所谓的奸细。我抢过一个路人马车上的一匹马，逆人流奔出。
　　我沿途留意，却一直没有看到她。远处灰尘漫天，那是秦军的机动骑兵。我的手指越来越冷，快要抓不住缰绳。路上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乱，还混杂着不少溃败的韩国士兵，马的速度只能慢下来，我跳下马，在人群中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回应我的却只有乱纷纷的脚步声和哭喊声。
　　就在要绝望的时候，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抹淡绿，那是她的侍女。
　　我在一处峡谷找到了她，她的马车陷在一个很深的坑里，她只能下车随人群后撤，却被挤的筋疲力尽，落在后面。我把她抱在怀中，这个娇弱的小姑娘，恰似多年前那个破碎的梦。我虽力单势薄，也要尽力守护她的安乐。
　　“他们说你是奸细，我不信。”峡谷中风很大，她用力大声喊。我微笑：“我当然不是。”

　　秦国骑兵离的很近了，前面的路又不通畅，我抱着她攀上山崖。当她低头包扎我流血的手心的时候，我静静望着她，前尘旧事与渺茫的未来混成了一片。
　　秦军呼啸而过，那些来不及回城的人怎么样了，只有天知晓。韩欣靠在我身上睡着了，这一天又累又饿又受惊，可她睡的并不塌实，眉头紧簇，也许在做噩梦。我睡不着，往事纷纷，前程渺渺，就像天上星辰一样让人心乱。
　　未到子夜，月牙儿已快要坠落西天，山上的风呜呜刮着，我虽然找了个背风的去处，还是冷的直哆嗦。“爹！”她一声惊呼，醒了过来，惊惶地看着我。“谢子，我爹他……”我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这晶莹的湿润的水珠消去我最后一丝犹豫。
　　“我们沿着这山往回走，也许韩军已经夺回了通路，或者我们可以通过粮道回宜阳。”我微笑着对她说，看着她的惊惶渐渐平和。
　　“我对我爹说，你不是奸细，让他不要再为难你。”她这才想起了另外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我爹最疼我，一定会听我的。”
　　我心中一动，韩将军把女儿送离宜阳，除了是让她早日离开这危城，也是不想让她看到我们刀兵相见吧。韩欣，丝丝缕缕的怜惜由心底爬上，化做无声叹息。
　　山顶的月光越发苍凉，一处一处的阴影中仿佛潜藏着随时可能噬人的怪兽，这个冬天来的格外寒冷。我扶着她小心翼翼行走在山道上，未来虽然难测，但毕竟有了一个人要守护，拨剑而起，不必再彷徨。再苍凉的世事，再疲倦的人生，终有一抹暖意。
　　极目远眺，宜阳和城外军营的灯火都已在目了。

作者有话说

　　希望谢迟的动心不显得那么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