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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凯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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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征伐了多久,你就病了多久,直到凯旋的消息传来,你的高烧才退去,只是睁眼时,又恢复了那种鸟雀独有的懵懂。
你翻身爬起来,灵巧地避过巫女们的阻拦,曳着宽阔的白色裙摆,像一阵风一样往宗庙之外跑去,去找你凯旋的小质子。
这场征伐跨越了整个冬天。
冀州之乱已然平定,此时的王都,四处都洋溢着欢欣,连麦子都是如此,青翠地向上生长着,像那些簇拥王军的子民一样,高高举着手,欢呼着,丝毫不顾万里之外的尸横遍野。
他们眼前,只有身着白金铠甲,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你眼中亦是。
你站在麦田中,目送着这些少年驭马而来,勒马于帝乙的车辇前。
身材高大的主帅下了马,步履平稳地向车辇走去,献帅旗,献首级。随太子殷启抓起那颗面容肮脏的头颅,喊着“今夜以此头为酒器,达旦痛饮”后,王城中的欢呼声达到鼎沸,“幸哉大商”的高呼震得你发懵。
你就这么无措地站在那里,直到行伍之中有人察觉到你的目光,转头看向几乎要被麦浪吞没的你。
那双眼睛,澄澈又温和,使你确定,你又找到他了。
狂奔的脚步还未迈出,就被巫女挽住了手肘:“走了,蛮蛮,你大病初愈,可不能见风。”
质子凯旋,先要来宗庙祭祖祈福。你和巫女在路上拉拉扯扯,好不容易回到宗庙时,殿中只剩下崇应彪。
北地的人擅屠宰,制头为酒器的任务顺理成章地交到了崇应彪手上。
在他手中,那颗苏护的头颅摇摇晃晃,面色灰白,须发虬虬,依稀还能看出生前英武的气概。
可再如何英武,如今也只是一个等待雕琢的物件了。
崇应彪抬头看到你,招手示意你过去。
那场大病让你神思混沌,从前有关他的记忆早已模糊。如今的你眼中,他不是凶恶的彪兽,只是一个和所有质子一样的小将军,正喊你过去共享胜利的喜悦。
你于是顺从地跑过去。
他愣了愣,笑着问你:“饿不饿?”
这是一句极其古怪的话。你不明就里地摇摇头,立刻看到他将手中那柄利剑刺进了苏护的头骨,而后是一声让人浑身酥麻的骨裂声,一块带着毛发的头盖骨飞出去好远,落在石阶之外。
崇应彪将剑抽出,将剑锋上沾染的红白相间的血肉递到你面前,依然笑着:“吃啊。一路上用冰镇着,还新鲜呢。”
刺鼻的血腥味刺激得你涕泗横流。你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几声呜咽,而后笨拙地转身想跑,被崇应彪拽了回来。
他用持头的左臂紧紧钳制着你的肩膀,将你夹在他和头颅之间,当着你的面,慢条斯理地用剑去刮干净头颅中的腥物,开始剔上面的那层人皮。
“这个人杀了你的小情郎,你不该恨得生啖他的骨血吗?”
崇应彪的手艺很好,不多时就将那张人皮完整地剥了下来,湿哒哒地拍在石阶上。失去支撑的人皮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你,你终于打开喉间的关隘,在一片血腥中放声尖叫起来。
梦中的那些场景又浮现在你眼前。
被镰刀割断的麦穗,被长剑贯穿的咽喉,被折断翅膀的归鸟。冀州雪地里的那片鲜血,此刻同头颅中的陈血夹杂着,飞溅在你的裙摆上。
“你们玄鸟有没有父兄?若你的父兄如此待你,你会不会杀了他们?”
你无暇去思考崇应彪的话,只拼命地试图用手将那些血点拂散,而它们却如生根一般,在你裙摆上愈长愈多,愈开愈旺。
“求你了,求你了……”
你在他臂弯里挣扎,无助地哭泣着,而他举起那颗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头骨:“漂不漂亮?今夜,大王要用它喝酒呢。”
孝为彪副,虽有尊卑之别,处境却是如此相似。
同样的不如长兄受宠,同样的不受父亲宠爱,不同的是苏全孝至死都温和,而崇应彪自来到朝歌的那天起,就隐隐有了些成为疯子的迹象。
疯子是不会讲道理的。
疯子只会恨,恨那个能给他买糖人、洗衣服、崇敬地喊他彪哥的人死得太早,恨他让自己窥到了自己今后命运的一角,恨他已在故土的风雪中解脱,而自己仍要背负着扭曲的恨意,在朝歌城中踽踽。
他更恨,从始至终,无一人爱他。而他苏全孝,软弱、胆怯,却能让你奋不顾身地付出一切,甚至跪伏在地,那样谄媚地哀求他放苏全孝走。
放苏全孝走,崇应彪就要担死罪。他的命,在一只小鸟眼里,竟都如此不值一提。
此刻,他看你在怀中挣扎,哭喊,莫名觉得畅快。
斜地里却伸出一只手,将你拽了过去。
是南营鄂顺。
二人向来没什么交集,但善良的南方质子见不得人受欺负,拧着眉毛说:“崇应彪,不要太过分。”
那双在凯旋时望向麦田的眼睛,此刻含着不忍看向你,而你周身一震,忽地笑着,紧紧抱住了他,脱口而出的是谁也想不到的一句话——
“苏全孝,你回来了。”
一片死寂中,崇应彪先快活地开口笑了:“鄂顺啊鄂顺,现在,你和我,到底是谁更过分?”
一场大病,你好像什么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你要找一双纯良的眼睛,长着那双眼睛的人,就是曾经和你一起跑马的心上人。
鄂顺和你解释了很多遍,你却恍如不闻,执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叫他“苏全孝”,喊他留下来陪你。
他张口还要说些什么,被疾臣拦住了。疾臣摇摇头:“姑娘大病初愈,记忆混乱也算正常。不要再刺激她了,再过些时日,她会清醒的。”
鄂顺叹口气,轻轻拍拍你的手背:“好,但我现在要去赴宴了。”
庆功宴饮,质子旅奉命献战舞助兴,你也不是不讲理的人,闻言松了手,目视着他离开了宗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