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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谄媚的玉兔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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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杳本以为自己会过一个孤清的春节,岂料既不孤也不清,到最后她都恨不得能有片刻清静辰光。
起先是母亲姚氏看青杳一个人过年“可怜”,生拉硬拽地把青杳“扭送”到她现在的家里,也就是杜氏茶铺度过了除夕和大年初一,青杳本来就是客居,因此谨守客礼,倒是平平常常的过了。事情的失控要从大年初二姚氏带青杳回门说起。
青杳的外祖父母早已去世,因此姚氏所谓回门便是去妹妹家串门子,恰逢姚姨母的女儿、青杳唤作婷妹妹的,带着在吏部行走的姑爷、抱着新得的儿子也回了门,两厢一比较,把青杳比成了个孤家寡妇,她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姚氏觉得颇为抬不起头来,话里话外贬低青杳来给她自以为的尴尬处境解围,于是青杳在她的口中就变成了——
“我家杳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盼她孤独终老、倒毙街头的时候能有个人用席子把她裹上一裹送到乱坟岗去……”
“婷儿啊,让你的孩儿认青杳做个干娘吧,等她老了,管她一口饭吃……”
“婷儿姑爷,你们吏部衙门有没有要续弦的同僚?不拘出身背景年纪的,但要是人品好就成,给我们青杳牵牵线……”
……
除了这些,姚氏还反复跟青杳耳提面命地强调“今年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明年你过了二十五我操心也没用,不会有人再要你了……”
在很多很多的瞬间,青杳一边低头拔手指上的倒刺,一边在脑海里天人交战,用孝道的约束抵抗她对姚氏绝情的冲动,她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还不如过个孤清的春节呢,也好过受这样人间炼狱的酷刑。
因为和罗戟年前就约好要同时和双方父母摊牌,所以青杳几次三番地找机会想把这茬话头子跟姚氏提起来,可是又不敢把话说得太实,只是迂回委婉地表示自己在太学的上司给自己牵线了一个太学生,毕竟是上司的命令,青杳也不好回绝,以此探探姚氏的口风。
姚氏一听就蹙起了眉头:“太学生?多大年纪?家里干什么的?”
青杳眨了眨眼睛,虚中带实,实中带虚地说:“年纪嘛,比我小……小一点。”
姚氏像是大理寺经验丰富的狱史,语气很硬地盘问:“小多少?”
青杳没敢说七岁,折了个中:“四……三岁。”
“三岁?”姚氏眼珠子转了转,“属马的?”
青杳含糊了一下。
“属马的跟你属兔的也算不上相配,好歹女大三抱金砖吧,”但姚氏却没有要放过青杳的意思:“他家里是读书做官的?还是做工经商的?”
“祖上是从军的。”
“从军的?”姚氏似乎是要把青杳每句话都重复一遍然后再加上她自己的判断,“有功勋吗?”
青杳犹豫了一下没回答,姚氏的巴掌已经拍到了她的背上。
“顾青杳!你呀你呀,你不长记性呀!你忘了你死了的男人是什么出身了?你怎么还敢往军户人家上靠?你是挨打没挨够,还是还想被人用火烧一次?烧不死你不算完是不是!你要气死我呀!我不同意你跟这个太学生!”
还没开始谈呢,就谈崩了。
青杳不由得叹气,看来跟罗戟的路还道阻且长呢。虽然不知道他那边怎么个情况,但恐怕比自己这边顺利不到哪里去。
于是大年初五一大早天不亮,青杳立刻就收拾东西往她通济坊的小家跑路回程了。
不过这次春节,青杳有一个大大的收获。
看着婷妹妹的姑爷在街道里坊间备受尊敬的样子,青杳突然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新的部署和规划。
婷妹妹的姑爷在吏部不过是个正八品下的征事郎,也就比无品无级的胥吏大那么一丁点,就这么一丁点都足以让他在里坊横着走了,青杳想了想,自己进了国子监当女学师,虽然一进去只是无品无级的助教之职,可只要升任博士,那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六品学官,到时候青杳还不得像王母娘娘似的被邻里街坊给供起来?到了那个时候,青杳嫁个太学生算什么大事?这个太学生是她前小叔子又算什么大事?她是官了,邻里街坊那些老婆舌还能管得着她顾大人的家事?!到时候婷妹妹的姑爷见了青杳都得给她行半礼!
此并非不可实现之事,只是要快,青杳想,姚氏至少有一点说对了,时间不等人,青杳的岁数毕竟放在这里,她跟罗戟永远隔着七年的时光,自己真要是越过二十五岁去,恐怕当个正六品的官就不够了,再往大的官,她顾青杳可就没把握能升上去了,那不是光靠才学就行的,得朝中有人、还得有机遇呢。
想到这里,青杳在身前攥紧拳头给自己鼓劲儿,一念清明,她觉得自己一定得抱住万年县主这条大腿,跟着她好好干,她作为太学的副学监,又是皇亲国戚,自己升任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青杳想到这里,笑容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脸上,觉得日子又有盼头和指望了。
沿着巷子口走出去一拐就到了家,青杳发现杨骎在她家门口百无聊赖地守着,于是脚步顿了顿。
杨骎一偏头也看见顾青杳一路走一路偷着乐,打趣她问道:“哟,乐成这样,捡着狗头金了?”
青杳的笑容僵在脸上愣了愣,不知道该不该往回收。
按照她从前的原则,甭管跟杨骎有多熟,见着他是绝对要避嫌的。
可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青杳决心当个力争上游的钻营之人,攀附万年县主自然是正道正途,同理可得拍杨骎的马屁也绝不是邪门歪道。
更何况他俩掰开了揉碎了也得算作是一家人,青杳又不藏私,回头见了万年县主跟她报备一声就是,只要不干出越级上报这种事来,若是能同时取得他们两个人的信任,青杳的官途说不定升得还能更快些。
不就是拍马屁么?别人拍得,她顾青杳有什么拍不得?
反正还不就是官场上虚与委蛇那一套,上对下也不过是利用,下对上也不必有几分真心,只要能用、有用、听话就成。
青杳把自己身上的枷锁拆开,简直豁然开朗。
于是立刻绽放出笑容:“先生什么时候来的?等久了吧?快请进屋坐。”
杨骎被顾青杳突如其来的热情招待震得往后退了半步,闹不明白她这忽冷忽热的是什么妖法,若不是之前登过她的门,简直要怀疑里面有个蜘蛛洞,自己一进去就会被蛛丝缠住敲骨吸髓了。
杨骎怀揣着一丝“我倒要看看你又要作什么妖”的好奇心跟着顾青杳进了屋,看着她招呼自己在炕上的暖桌上围炉坐了,还很是周到地递过来一个靠垫,然后又手脚轻快麻利地生火、烧水、煮茶,直到一杯暖茶端在手心,杨骎都难以置信这一切是真的。
“我不是在做梦吧,顾青杳,”杨骎斜眼看着她递过来的那杯热茶,“你别是给我茶里下了毒?”
说着低下头轻轻嗅了嗅那杯茶,露出谨慎的神色。
青杳给了他一个不识抬举的表情,然后趁那表情没有酿成鄙夷立刻用笑容替换了:“先生真会开玩笑,我把您给毒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啊?”
杨骎觉得要不是自己经过一些生死场合,此时绝对要禁不住跳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想,且先看看这玉兔精要怎么套路他这位杨长老。
青杳不仅亲手给杨骎奉茶,还捧出了茶果点心推到他的面前,闲话家常似的问:“先生是来跟我说正月里的月旦延期的事吗?我已经知道了,年前听羽楼就给我报信儿了。”
说完把一只刚削好皮的水晶雪梨举到杨骎的面前。
杨骎简直都要受宠若惊了。
“顾青杳你别这样,太吓人了。”
“我怎么啦?”
“这样,又给我奉茶,还给我削水果。”
“可……先生上我家来做客,这不是待客之道吗?难不成您想让我把你给撵出去?”
杨骎一副见了活鬼的表情,偏了脑袋审视顾青杳。
青杳心里则在想这人是不是贱骨头,对他好点都得觉得人家要害他。
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对坐各吃了一只雪梨。
青杳用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梨汁,抹了抹嘴问:“先生找我是不是有事?”
杨骎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兴师问罪发难的,于是从怀里摸出一叠画笺,“啪”的一声摔在了两人中间的暖桌上。
“你看看你给我画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青杳扒拉了一下画笺,都是她为了还杨骎的人情债,在年下随手画的几张他的小像,于是垂下眼,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自从小年那日在他府上无意看到万年县主赠他的小像后,青杳便确认所谓的画像不过是杨骎和女子调情的手段,原本确实是要为了报答他的出手相助认认真真画的,但因为隔了这一层,青杳只想胡乱涂鸦几笔草草了事,不想出于自己笔下的任何文墨落于他的手中。
杨骎把画笺一张一张地举到青杳面前逐个儿数落:“你看看这是我的脸吗?尖嘴猴腮的,我让你画出我的英姿勃发,我不说貌比潘安宋玉,那也是堪比周郎的,你这画的啥?最便宜的春情话本子里的小厮都比这个像样!”
“还有这个,这衣裳颜色你怎么配的?绛紫色的袍子,配猪肝红的裤子?你当我是什么?青楼里的龟公吗!”
“还有这个,你会不会画背景?人身后的楼阁线条都是歪的!顾青杳,你也太糊弄我了吧!你不想画你给我趁早吭声!”
青杳低着头,垂着眼,心想这不想画的话怎么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只有他杨骎退货的道理,可没有她顾青杳拒绝的道理,否则便是自己理亏了。
“你说话呀,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
其实说起来,这几幅小像青杳确实态度不认真,画得不走心,不过她落笔时也发现自己根本想象不出杨骎正常的样子,自己跟他所有的回忆,不是在吵架,就是在挨骂,因此下笔的时候怎么也捕捉不到他的神态,于是出来的成品就成了这样。
青杳小声说:“以先生的身份和能力,便是要宫廷画师给您绘像也不过是等闲之事,但是您非得找我,那我就是这个水平,您也别对我指望太高了。”
杨骎素来认为顾青杳是个要强之人,以为自己这一番激将说辞定能激发出她的斗志和好胜之心,一鼓作气给自己画出几张绝顶英俊潇洒的的肖像来,可谁知她这么一副“我就这样了你看着办吧”的态度简直就是在给杨骎本就不满的情绪上拱火。
“你看看你是什么态度!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杨骎觉得顾青杳还没怎样,自己倒是被她气得先失态了。
青杳虚情假意地应付:“我于绘画一道上原本就无甚天赋,先生忘了,当年上学的时候,东市放生池写生的作业还是您给我打的底稿呢,就这我也才拿了个良。”
杨骎一时讷言,仿佛这一切全成了自己的错处。
“你……你……”杨骎真的被噎住了,你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不要自暴自弃,再练练,我也不是那么着急。”
青杳半是试探半是逢迎地表示:“天赋我是没得学了,技法一道等开了春,我向万年县主多请教吧。”
说罢觑着杨骎的脸色,看他对自己突然提到万年县主什么反应。
杨骎毫无反应,只说:“你等她?那早呢,她去东都了。”
青杳并不打算见好就收,她甚至厚脸皮地准备蹬鼻子上脸。
“只要先生愿意等,练练就练练,只是,我若画得好了,先生打算怎么赏我?”
马屁精嘛,当然要打蛇随棍上,青杳发现自己居然非常得心应手,像是被开启了某种天赋一般,脸皮一厚,简直大道通天。
杨骎也颇感意外,如果他没记错,这是顾青杳头一回跟他开口要东西,虽然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开玩笑多过认真,但他还是觉得很新鲜,因为这几乎有点下对上撒娇卖乖讨宠的意味了,谄媚的人做这样的姿态自然是令人生厌,但是自矜诤直的人突然柔软了身段,还是很能叫人舒适的,杨骎甚至都有点飘飘然的迷糊了。
尽管感到意外,杨骎的理智也一直在脑中不断警报,但他还是想看看顾青杳这玉兔精要耍什么招数。
“你想要什么?我看你也不喜欢那些金的玉的,俗气得很。”
“谁说我不喜欢金的玉的?我最喜欢金子了,金块、金条、金元宝、大金链子,我都爱的不得了呢!”
“呸,撒谎精,要我说,有的人送你一枝野花你都呵护备至,我送你的东西,金的玉的你都视作粪土。”
“先生什么时候送过我金的玉的?”
“这是我说的重点吗?”
“这难道不是重点吗?”
“行,你想要金的玉的?好办啊,上我府上挑去,看上哪个我送你哪个!”
“我不要,我又不是谁的东西都收。”
杨骎觉得自己被玉兔精绕进去了,不禁扶额:“你这个女人太难取悦了!那你说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的东西金的玉的可比不了,”青杳觉得时机已到,是时候用戏谑的语气敲竹杠了,“先生也不是给不起,就怕先生不肯给呢!”
青杳刚想说出“我要先生保我官运亨通”这句话时,突然门外一阵急拍门,把两人的注意力都骤然吸引了过去,连带着也把青杳这敲诈的后半句话也给堵了回去。
“顾大姑娘,顾大姑娘在家吗?”
青杳听出是父亲的邻人的声音,应了一声,迅速起身迎了出去。
“顾大姑娘,不好了,你快回去看看吧,你父亲家里出了大事了!他让你带上钱赶紧去救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