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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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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21日,春分,岭城。
海域上方弥漫乳白色浓雾,靠岸停泊的大小渔船时隐时现,大型码头附近灯火浮动。
本地最大的海鲜贸易市场盘踞在此处,再往深处走,便可以看见成片交错而建的出租屋。
为了节省空间和成本,这一带的建筑普遍低矮密集,颇具城乡接合部的特色。
其中一栋不起眼的居民楼里,打牌归家的老太太刚打开房门,随即一口老痰卡在喉咙。
客厅里坐着一团似人似鬼的东西。她一身黑衣,缓慢地拧过头,那对漆黑的瞳眸让她的脸颊更显苍白。
眼前画面诡异而惊悚,老太太认出对方是谁,咳嗽几声,叱骂:“作死啊你,大半夜不睡觉,灯也不开,一个人坐客厅,是不是要吓死我?”
她笑得露出一口森白牙齿:“我知错了,隔壁太吵,我翻来翻去睡不着,专程等你返来。”
到底是宠爱这个独生女唯一留下的孩子,老太太轻哼。
然而片刻,她不适地皱眉:“清明节还没来,你穿成这样是咒我早死吗?”
老一辈迷信,将黑衣视作不祥。
她没有辩驳,起身打个哈欠,口吻恢复一贯的散漫:“随便拿起来穿的,好夜了,我去睡觉。”
隔壁出租屋,青壮年男人们还在继续他们的狂欢。
数不清的烟头和酒瓶堆积在肮脏的地板上,吸毒专用针头在他们手中来回交换。
“大哥,我们这次能赚这么多!”周海龙摇头晃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数。
他指了指自己,拍拍胸膛,盆大的脸被酒精熏得通红:“跟咱们哥俩混,好处少不了你们。”
旁边几个马仔会意,举起桌上的酒瓶:“敬林哥、周哥。”
他们神色癫狂,已经开始设想交完货物,分了赃款之后怎么花天酒地。
被他们唤作林哥的男人西装革履,坐在这群光膀子的二流子之中,不像杀人越货的组织头目,像是遵纪守法的企业老板。
林荣虎整晚心神不宁,听了这话,眼神阴鸷地和他们碰杯,不忘警告:“没交货之前都给我谨慎点,少了哪个,我们都要掉脑袋。”
多年刀尖舔血的生活使他比一般人更敏感,对危险的预判几乎形成本能。
正如下一秒,林荣虎往门缝处一瞥,几道影子晃过去,他神色突变,抄起手机和钥匙,掀翻满桌饭盒,厉声:“条子来了,快跑!”
嘭!木板门被人暴力踹开,一群警察冲进来。
“不许动!我们是警察,双手抱头,再动开枪了!”
他们终究来晚一步,林荣虎逃入卧室,打开窗户一跃而下。
几根电线杆一齐断裂,不久,地面传来高空坠物的巨响。
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林荣虎摔下面包车车顶,呼吸被剧痛攫取。
听见上空那声“快追”,他冷汗直流,强行调动酸痛的肌肉,宛如丧家之犬,拼了命地往巷子深处跑去。
经过改装的面包车后备箱内,本次行动的队长按下对讲机:“A组,重复一遍任务,我们的目的是放虎归山。”
“收到。”对方的回复简短有力。
队长短暂合眼,再睁眼时,眼神比孤狼还要狠辣。这场抓捕计划她们部署了三个月,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咚咚,队长敲击车厢与驾驶座中间的隔板。
面包车随即发动,消失在这个不眠之夜。
黑夜中,一双眼睛目睹了楼下发生的一切。
过了许久,她拉起卧室窗帘,躺入温暖的被窝。她手中攥着一条黑纱,床边上锁的抽屉里放着十四朵白花。
窗外,响起渔民出海捕捞的号令声。今夜,她将做一场前所未有的美梦。
2015年6月22日,夏至,江宁。
傍晚雨势温柔,笼过淡青与深绿,山河皆朦胧。
这座古镇以旅游业为主要经济支柱,尽管既不是旅游旺季,也不是节假日,老街区的民宿和饭馆依旧迎来往送。
与左右的热闹相反,“不夜侯”茶楼门口冷冷清清。
店家提前挂上打烊的招牌,令许多乘兴而来的外地游客败兴而归。
虽然暂停营业,但是一楼大厅没有关张,反而坐着两位年轻客人。
眉眼稍成熟的借四方桌上那套价值百万的茶具冲泡上等的凤鸣毛尖,很快,十四只白玉描金杯逸散茶香。
弱不胜衣的怀抱一只异瞳波斯猫,视线落在拥有百年历史的旧戏台上,耳畔水磨似的唱腔慢且柔。
正在上演的这折戏改编自昆曲经典剧目,讲述崔笺云和曹语花同性之恋的《怜香伴》。
今天与常规不同的是,演员各画半面妆,竟然一人分饰两角。
一折戏毕,她向观众盈盈施礼,下台坐到空缺的位置上。
三人相互对视,却无一开口。
少刻,有人提着她的梳妆箱过来。
这个梳妆箱大有来头,原主人是一位戏曲界大家,制作者是参与过皇家器物设计的工匠,材质是金丝楠木,全体结构利用卯榫工艺,没有使用任何一根钉子。
后来传承到第四代,成为她大师姐的出师贺礼。
她拉开其中一格,架起圆镜,拆除做工精致的头饰。粉黛、胭脂,妆容夸张的脸谱一点点消失。
伴随她卸妆的动作,手持琵琶的乐师重新演奏,旁边有三弦应和。
乐音激昂铿锵,一改之前的婉转缠绵。她们坐在戏台边缘合奏,手中的弦化作杀人刀,成王败寇,金戈铁马多死伤。
唰——
突然,她们顶上笼罩一大片阴影,似乎降落了巨型帷幕。
三个人齐齐抬眸。
九具男人的尸体从二楼垂吊而下,每个人脖颈上都系着一条打了死结的水袖,脸额涂脂抹粉,全部是色彩浓重的戏曲妆。
他们集体垂低头颅,死状可怖,尚有余温的尸体悬停在半空中。
如果按照犯罪推理型小说的普遍套路,法医对他们的验尸报告中应该出现这样的专业术语:机械性窒息。
不过他们的死亡并未影响在场任何人。
弦音愈发悲怆,极度渲染壮烈恢宏的战争场面,双方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茶凉了,曲散了,她擦干净脸,终于恢复本来样貌。
山眉水眼,乌发朱颜。
一世风流的伶人绝美的面庞上出现一道从额心延伸到唇角的伤疤,似坏了嗓的戏子唱劈叉了一声唱词。
2015年9月23日,秋分,齐岱。
缺了角的残月高悬夜空,冷清地映照钢筋混凝土。
废弃的空楼和厂房骨架狰狞,仿佛匍匐在黑暗之中的巨兽。
倘若从高处俯瞰,那些间杂其中的低矮平地,像极了古代的乱葬岗。
这里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心脏”,工厂最密集的地段,数以万计的职业工人和流动商贩谋生的第二故乡。
这些普通人以平凡的血肉之躯,为这座城市创造了里程碑式的辉煌历史。
半个世纪以来,城市化进程加快,国内历经下岗潮、金融危机、重工业衰落等危机,一家又一家企业重组、撤资、破产。
工厂倒闭,员工失业,越来越多年青人南下,从事新兴行业,幸运儿则依靠发迹的祖辈,前往经济更发达的新城区定居。
五年前,本地一家大型化工厂宣告破产,标志着旧城区彻底成为历史的产物。
此刻,午夜之交,枯草丛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这处被市民遗忘的荒芜角落,呈现一派肃杀的景象。
高楼倾斜的阴影里,她用Zippo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细支香烟,却没有塞入嘴里,只是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那是一款产自滇南的老牌女士烟,烟盒设计文艺,品牌名字也漂亮,叫茶花。
前方的空地上跪着十个男人,十四盏风雨灯环绕他们摆放,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他们浑身是血,嘴里塞满破旧抹布,一个个被反剪双手,两条铁链交叉捆绑上身。有的人脸上流露濒死的绝望,有的人眼中迸射亡命的阴毒。
她似乎并不关心这些人的下场,也不在意这些或祈求或仇恨的目光,而是一瞬不眨地盯着白色烟卷由长变短,那点橙红色逐渐逼近。
突然,她抬起下颏,审视这群人的眼神变得强硬而冰冷。
她望向对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半举左手,五指朝上,掌心向外,声线中透出几分冷漠:“秋官何在!”
字音方落,一行人无声无息地出现,似来去自如的鬼魅。
她们人手一个铁桶,动作迅速地打开盖子,然后分开三拨,将铁桶里的不明液体均匀地浇泼到这些男人身上、地上。
刺激性气味瞬间浓郁,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惊恐万状,被硬生生打断的双腿却给予不了他们任何支撑。
很多人稍微挣扎,便俯面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半晌,几个同伴退至安全区,其中一人看向她,回敬她相同的手势。
是时候了。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全身血液逆流。
她高扬右手,两指一弹,即将燃烧殆尽的烟蒂划出一道抛物线,跌落在这群男人正中央。
霎那间,火光蔓延,吞噬周围的一切。
她仍嫌火势不够,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甩力一掷。
嘣!
高浓度汽油和明火一经碰撞,立刻引发规模不小的爆炸。
高温蒸发水汽,空气中充斥某种肉类烤焦的腥臭,男人们的面孔在火焰中扭曲,好似受业火惩罚的恶鬼。
她,她们,沉默地站在周围,旁观这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