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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既见长安使人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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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真的有信就好了。
杨骎手里握着一只黑檀木的信匣,拇指往上轻轻一推,匣盖划上去,匣中空空如也。
多么希望能够收到父亲从交趾写来的信啊。一别十数载,上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是他已经脱离囹圄,健康尚可,算来今年他也要六十岁了,只是不知是否有人照料他的生活。上一次见父亲他还在狱中,斗室之间,父子相顾无言,太多过往,心照不宣。待他的罪有了定论,发配去交趾启程的时候,杨骎那时已经在西域前线和突厥人作战了,一恍然自己已经到了父亲当年做父亲的年纪,而看看自己眼下尚孑然一身,有些孤清,却也乐得一身轻松。
南望,遥拜,父亲,六十大寿安康,快乐。
饶是如此,仍有昔年的宿敌不肯放过父亲,派去保护他的几位游侠至交杨骎是信得过的,父亲的安全自然无虞,而且看在姐姐是皇后的份上,那些人也不敢太造次,不过是耍些小聪明给自己添堵罢了。
自从陛下降旨召杨骎迁居回长安后,这样的小动作就不断,先是御史台零零星星关于自己举止不端、行为不检的奏疏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换汤不换药地来一轮,但皆无凭无据,加之杨骎既没有官身,也没有爵位,只担着个世家子弟国舅爷的虚名儿,参得重了,没的打陛下的脸,因此不过就是小雨微风,三两天便被如山海般的奏折给埋了。
听说宗正寺要专门派人来给自己搬家的时候,杨骎的心里就有了数,肯定会有人趁此机会动手。因此早就安排老管家和乳娘把自己最贴身,最宝贝的东西都装箱先前就运回长安了,这么大的一间宅子,其实最紧要的东西也就三两箱,几卷孤本书,几幅友人相赠的书画,然后就是这个信匣了,因是父亲留给自己的,所以格外珍视。
然后就好整以暇地看派来些什么货色,折腾些什么猫腻,可比南市演的百戏精彩多了。
有游侠的保护,生命安全不成问题;谅他们也不敢对皇后的弟弟、齐国夫人的儿子下毒,因此杨骎判断充其量是弄一些可大可小、可重可轻的事情来阻止自己回长安,怕的是陛下给自己一个关键的职位,平衡朝堂,分出谁的权去。
自荐枕席的花魁被杨骎买通了,现下已经安全送到南方去,她要往瓷枕里藏的那封信伪造得也很拙劣,杨骎本来想留着等被搜出来的时候好好嘲笑一番这个幕后使阴招的人,居然把一封交趾来的信伪造得跟自己书案上的雪浪纸一样干净,但后来又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年少的时候爱出风头,吃了不少暗亏,现在上了岁数,好歹要韬光养晦着些,自己现在的景况,卖惨比逞强好使。
唯独令杨骎没想到的是,这个躲在暗处的人派来了罗剑的弟弟,罗戟。
杨骎自问和罗剑之间的那些事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罗剑知,但这个躲在暗处的人对自己很熟悉,于是又放了罗戟这支箭。
我本长安客,哪得山中久居?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了。
倒还真是罗戟这一支明箭,射中了杨骎回长安的决心。
另外那六个神武军应该是对手派来盯着自己的,选的肯定都是白丁出身,家世清白,按照常理,走了这一遭,杨骎就会将这几人当做自己回长安的第一批心腹来培养,就算不在近前行走,只要能在府里进出,少不得就有能用上的时候。
对方烧冷灶,布闲棋,很有耐心,很把自己当做一个对手。
可惜他们时运不济,走在路上居然真的遇见土匪了,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吧,都省得杨骎自己动手了。
当然,这个土匪也有可能是背后那个人安排的,觉得这几个人已经暴露了,真真假假的,杨骎懒得费那个脑子琢磨了。
只有这个罗戟是个意料之外的变量。
有心之人派他来,但他却毫不知情,显见得是来背锅的,如此,杨骎就免不了要伸手捞他一把了。
弟弟是弟弟,哥哥是哥哥,一根树藤上,也能结出不同的果,杨骎对此深有体会。
这桩事到此也就此打住了,那六人已死,杨骎想要调查也找不着入手的突破口,只能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了。
回长安第一件事自然是面圣。
陛下在延英殿见的杨骎,没选紫宸殿就是不想搞那么正式。自己这个姐夫当年也是个冷灶,早在他和姐姐成婚前,杨骎就拿他当一个可敬可信的兄长交往,这些年下来,尽管父母和离闹得整个长安城的勋贵圈都人尽皆知、父亲入罪流放又闹得天下皆知,但是杨骎同姐姐姐夫这层关系,一直不曾变过,因此陛下见自家人就不喜欢隔着君臣的礼数,杨骎也愿意让姐夫感受到一些遥远的亲情,至少在自己面前,可以少一丝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屁股在垫子上还没坐热,陛下就拉着杨骎说自己给他选了几个萝卜坑,让杨骎看看想去哪个。
杨骎对姐夫这股盛情难却,便将那写着官职的竹片一一翻开来看。
嚯!
杨骎挑了挑眉毛。
一是中书省的中书舍人,正五品上,掌参议进奉,草拟诏书表章;
一是尚书省的吏部侍郎,正四品上,专管文官秩阶和铨选;
一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正四品,专管分查尚书省六部,分巡地方州府县诸上下官员。
“姐夫啊姐夫,您可真是我的亲姐夫!这几个坑,一个比一个深!”杨骎扶额叹息。
皇帝陛下温和的笑容带着几分年轻时候的活泼,轻轻拍了拍杨骎的肩膀:“朕爱惜你一片人才,眼下朝廷缺人手,才把你往那关键的位置上放,打虎亲兄弟,你这个内弟,难道不该为朕分忧?”
“姐夫你是了解我的,这些年我在东都过得逍遥快活,此番回长安也是抱着主要对母亲尽孝,顺便帮朝廷分忧的心思,您可倒好,尽把我往那又苦又累又没钱还得罪人的地方放。”
“朕不拿你当外人嘛。”
“求您把我当个外人,给我寻个什么卫尉少卿、崇文馆学士这样轻省又体面的官做。”
皇帝哈哈大笑:“想躲清闲?没门,朕找你回来就是出苦力的。”
杨骎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
皇帝换上了舒缓却郑重的语气:“子腾啊,前朝积弊已深,朕想做点什么,可老臣势力逼得朕举步维艰,朝中缺乏像你这样的干将,朕的苦处,你不会不知道。”
杨骎当然知道,但他选择沉默,或者消解这种沉重。
“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变革从来都是一桩难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事缓则圆,水滴石穿。”
皇帝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道理是不错,只是下棋总得先走第一步。”
杨骎点头认同,却也爱莫能助地说:“我的这个身份,不宜在明面上担任要职,没得成了出头的椽子,要是被揪住以前的事,到时反倒给陛下您添麻烦。”
这话说的是实情,皇帝本人也沉默了。
少倾才万分遗憾说了句:“放着你这把刀不用,朕手痒得很!”
杨骎哈哈大笑。
“这样吧,姐夫,您在前台唱戏,照理说我得跟着你扛旗,只是我父亲过往在朝局中牵涉太深,我往后退一退,对您、对我姐姐、对太子殿下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好歹咱们是一家人,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我给您敲敲边鼓。”
“哦?”皇帝来了兴趣,“怎么敲?”
“反正我也回来了,我想着还是做回我的老本行,在太学里做个教书先生,替您挑一挑人才,有的棋,这一步用不上,可随着局面铺开,就是一条大龙啊。”
皇帝思忖了一下:“确实,现在把你放到吏部去,恐怕你的日子也难过,太学确实是个好去处,就这么办吧!”
事情商定下来,太学这个不虚不实的职位正与杨骎不尴不尬的身份相当,入秋正好招收一批生源,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可皇帝尤嫌浪费人才,说再给杨骎找点什么事做一做。
杨骎慌忙摆手拒绝:“姐夫,你可怜可怜我,我现在家室还没着落,这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得赶紧给自己张罗张罗?您可别给我安排太多活!”
皇帝眼睛一亮:“说到这事,你姐姐昨晚还跟我说她给你安排了一桩,对方是谁来着……朕给忘了,反正跟你外祖父那边也是沾着亲带着故,一会儿她来让她跟你细说……”
后来那日杨骎准时赴约,就是在聚香楼的相亲乌龙事件了,回想起来,杨骎不禁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