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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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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影子那一年,我七岁。
那是我第一次到春城,对南方一无所知。
鹤轩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他那年五岁。
“你就是七姐吗?”他昂着头奶萌奶萌地说。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没理他,跟着嬷嬷径自走进西苑去了。
一个身着玄衫、身姿挺拔的男子背着手站在高大的悬铃木下,树叶坠满了一地。
“庄主,七小姐到了。”嬷嬷拉着我走到男子身后,然后躬身行礼。
想起来之前大王的吩咐,我跟着嬷嬷做了同样的动作。
大王是我们草原的领袖,他善骑射,带着我们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
“确定了吗?”男子回头,用尖锐的目光打量我。
“是,这孩子有七窍玲珑心。”嬷嬷说。
“好,好生照料着,不能有丝毫损伤。”男子说。
“是。”嬷嬷点头,带着我走进西苑的一间厢房里。
“以后你的职责就是学习小姐的礼仪,每天陪小公子玩耍读书,就是刚才见的那位。”嬷嬷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给我整理被褥。
这里的冬天可真暖和,没有下一粒雪。
一个月前我出发的时候,卓尔山上还覆盖着大雪。
这里的规矩很多,下人都谨小慎微的,我有时候听不懂或者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他们把我保护得极好,生怕有一点点闪失。
呵……七窍玲珑心而已,在我们草原,很多孩子都有七窍玲珑心。
那日,大王独自深入山里打猎被四只白眼狼围攻,在他打死三只白眼狼后已经没了力气,而雄踞在面前的白眼狼王显然饿极了。
在白眼狼王扑上来的那一刻,一只冷箭从远处飞来,正中白眼狼王的眼窝。
大王一回头,见到的是一位中原人打扮的青年女子。
那女子跟着大王回到帐里,大王问她想要什么,她说:“听闻草原里有很多有七窍玲珑心的孩子,特此来寻。”
“寻这作甚?”
“一味药引。”
那时我正要去找恭王一起捉兔子,却听到陌生女人的声音,于是在王帐外将大王和女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春城第一武术山庄庄主的女儿生病了,需要一颗七窍玲珑心来治病,但最好是一颗年嫩的心脏,好生调养,等到这女孩儿到了及笄之年,心头血便可入药食用。
女人说:“大王请放心,取心头血时并不会伤害性命,到时会把孩子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她对大王有救命之恩,大王说一定为她寻得。
我们草原上的孩子众多,可女孩儿只有我和阿姊,她大我一岁。
夜间雪滴飘落的时候,大王来到我们的帐里,对着阿妈讲了这件事。
阿姊和我偷偷对视,我们都知道大王想要她去做这一味药引子,报了那女人的救命之恩。
“我要去!”我故作惊喜地站起来。
阿妈赶紧把我扯到她身边,瞪了我一眼。
大王难得这样低声下气地求我阿妈,阿妈最后泪眼婆娑地答应了他。
大王走后,我缠着阿妈说我要去,我说我一直待在草原上烦死了,每天都要给几位王子捉兔子累死了,还有大王不是说春城很暖和吗?我就不会挨冻了……
第二日我和那个女人出发的时候,阿爸阿妈阿姊都来送我,大王站在我们身后,想要说话又为难,他最后嘱咐我机灵一点,见机行事。恭王突然从帐里跑出来,他昨晚在后山等了我一晚上,回来也没来帐里找我,我想就让他生气吧,我也不想告诉他我要离开八年或者生生不见,取心头血不伤性命,谁知道呢?
他从马儿身下抓我的鞋叫我下来,我没听他的。
“你不许去!”他大声喊。
“你以后自己去捉兔子吧。”我对他说,没敢看他的眼睛。
他求我阿妈让我留下来,就像平时求我阿妈给他留羊腿一样,可这次阿妈答应不了他,他又求我阿爸,我阿爸也不能答应他,他最后去求他的阿爸,大王也没理他。
他最后自己爬上马来,紧紧抱着我的腰,说他也有七窍玲珑心。
大王先是哄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他大声哭嚷说他都知道了,大王敞开怀抱叫他跳到他怀里,他紧紧地扯着我的衣服,最后大王干脆把他扯下去了,他一直挣扎,最后又哭了。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在大王怀里挣扎着哭着,像个哭包。
恭王比我年长两岁,等我回到草原,不知还能否见到他。
一路上,那女子对我极好,怕我饿着冻着,我问她是庄主的谁,她说自己只是个嬷嬷,我问她嬷嬷是什么,她说只是个下人。
可她武功很高,在路上遇到强盗时总能以一敌十,进退自如。
那日风和日暖,我陪小公子在书房念书,他认认真真地念了好一会儿《国策》,我困得打起盹来。
他突然把我摇醒,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不知道,你叫我七姐就好了。
传闻中的七小姐,谁也没见过,据说她被庄主养在山谷里,但庄主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堂堂第一庄主却要一个孩子的心头血来作药引,所以他吩咐下人不可走漏一点风声。
至于我,他想一个孩子知道什么……
但他不了解孩子,也不了解七窍玲珑心。
这里落日降临得很早,小公子念书累了就叫我陪他玩耍,小孩子都一个样,不管有没有七窍玲珑心都爱捉兔子,他叫我给他捉一只兔子。
我不想麻烦,就说我不会捉兔子,他说大姐二姐三姐都给他捉过兔子,凭什么我不给他捉?
我说那你去找你大姐二姐三姐啊!
他说你不知道吗?大姐二姐嫁到了宫里,三姐嫁到了城南富户人家。
我说我怎么知道,懒得理他。
然后他问我山谷里有什么,我说不知道,他说七姐真是个笨蛋,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理他,反正我又不是他七姐。
后来听下人说,庄主的孩子因为身娇体弱都不能学武功,四小姐和五小姐生下来就死了,六小姐只活到两岁,七小姐一生下来就被养到了山谷里。
小公子也经常生病,那日他缠着我要给他捉兔子我没答应,他软磨硬泡了好长时间,在院子里吹了些风就受了风寒。
负责照顾小王子的下人都受到了责罚。
我去小王子的长生筑看他的时候,他静静的躺在榻上,屋里热烘烘的。
看到我来了,他高兴地向我挥手:“七姐!七姐!”
丫鬟轻声提醒:“小公子别把手伸出被窝了,又要着凉了。”
他不乐意地把手放进被子里,又笑着对我说:“七姐的新袄子真好看!”
来到这里的确不需要担心挨饿受冻,每天都有穿不完的新衣服。
这小子看书的时候安安静静的,笑起来却很可爱。
他问我,“七姐可被父亲责罚了?”
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庄主,我说:“他为何要责罚我?”
他说:“以前三姐带我时我若生了病,三姐也会受到责罚的。”
大夫给他抓的药很苦,屋里一股很难闻的味道,他死活不肯喝药,打翻了好几碗药汤。
我说:“好好把药喝了,七姐给你捉兔子。”
他说:“真的吗?”
我说:“真的。”
他从丫鬟手里端起碗,捏着鼻子就咕嘟咕嘟地把药喝完了,然后哈了一口气。
午后我就提了一只白兔来见他,他见了兔子就蹦下塌来,从我手里接过兔子,放在怀里细细抚摸。
过了几天,小公子的病好了,听说这是他病好得最快的一次。
下人都归功于那只兔子,说兔子给小公子带来了好运。
那晚庄主罕见地走进我的厢房,给我带了很多小玩意,很好看的钗子和玉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和蔼的笑容,这让我有点想念阿爸。
小公子病一好又来找我陪他念书,他念着念着突然问我:“七姐为什么不念书?”
这次我说了实话:“我不喜欢念书。”
他说:“可是其他姐姐都会念书,她们不念书还会被爹爹责罚呢。”
我问他:“念书有什么用?”
他端正姿态,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读书有什么高的?在我们草原,认得几个图腾和标识就够了,最重要的是骑马射箭摔跤打猎。
“七姐为何不喜欢我?”他突然又问。
“我喜欢你啊。”我说。
“那你之前为何不给我捉兔子呢?”他说。
“不是给你捉了吗?”我说。
“我说的是第一次。”他说。
“我那时还不会捉兔子。”我又对他撒谎起来。
“七姐喜欢骗人,你明明就会捉兔子。三姐第一次给我捉兔子捉了三天都没捉到,你一去就捉到了。”他说。
这小子虽没有七窍玲珑心,却有一颗玲珑心,聪明得很。
每天听他念书,我也听会了一些。
很快就过了一年,我八岁了,小公子六岁。
有一日我带他去山上捉兔子,他问我:“你是唐雎吗?”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都是有使命的人。”
我没理他。
良久我才问他,“你为什么说我是有使命的人?”
他说:“因为你没事可做,而且不开心。”
我说:“我很开心啊。”
他说:“七姐还是喜欢骗人。”
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去,庄主很生气,但小公子兴高采烈地跑去抱着他的腿,说七姐给我捉了好多兔子还有青蛙癞蛤蟆云云,庄主立刻就气消了,叫下人领我们去吃饭。
原来那天是小公子的生辰,豪门贵族送的礼物堆满了小王子的小筑,还有世家乡绅给他题了字:祝鹤轩小公子生辰快乐,岁岁平安。
我们两人坐在食桌上,丫鬟小厮端进来很多美味佳肴,除了平时的烧鸡大鹅,还有炮豚、炮牂、长寿桃和红鸡蛋。
我对他说:“对不起啊,七姐忘了你的生辰,没给你备礼。”
他说:“七姐不是给我捉了兔子吗?我很喜欢!”
恭王六岁生辰那年,我送他的礼物也是一只兔子。
不知怎的,我突然很想念他。
恭王的生辰,我们都会围坐在草原上烤全羊,我会和他一起吃一条羊腿,喝同一瓶马奶酒,然后醉醺醺的躺在篝火旁看星星。
草原的星星可真多啊……
小公子的生辰是春天,再过三个月就是恭王的生辰了,是夏至那日,而我的生辰,是在冬天,就是来到山庄那一天。
小公子也许从我的神情里看出了忧伤,他说:“七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说:“我忘记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他点点头,但他疑惑的看着我,又继续往嘴里塞东西。
庄主很少待在山庄,但山庄守卫森严,我经常见到不同的人来往于山庄,一看就是中原武功很高强的人。
庄主除了小公子,也很疼爱他的七小姐,而且听说“春城第一武术山庄”这个名号,是朝廷给的。
所以我想,庄主除了山庄里的事,大部分时间是去山谷里看七小姐,还有给朝廷培养武林高手。
见到真正的七小姐,是在我来山庄五年后,我十二岁了,小公子刚满十岁。
小公子十岁生辰那天,我问他除了兔子想要什么,我给他捉了五年兔子已经烦了。
他说:“你教我骑马射箭吧!”
我看了看他,想了想觉得也好,再过几年我是要离开他的,提前教给他一些本领也好。
他一开始很笨,老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凭我马背上的功夫,每次都能接住他。但他有天独自跑去骑马,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一根肋骨。
庄主收到山庄传出的信,深夜疾驰而来,小公子一动不动的卧在榻上,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庄主没有问下人是谁教小公子骑马的,他知道是我,因为我是从草原来的。
庄主也没有训斥或者责罚我,我感到幸运,又觉得他只是光顾着心疼小公子了。
但我过了几天见到远道而来的真正的七小姐,我全都知道了。
七小姐快要死了,我就要提前作药引了。
七小姐担心自己有生之年见不到唯一的弟弟,哭着求庄主带她回家来。
七小姐跟我同龄,但她跟我一点也不像,她很白,是苍白无力那种感觉,我则是小麦肤色的,她太温柔了,声音永远低低落落、凄凄婉婉的。
她第一次见到小公子就上前抱他,眼泪滴在小公子脸上,小公子悠悠地醒了过来,然后问:“你是谁?”
她说:“傻弟弟,我是你七姐。”
小公子那时正发着高烧,他说:“你怎么变样了?瘦了……”
然后又昏睡了过去。
他半夜醒过来吵着要见我,但他喊的是“七姐”。
七小姐说我在这儿呢。
他看到七小姐,奶凶奶凶地说:“你这丫鬟再冒充七姐,我就把你撵出去。”
七小姐懵了半晌,下人才告诉她这里还有一个七小姐,就是她的心头血药引子。
我走进小公子的小筑,绕进他房间的时候,七小姐不认识我所以努力的打量我,我是见过她的,听到庄主回来的声音我就在窗户边看到了她,看到她病恹恹的样子我就知道她是谁了。
影子的真身。
她问我从哪里来的,我说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她缓缓地说:“我真羡慕你……可你真不幸……”
她又说:“很远的地方是哪里?”
我说:“是草原,很多很多的草原,还有雪山和油菜花,还有满天的星星和圆圆的月亮,当然,有时候月亮像弯钩一样。”
她安静地听着,然后问我:“还有呢?”
我说:“还有密集的蒙古包,奔驰的骏马和游牧的民族,有绵羊,它们身上有各种颜色的记号,有时候会遇到成群结队的狼,但我们会用篝火来对付,或者我们的大王会把它捕来给我们吃。”
我就要死了,所以我肆无忌惮地倾诉,真想念草原啊。
她说:“我除了山谷没去过别的地方,山谷里像个世外桃源,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世人。”
七小姐很虚弱,但我一直没死,她留在了弟弟的小筑里,每天都要我给她讲草原上的故事和一路的风景。
当我跟她说起沙漠里也有绿洲和泉水的时候,她的眼睛像草原上的星星一样闪烁。
我跟她说起我们的生存方式,说起阿爸阿妈和阿姊,还有恭王,她遗憾地说,如果自己不出生就好了,这样母亲就不会死。
过了两个月,小公子可以下榻出门了,他又要我陪他去骑马。
我跟他说:“但你必须和我骑一匹马,这样我才能保证你不会摔下来。”
他满口答应了。
但我们出门的时候,七小姐问是否可以带上她。
我看到她满脸期盼的样子,默默点了头。
然后她跑进自己的房间拿了披风和护膝,还送了我一件红色的披风。
我让七小姐和我同骑一匹马,她坐在前面,给小公子选了最温顺的那匹马。
我们骑马来到山林间,阳光洒满了山野,周围都是芳郊绿茵,小公子滔滔不绝地说,“这里就是我和七姐的秘密基地,谁也找不到。有一次七姐带我来捉兔子,他们找遍整座山都没发现我们……”
七小姐微笑倾听着,闭目呼吸新鲜空气,说:“不如让我做你的影子吧,你替我好好享受这大好风光。”
我说:“只要你能一天天好起来,我们都能好好活着。”
她努力地点头。
我们从山里出来时夕阳正慢慢落在树梢上,我们坐在城南大街上吃面条,七小姐大口大口地吃面,夸赞不停,她说自己一直被要求忌荤腥,这是她第一次吃面条,还是坐在热闹的街上吃的。
在回去的路上,月光清透,她缓缓念道: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
七小姐的身子并不好,我生怕她哪天一虚弱我就要作药引了,所以我在忧虑之余就会好好珍惜快乐的时光,就算再也见不到阿爸阿妈阿姊和恭王,也要不负好时光。
我不仅教会了小公子骑马射箭和摔跤,连七小姐也能独自骑一匹马儿了,但小公子的马术更精湛,他会学着我在马背上做一些花样。
这两年,我和七小姐都长得差不多高了,小公子也长高了不少,他还学会了吹笛子和弹琴。
七小姐在山庄过了两个生辰,她的生辰是在暮秋,悬铃木落叶纷飞的时候。
我叫她七小姐,她也叫我七小姐,丫鬟小厮也叫我们七小姐,还有小公子都唤我们七姐,所以经常会闹乌龙。
有一日,小公子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是叫卓玛巴雅尔图希之类的吗?”
我告诉他我叫乌兰思晨,红色和聪明的意思。
我想起了恭王,他叫成格尔车根,意为蓝色石头。
我试图描绘车根十六岁的模样,不知道他长没长胡子,不知道他有多高了,有没有爱上其他女子。
我也试图帮助七小姐强身健体,但她是娘胎里带来的病根,时常病倒。
在她快要及笄的时候,我们去郊外玩纸鸢,她第二天又病倒了。
庄主已经默认了她这种肆意玩乐的生活态度,而且她生病已是常事,我也习惯了她忽然生病又忽然好转的样子。
可她这次病倒却很久没有爬起来,喂的药和人参汤经常会半夜吐出来,她什么都吃不进去,一个月就憔悴不堪,腰间的丝绦松松垮垮的。
有一天半夜她突然来敲我的门,我开门看到她惨白的脸吓了一跳,她颤颤巍巍地扶着门框,递给我一包东西,沉甸甸的。
“这是盘缠……你走吧。”她说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元气,气喘不停。
她又使劲喘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听大夫和我父亲说……明天就要拿你作药引……放了心头血……你就会死……快,你立刻就走……”
她说完就慢慢扶着墙往回走,消失在黑暗里。
我拿着沉甸甸的银两站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我想活着,可我不想逃命,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替大王报恩,作她一味药引,八年即将期满,我好像一直在等,等刑满释放或者一道死刑。
草原上总有人死亡,冻死饿死被野兽袭击而死,我其实害怕死亡,活着多好,就算天寒地冻,也可以看到雪山和森林。
我想到庄主,他虽然严肃,却从没责罚过我,他虽然把我当作药引,我却感受过他给的温暖……
我想到小公子和七小姐,想到阿爸阿妈阿姊和恭王,不知他们是否游牧到额尔古纳河岸了……
天色慢慢亮了,我把一支玉簪和一支玉笛放在桌上,还有一封信,玉簪是七小姐的及笄之礼,玉笛是小公子的生辰礼,这两件东西是我们上街时我偷偷买下来的。
我的死讯如期而至,带来这个信号的正是庄主。
他很久没来西厢了,这几年他变老了不少,眼角有了沧桑的皱纹。
跟着庄主来的还有一位身穿藏蓝色长袍的大夫,宽衣博带,提着一个药箱。
“这就是拥有七窍玲珑心之人?果然不同凡人哪……可惜不同凡人哪……”大夫先是看了看我的脸,然后目光停滞在我的心口。
他把药箱轻轻放在桌上,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个白瓷碗和一把银锥,对我说:“银锥刺入心脏三分便可取出心头血,姑娘是自己动手还是老夫代劳?”
我从他手里接过银锥,玉柄可是上好的成色,透亮温润,锥体上还有细细淡淡的花纹,精致的外表下,将要沾满我的鲜血。
“你还有什么夙愿未了?”庄主突然说,声音冷静低沉。
“小女子平生独爱草原,如果可以,希望可以葬在卓尔山下,回归故土。”
说完,我就将银锥对准心脏,闭目紧刺。
最先感到刺骨疼痛的,是手腕,好像快要碎了一样,银锥怦然坠落。
我睁开眼,是小公子,他捏着我的手,双眼腥红,穿着他平素里常穿的月白色寝衣。
“父亲,请您放了她,我们可以找到最好的郎中给七姐治病,而不是活生生杀戮一条生命。”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站在我面前,跟我差不多高了,我突然觉得他长大了。
“混账,难道你不知道,为父已访遍天下名医,万事俱备,只差这一味药?出去!”庄主严厉地呵斥。
小公子在庄主面前一味温顺恭敬,这次却坚决抵抗。
他僵直地挡在我面前,对着庄主说:“敢问父亲大人是如何确认她的心就是七窍玲珑心的?”
庄主一直无词,只说:“这……”
一旁的大夫解释道:“这女子从小生长在天山脚下,食的是天山雪水,心脏自然是极好的药材。”
小公子不急不慢地说:“说到心脏纯净,我自幼饮用的是古井泉水,甘洌爽净,吃的是千年人参,我的心脏比她年幼两年,况且比起一个外人,我更有资格作七姐的药引。”
庄主气得涨红了脸,目眦欲裂,怒吼道:“不自知的东西,滚出去!”
小公子缓缓弯腰拾起银锥,站起来就往心口刺去,嗯哼一声,我看到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忍不住叫了一声。
庄主和大夫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跳过来查看小公子的伤势。
献血从银锥刺进处渗出来,染红了温润的白玉手柄,一滴滴掉落。
“大夫!快……快!”庄主没命似的喊叫,眼泪直流,大夫手忙脚乱地在药箱里翻着瓶瓶罐罐的东西。
小公子疼得弯下了脊背,双手压在桌沿,他的脸和手瞬间惨白无色,我连忙扶着他,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
他还不忘把那白瓷碗拿过来接住他的鲜血,气若游丝地说:“这世上……没有七窍玲珑心……”
大夫这时才慌忙地把白纱布捂在小公子的心口上,尽量不碰到银锥,他已经很痛苦了。
他突然直直地往后倒去,我使劲抓他的手臂也没抓住,只听“嘣”的一声,他已经惨然倒地,插着银锥的胸口红了一大片。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庄主说的,他躺在庄主怀里,用尽力气说:“爹爹……求你……用我的血来治七姐……不要逼她死……好、不、好……”
七小姐不知道小公子就快要死了,当丫鬟一勺一勺喂她鲜红汤药的时候,她颤抖着嘴唇问:“这是……什么?”
丫鬟说:“老爷说这是鸽子汤,对小姐的身体有用。”
七小姐慢慢喝了一口,闻到很不同寻常的鲜味,又问:“那个七……七小姐呢?”
丫鬟说:“今儿没见到她人。”
七小姐瞬间湿了眼眶,滚下床来,说:“快……带我去见她……”
当七小姐被两个丫鬟搀扶着走进我的厢房的时候,小公子正静静的躺在里间的榻上,身上盖着一层白纱。
她明明是来找我,见到我却很惊讶,“你……你……怎不离开?”
我红着眼睛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她上前来撕开我的白色罗衣,又扒开我的亵衣,看到我完好的肌肤,终于瘫软在地,又哭又笑地说:“吓死我了……”
我连忙蹲下将她扶起来,小声说:“我们说好的,都要好好的。”
但我马上想到躺在里间的小公子,突然喉咙哽咽,又说不出话来了,泪如雨下。
“你……怎么了?”她才止住哭,看到我哭了,疑惑地问我。
我哭着对她说:“得到小姐垂怜,在下喜极而泣。”
她说:“你啊,跟我弟弟一样傻,我把你当很重要的人。”
然后她又说:“对了,你可见着我弟弟了?”
我说:“见着了,他……今早骑马出去了……”
说话时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呵……那他定是去给你买礼物去了,他前两天还一直缠着我打听你的生辰呢,说你啊……咳咳……从没过过生辰……我告诉他……你的及笄之礼是在冬天。”
我悲恸极了,可我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这、真好啊……”
我怕是收不到他的及笄之礼了……
十五岁那个冬天的及笄之礼,我是在草原度过的。
实际上,在小公子死的那天,我就离开了山庄。
那夜我一直呆坐在小公子塌前,当然,除了我,还有庄主和一群郎中。
为了小公子,庄主把全城的郎中都请来了。
小公子没有一点呼吸,很多郎中摇摇头走出去了。
我无力地走到院落里,月光从悬铃木缝隙间掉下来,叶子沙沙地碰撞着,有点像平日小公子窗户里飘出的笛音,我想起初见小公子时他说话的样子……
一个黑影突然从树上掉下来,我吓了一跳,一个蒙面黑衣人站在我眼前。
我退后两步,问:“你是何人?”
“呵……我是何人?”他慢慢走过来,一步、两步,低头看着我,他在笑,声音在笑,眼角也在笑。
好熟悉的感觉……好陌生的感觉……
他像一个人……
恭王……
我的蓝色石头……
那时我偏不叫他恭王,也不叫他成格尔车根,我总学着中原人喊他的中原人名字。
我只有求他给我另一半烤羊腿和马奶酒时才故意轻柔地唤他“恭王”……
记忆波涛汹涌地醒来,他教我捉兔子,又叫我给他捉兔子,我说你为什么不自己捉,他说我就喜欢看你捉……那年我们遇到一头小狼,我用他的弓箭射死了小狼然后被母狼追赶,他点燃火折子把我护在身后,说我可是恭王,本王会护你……母狼张牙舞爪扑过来的时候他张开双臂,大喊着叫我快跑……然后大王救了我们……
然后……我在这里活了八年,他远在天边……
他是什么样子?
他在我梦里越来越模糊,只有一个隐约的身影……
他突然摘掉面纱,露出久违的笑容,“哈哈哈哈……怎么变傻了?看来没吃烤羊腿真会变蠢啊。”
“蓝色……恭……恭王。”我连叫他的名字也变生疏了。
“本王在呢。”他温柔地答应,然后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
他全然变了,变成了一个有力量的草原男儿。
来到这里我经常半夜偷偷哭泣,哭着哭着就到了新年,哭着哭着就到了一个人的生辰,哭着哭着就见到了七小姐,然后带着七小姐和小公子骑马倚斜桥,满街到处跑……只是我还是改不了半夜偷偷哭泣的毛病,特别是我们玩累了归来时看到庄主左拥右抱七小姐和小公子的情形时。
我不禁在他怀里抽泣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他胸口的衣衫上。
“怎么了?不哭了……嗯?本王在呢……谁欺负你了?本王去打他一顿……好不好?”他轻轻说着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哭着笑着说:“没有人欺负我……”
“呵……那就是想我了?”他发出低沉的笑声,暧昧的气息钻进我的耳朵里。
他的声音又荡漾在我耳边,“我是来带你离开的,这个鬼地方这么远,让本王找了好久。”
“不……我不能离开。”我说。
他挑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神情,皱着眉头说:“为什么?夏天快要到了,等过了冬天,你的及笄之礼一过,他们就会……你知道,心口挨一刀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现在不能走……有人需要我……”我说,因为说来话太长,所以不知从何说起。
“听着,思晨,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你说这里有人需要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更需要你,你的阿爸阿妈阿姊,他们想你想得发疯,还有我……我以前还以为阿爸说的是真的,你有一天真的会回来,可是当我一天一天长高,我才知道他们都是骗人的。那个女人对阿爸的救命之恩,凭什么要你来报?何况……根本没有七窍玲珑心……那只是大人用来哄我们的神话故事。”他滔滔不绝地说。
“可是小公子为了救我,他就要死了!”我激动地说。
“我不管什么公子,你说我为何急匆匆地来找你?你阿爸去年死在了战场上,你阿妈染上了瘟疫,她求我一定要让她在死之前见你一面。”他说。
我的脑袋里发出“哄”的一声,有很多东西在一瞬间坍塌了,我以为……我会先死去……
“阿爸……战场?你别骗我……你是不是吓我的?”恭王从来没对我说过谎话,我真希望他现在是在骗我。
他说:“你知道,草原上太冷了,很多牲口被冻死了,很多男人打猎时被饿狼咬死了,很多女人孩子也被饿死了,一切都在变化,中原人嫉妒我们水草丰满,牛马肥美,不断有中原人来侵犯我们。我们开始了抵抗和主动袭击,我阿爸带着我们所有草原男儿上了战场……除了你阿爸,我大哥二哥也战死了……但我们夺得了城池。我们不用一直追逐水草生存了,我们的城池,春天开花,冬天温暖,思晨,你可以做我的王妃,我只要你。我说过,我会护你,一辈子。”
“阿妈……她怎么样了?还有阿姊呢?”我问他。
“一个月前我出发的时候,她已经下不来榻了,你阿姊每天榻前榻后照顾她,也染上了一些。”他说。
失去得如此猝不及防不堪一击,我见阿爸的最后一面竟是那么多年以前,我今天失去了小公子,我也快要失去阿妈阿姊了……
若不是他紧扣着我的双肩,恐怕我早已瘫软在地,我的眼泪好像都干涸了,我说:“我跟你走,现在。”
回到草原以后,我们有城池,有帐篷,有铁骑,有良民。
我告别了阿妈,告别了阿姊。
很多年以后,我又见到了小公子。
我已是恭王妃。
中原大军压境,黑云压城城欲摧。
我立在城墙上,看着恭王深入敌军。
他是草原上的男儿,英勇善战,以一敌百,可我一看到他的蓝色战袍深入险境,我就吓得急捏手指。
中原人也有骁勇善战的,有一个穿月白色战袍的中原将军很是抢眼,英姿勃发,频频射死我方大将。
只是……他的骑术箭法……眼熟得很……
他最后把箭支射完了,提刀翻身下马杀入重围,最后和我夫君战在一起。
敌寡我众,我方士气越来越盛,那个白袍将军腰间被我夫君砍了一刀,献血染红他的白袍,我正解气,却看到他的身上掉下来一根白色的东西,原来是一支短笛,温润的白玉……
是我亲自挑选的白玉短笛……小公子最爱的白玉和短笛……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那张举世无双的温润的脸……
“快,收兵!”我急切地对身边的传令兵喊。
传令兵没反应过来我的意思,我方是可以一举歼敌的。
“我说鸣金收兵!我是王妃!没听到吗?”在我们国家,由于恭王对我的宠爱,王妃的口谕无人不敢遵从。
恭王听到鸣金收兵号令怔了一下,白袍将军瞬间扭转了局势,但我方众多小将已迅速收兵。
恭王骑马归来时有些愠怒,他质问我:“王妃,你为何要紧急收兵?你难道没看出来我们就要大获全胜了?”
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想你杀了他……”
“谁?”
“那个中原将军?”他突然反应过来。
“是,他就是小公子,年少时用性命救了我性命的人。”我说。
恭王有点难以置信,蹙眉沉吟片刻才说:“莫非……你当年对他……也有了爱慕之情?”
我不知道,但我一辈子无法将他忘记。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
我在春城第一武术山庄发生的事,后来都悉数讲给了恭王听,他突然想起了我送给小公子短笛的事。
他说:“要不是他刚才护着那支短笛,也不会中我一刀。”
恭王是个醋坛子,所以我对他说,“恭王,别生气,我对他可能只是愧疚之情,毕竟我以为他早已死去,所以这么多年耿耿于怀。”
恭王神色缓和了一些,说:“本王可以理解,再说,你已是本王的王妃,他抢不走,只是……日后再来犯,我杀他不杀?”
我也犯难了。
听闻近年来中原鹤家军声名鹊起,所以不是别的,正是春城鹤家。
鹤轩……他们的旗子上有一个“鹤”字……
第二日大军又兵临城下,鹤轩威风凛凛的骑在马背上。
我恳求恭王让我见鹤轩一面。
于是恭王没有带兵杀入,只是站在城墙上叫嚣,“鹤公子,今日是否将你的白玉短笛放在帐里了?若你将那宝贝放在身上,恐怕又要失手于我啦!”
人人都叫他鹤将军,没人知他原是个公子书生。
鹤轩说:“你调查我?”
恭王说:“本王于八年前凑巧亲临过贵府一次。”
鹤轩问:“何时?”
恭王说:“你死去那日。”
关于鹤轩死过一次的事,是个秘密,他瞬间震惊,但又压抑住了情绪。
恭王说:“你屡次带兵攻打我境,就为了立功升官?就我所知,春城鹤公子可一直是只闲云野鹤啊!”
鹤轩说话了,但我们站在城墙上没听清。
恭王懂唇语,他跟我解释:“他说,为了一个执念。”
恭王忽然哈哈大笑,大声说:“我欣赏你,为了执念。”
鹤轩有点儿震惊。
恭王指着我,说:“看看这位是谁?”
鹤轩这才认真的看着我,我变了很多,但他忽然流动的眼神让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
他嘴唇动了动。
恭王说:“他在叫你的名字,乌兰思晨。”
恭王亲自打开城门,鹤轩单枪匹马奔入城池的时候,我又看见我们年少时红妆春骑的模样。
他长出了胡子,皮肤也不如年少时白嫩了,我问他:“小公子近年来可好?”
他平静地说:“没有王妃好,八年前睁开眼听闻王妃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便食不安寝不寐,杀戮倒能让人安稳些。”
我跟他说了声对不起,“那时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告别。”
我以为他又要冷嘲热讽我几句,可他突然问:“王妃可还喜欢捉兔子?”
我说:“很久没捉了。”
他说:“我也是。”
我问他:“七小姐还好吗?”
他说:“七姐活到了今日,没再用心头血,遁入了空门。”
我想起往昔岁月,感慨良多,泪眼迷蒙,“活着就好。”
“小公子婚否?”我后来问他。
他自嘲的笑笑,说:“心有执念,怎敢误人。”
小公子回到南朝以后提了一个国策,说北朝久攻不下,不如用金银与他交换兔子、马匹和西域玩意。
自此,南北朝和谐共处,共享盛世,世人称之南北之治。
只是,我再也没见过鹤轩,直至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