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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我是长安风流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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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秋云的房门“哐”的一声摔在青杳的脸上。
对于在此等烟花之地见到杨骎这件事,青杳既有一点感到意外,又丝毫不感到意外。
意外的点仅仅在于,怎么越是不想见到这个人,越是走到哪里都偏偏能见到。
青杳无悲无喜地转过身子倚着二楼的栏杆看楼下铺着红氍毹的圆舞台,一群年纪不过十二三的小女孩们在师傅的指导下练习舞蹈,那师傅很是严厉,步调动作稍有不准确就要拿藤条抽打。
排练的是一曲新罗舞蹈,动作虽然看似简单,但是要配合呼吸将动作和节拍配合到位,向来是诸舞种中最难者。青杳回忆起自己上学时为了在舞蹈课上拿好成绩,故意选了难度最高的新罗扇舞,咬牙坚持练了六个月,如愿以偿拿了优,可是当年纯粹以考评优异为导向的青杳哪怕学了这扇舞,也再没什么用处,除了考试那天跳了一回,就是上次罗戟和王适的烧尾宴上,青杳在西市的阿西娅酒楼跳过一回了。
女学究竟教些什么才是有用的呢,青杳反复思考,一边看着楼下的小女孩跳舞,一边想到女学改制的问题上面,思绪一下就飘远了。
屋外的青杳气定神闲,屋里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碧秋云倚在内室的推拉门旁,双手环臂地欣赏杨骎上蹿下跳的模样。
“哎,我的玉佩呢?你看见没有?哦!在这儿呢!”
杨骎此刻已经自己把衣服穿了个七七八八,但是急得团团转像个大男孩的样子还是把碧秋云给逗乐了。
“大人,我认识您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您兵荒马乱的呢!”
杨骎一抬腿迈过小茶几,从妆台上抄起玉冠对着镜子束好头发,然后又低下头整理蹀躞带。
碧秋云就这么看着他,恍若他们初见时,他仍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只是她历经太多世事,早就不是怀春少女了。
看着他,碧秋云可以骗自己,时光如水,他没有变过,那么她也就没变,虽然这只是一瞬的错觉。
待杨骎收拾停当、把貂皮大氅搭在手臂上的时候,碧秋云还是忍不住打趣他:“没想到大人如此惧内,而且这个内,还是前妻。”
“谁怕她了!”杨骎一拧眉毛,“我只是刚刚想起来我有件重要的急事!”
碧秋云看着他往门口走,突然又回过头来,表情和气质已经从刚才大马猴似的跳脱模样切换成了沉静如水、老谋深算的样子:“把我的话暗中散出去,你这边自己注意安全。”
碧秋云也收起戏谑的笑容,从杨骎手臂上接过大氅替他披在肩上低声说:“放心吧,既然选择通过抱月楼来联系你,说明对方比咱们还谨慎。我先按照你昨晚跟我说的时间来布置抱月楼,只要对方人来,不至于没有准备。”
杨骎一点头“嗯”了一声:“走了!”
身后的房门拉开,暖而香的气流涌出来,青杳把目光从楼下的舞台上收回来,转过身子就看见碧秋云送穿戴整齐的杨骎的出门,杨骎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擦着青杳的肩膀就迈着矫健的步子下楼去了。
碧秋云抚着门框对着青杳盈盈笑道:“县主,您要找的人已经走了。”
青杳没有理会碧秋云话里话外的讽刺之意,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碧秋云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没多说什么,闪开身子把青杳迎了进来,并且吩咐侍女煮茶待客。
待茶煮好,碧秋云也已经更衣梳妆完毕,有了待客的姿态。青杳的目光划过她,细腻匀净的皮肤似乎施了脂粉之后更显出一分苍白无力,让人见了有我见犹怜之态,目测二十如许人,只是青杳看不出她与自己谁更年长一些。
在青杳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碧秋云时,碧秋云同样也在审视她,而且目光更为直接大胆。
碧秋云此前从未见过万年县主本人,但是却听说了不少她和杨骎之间的逸事。
真是天崩地裂的一对儿啊,而且似乎有传言说两人今年先后回到长安后有了藕断丝连的态势,据说无论是杨皇后还是大长公主,都有意促成这一对儿破镜重圆。
碧秋云看了看眼前这位万年县主,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当年连夜从洞房花烛逃婚的万年县主,和国舅爷杨骎闹和离闹得满城风雨的万年县主,在碧秋云的想象中理应更有锋芒一些,但是她看上去却端庄而又娴静。
当年的他和她,那么年轻,那么疯。
碧秋云浅浅的笑了,人年轻的时候,是要为了爱疯一次的。
可真的见了万年县主本人,又见了她面对杨骎时八风不动的样子,碧秋云才觉出她有些“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绰约姿态,再看杨骎对她的那副明明在意反要装作不在意的欲盖弥彰,倒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了。
碧秋云见多了欢场男女你来我往的曲意逢迎,心下了然杨骎已经被这位万年县主拿捏得死死的,无论他怎么嘴硬,一举一动是骗不了人的。
青杳把那封加盖着小马印章的信往碧秋云面前推了推,信封上还坐着一块金锭。
真如海只说让青杳把这封信交给抱月楼里一个叫碧秋云的秋娘,剩下的什么也没说,让青杳见机行事。
青杳此刻心中也是完全没底的。
碧秋云看了看信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笑说:“县主这是什么意思呢?”
青杳哪知道县主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此刻只能强撑。
青杳判断这封信不是真如海写给碧秋云的,应该是托她转送给什么人,因此缓缓道:“倘使有回信的话,还另有赏赐。”
她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观察碧秋云的神色。
碧秋云看了看信封上那枚小马的印章,抿嘴笑了,伸手用纤纤玉指把金锭子拨开,然后把书信收下了。
“有回信了再收钱。第一次跟县主做生意,我也得拿出点诚意。”
青杳心中微微一动,难道这就算是成了?
碧秋云没有多说什么,青杳吃了一盏茶后也就起身告辞了。
直到走下楼来的时候,青杳都还有点懵。
真如海让她往平康坊送一封信,青杳送到了,这投名状算是纳成了吧?
青杳迈出抱月楼的大门,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可是送她来的万年县主的马车却不知所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驾高阔的黑胡桃木的马车,杨骎正斜倚在车门处笑眯眯地望着青杳。
隔着一条马路,杨骎冲着青杳喊话:“双胞胎被我打发回去了,去哪儿啊,我送你一程?”
青杳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出门左转,汇入了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
冬日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周身有暖意,青杳只是挪动步子往前走,却也并没有一个目的地,她脑子里都还是刚才的事。
这个投名状纳得太顺利了,青杳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就把信放下就可以了吗?怎么自己也没问问多久能有回信呢?有了回信是碧秋云派人给送上门、还是万年县主派人来取呢?
青杳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太仓促了,几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这可不像万年县主,万年县主从来都是趾高气昂、神气活现的样子。
想到这里,青杳几乎忍不住要转身回去问问碧秋云什么时候能有回信,又觉得去而复返显得更可疑,在这个回与不回之间与走在她身后不远的杨骎打了个照面。
杨骎一如既往地率先强词夺理:“你讲不讲礼貌?招呼也不打,跟你说话也不应一声,就知道埋头走路!”
青杳站住脚步,微微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几乎要透过他那双深邃的桃花眼看进他的骨髓似的。
跟这个人,见与不见,似乎也不是青杳能做得了主的。
青杳现在考上了女学师,杨骎是她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按理说,得好好拍他的马屁、巴结他的。
但青杳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把他八辈子都得罪完了,日后在学宫行走,还不得被他穿小鞋啊?
一时觉得前路不通,又无退路,当街深深地叹出声来。
“你‘唉’这一声是什么意思?”
杨骎见惯了顾青杳对他伶牙俐齿、张牙舞爪的样子,这不战先叹的作派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多思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吧,青杳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杨骎,然后继续走自己的道。
“我只是不确定您是用什么身份跟我说话呢?也不确定现在这个场合我能不能、该不该认识您,所以没有冒然相认。”说完又瞟了一眼杨骎,“您怪我不跟您打招呼,那我是管您叫大人好呢?还是叫先生好呢?恕我真是糊涂了,只能装作不认识。”
杨骎被青杳这一串问题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忙跟着她的脚步追上去:“你今天不是假冒真如海吗?没想到遇着真前夫了吧,我看你是心虚才故意装不认识我!”
“哦,”青杳很是敷衍地附和道,“您倒是提醒了我,既然是前夫,自然要光明正大的无视了。请您别跟着我,我不想跟前夫有任何瓜葛。”
“哎,”杨骎往前迈了一步拦在了青杳身前,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真如海让你找碧秋云干什么去了?”
没有表情的杨骎有那么点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骄矜气势,此刻他站在青杳面前,人高马大的投下一小片阴影,让青杳往后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青杳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没说,这是她跟万年县主之间的事,她当然什么都不会说的,她顾青杳可是重信承诺堪比季布的人,别说眼前站的是万年县主的前夫,就是站着万年县主的亲爹青杳也不会说一个偏旁部首!
杨骎也没逼问,只是给青杳使了个眼色:“我告诉你,你可别瞎想啊。”
青杳无可无不可地说:“我什么都没想。”
说完她往左做了个假动作,趁着杨骎去拦的时候,灵巧地躬了身子从他的右胳膊底下滑走了,并且加快脚步想尽快逃离这个人。
架不住杨骎步大腿长,青杳倒腾着两条腿旋出十几步去,他三五步就撵上来了,倒是没有动手动脚,只是走在青杳的身边,一个劲儿地念叨:“你认识我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个正派人?”
青杳心想杨骎正派不正派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青杳又实在忍不住看着人睁眼说瞎话的样子。
“先生,您自己的名声您心里有数,又何须我多说什么呢。”
杨骎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说我不是正经人?我是来谈事的!”
青杳很敷衍地表示:“我没这么说。”
但她心里想的是,正经人谁来平康坊谈事。
杨骎仿佛猜透了青杳心中所想,微微笑着冲她眨眼睛:“你不懂,有的正经事就得到平康坊这种地方来谈。”
青杳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什么正经事不能在官署谈?都只不过是男人给自己找的喝花酒的借口罢了。”
说完跟杨骎隔开了距离,很有割席的意思。
“那你也来平康坊,你也不是正经人么!”
“请您别再跟着我了。”青杳转过身子郑重其事对杨骎发号施令。
杨骎神气活现地看看顾青杳:“谁跟着你了?长安的路是你家的,不兴我走么?”
青杳没理他,看见前面有个卖烤地瓜的老伯,甜甜的味道钻进鼻孔里,她欢快地小跑两步,奔着烤地瓜去了。
杨骎很不甘心,非要为自己辩个是非公道出来,追上去压低声音跟青杳说:“我跟碧秋云没什么,我俩不可能有什么!”
青杳把目光从烤地瓜挪到杨骎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眨了眨眼,倏尔想到他不能人道的传闻,难不成那种毛病是要在秦楼楚馆这种环境里找找感觉、振振雄风?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飘向了他小腹的地方,当然这会子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心下竟然对他生出了几分理解,有了理解自然也就有了三分宽容。
但杨骎对这宽容丝毫不知情,伸出食指戳了一下青杳的脑门:“你看什么呢!我跟你说我真没有——”
青杳觉得逼人家承认这身体缺陷也怪缺德的,赶紧脱口而出截断了杨骎的话:“先生的私生活不是我能够置喙的。”
杨骎说了一半的话又被她给堵回去了,而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怎么接。
青杳对他要说什么毫无兴趣,跟卖烤地瓜的大伯商量给她挑个又大又甜的。
杨骎拉了拉青杳的白狐裘:“今天的事你能忘了吗?”
青杳满怀心思已经都在烤地瓜上,漫不经心地问:“先生指什么事?”
杨骎扶额,不知该怎么解释。
青杳付了烤地瓜的钱,老伯还送了她一把糖炒栗子,青杳笑眯眯地道谢接过,然后把栗子装进自己那个绿丝绒绣白兔的荷包里,欢欢喜喜地贴在胸口,热乎乎的,更没心思听杨骎废话了,她决定快刀斩乱麻把这对话扎口。
“先生,”烤地瓜烫得很,青杳左手倒右手,一边吹一边说,“我的记性还可以,哪怕我说我能忘,那就是骗人了……先生不想让人知道,我不往外说就是。”
杨骎垂了手,感觉自己刚才跟她解释那一通全都白费唾沫了,她不是没听进去,而是压根儿没听,看着她一对眼珠子此刻就盯着手里那个烤地瓜,让杨骎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受了轻视,合着自己的分量还不如个烤地瓜!
心念一起,眼动手动,杨骎一把把烤地瓜从顾青杳手里给夺过来了,当即烫得差点摔掉地,倒了几手后隔着手帕握住了,然后把地瓜藏在身后逼着顾青杳看自己。
“你说去呗,我怕什么,你随便说!爱跟谁说跟谁说!”
青杳来气了,冲他伸出手:“你把烤地瓜还我!”
小时候罗戟淘气,喜欢到别人家院子里偷地瓜,偷了就给青杳,两个人就手拉着手找个僻静的地方把地瓜烤熟,一人一半分着吃。这是青杳在罗家守寡将近八年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所有的快乐,桩桩件件都和罗戟有关。
刚才青杳托老伯给自己挑个大个的地瓜,心里想的是要分罗戟一半,可是付了钱才想起来罗戟前两天就启程回老家了,心下浅浅一阵怅惘。
“嗯!还挺甜!”
青杳还在回忆往事,杨骎已经不请自来地把烤地瓜一掰两半,自己率先吃起来了,另一半用手帕垫着递给青杳:“好久没吃了,今天就馋这一口。你也是的,怎么也不知道给我让让?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吃独食长针眼知不知道?见面分一半儿!”
青杳被这人的厚脸皮再一次震惊了,一把夺过烤地瓜:“你又没说想吃!”
“谁说我不想吃?我早上路过那儿就特想吃!”
“你想吃你怎么自己不买?”
“我这是给你一个孝敬我、巴结我的机会!”
青杳被他这种无理取闹又自来熟的行为搞得很烦,走上前去踢他的小腿,被杨骎灵巧地跳起来躲过去了。
杨骎笑了,青杳对他耍小性子总好过不理他,这么一想他心里美滋滋的。
“嗯,真香!”
杨骎又开心又得意,美滋滋地往前走:“别那么小气,回头我请你吃好吃的。”
青杳心想随你便吧,看着杨骎的背影扭头就往相反方向跑了。
当杨骎发现青杳已经没有跟在自己身后的时候,青杳早就在人头攒动的街市上跑远了,杨骎看见她身上白狐裘大氅随着她的脚步波浪一样抖动着,白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