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白耕墨

73、柒叁 斗场

　　“娴井，娴井。”

　　耳畔传来呼唤之声，肩膀亦被轻轻摇晃着，纪娴井睁开略有些沉重的眼睛，声音倦倦的，“我睡着了？我……睡了有多久了？”

　　占风铎见她苏醒，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如果我阿娘约衡界里的天色是准确的话，我们大概睡了有两个时辰了。”

　　“什么？”纪娴井猛地睁开依旧有些干涩的眼睛，“我看你睡着了，想着也小憩一会儿，竟然睡了这么久，恐怕占风铉已经察觉到什么异样了。”

　　占风铉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与她商议道，“待会儿你先出去吧，就说是受了我的蛊惑与胁迫，好不容易跑了出来，想必占风铉不会对你动手的，而后你先一步离开雍王宫，回岐王宫去。”

　　纪娴井听闻后，摇着头道，“没有那么简单的，我在雍王宫中见到了祁连，这就说明占风铉与祁连之间是有勾连的，那祁连必然会将我俩同游人间长安的事情告诉占风铉，他是不会信你与我之间毫无情谊的。”

　　“你有什么想法？”占风铎问道。

　　纪娴井打了个哈欠，拽了拽他的袖口道，“要不再多睡一会儿，顺带蹭顿饭，等天黑了再一起出去？”

　　反正已经被发现了，不如趁着有黑夜的保护直接逃出去。

　　占风铎不置可否，轻柔地刮了下她的鼻子道，“是不是还没睡醒，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去问问阿娘有什么能吃的给你做一下。”

　　纪娴井哼唧了一声，复又合上眼睛，疲惫不堪地点了点头，一扭头继续陷入沉睡之中。

　　等她再度悠悠转醒之时，首先嗅到的就是一股弥漫开来的清香味，带着点丝丝的甜，她摇着脑袋，轻唤了声，“阿铎。”

　　料想中的声音没有，反而是乌夫人搭腔道，“睡醒了？我蒸了些萝卜，要不要来一点？”

　　纪娴井依旧有些懵，睁开眼睛，发觉天色已然昏暗下来了，她心头忽地闪过一些不好的预感，仍有些模糊的眼睛在周围巡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另一张藤椅之上的乌夫人，问道，“阿铎呢？”

　　乌夫人仰躺着看天，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出去了。”

　　纪娴井皱起眉头，复又确认道，“出哪儿了？出闻蔼堂了？”

　　“嗯。”乌夫人肯定道。

　　纪娴井惊的一下坐起身，却又因是刚睡醒，身子骨都还疲软着，动作幅度一下大了，气血上涌，眼前就发黑，她按着脑袋缓了会儿，才又焦急道，“不是说好一块儿出去的吗？他怎么先一步跑了，夫人您怎么也不拦拦他？”

　　“我怎么拦他嘛……你别看他脾气好，实则性子倔的跟头驴似的。”乌夫人说道，“害，他心疼你，不想让你跟着他受罪，先一步出去将围困的人都引开了，好让你趁着夜色悄悄离开。”

　　纪娴井按着太阳穴的手加大了些力道，一时间竟是险些被占风铎气笑了，倘若他身死，亦或者重伤，自己就不心疼受罪了吗？
　　“他走多久了？”纪娴井问。

　　乌夫人想了下，“有一会儿了，两三刻应该是有了，哎呀，你别管他，我反正是不想管了，你饿不饿？吃个萝卜？”

　　都这时候，谁还有功夫去管什么萝卜白菜的，纪娴井一摆手，站起身，“多谢，不必了，晚辈也先行一步，日后有机会，必定想办法帮您破了这九重境约衡法阵，告辞不送。”

　　乌夫人准备从藤椅上撑起身的双臂一顿，望着撂下这句话就跑走了的纪娴井，蹙着眉道，“哎呀，这一个个的……”

　　纪娴井走出院落，推开木门，眼前再度出现那片熟悉的竹林，她扭动了下周身的关节，确保自己足以面对竹林中四面八方的攻击。

　　她保持着绝对的警惕，踏上竹林间隙铺就的青石板，却发现想象之中的攻击并未出现，竹林依旧是那个竹林，竹叶相互交叠，竹影斑驳陆离。

　　她迅速跑了出去，一口气跑至闻蔼堂的漆门前，手指触及漆门之上顿了下，微喘了一口气，这才将门推开足够容纳一个人的缝来，并从其中钻了出去。

　　在她钻出去的一霎那，身后的漆门仿若拉伸的弓弦，立马就又弹了回去，严丝合缝地关合上。

　　闻蔼堂前的廊下，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披甲的战姬灵，它们全都面色痛苦，龇牙咧嘴地捂着身体的伤痛处抽气。

　　纪娴井立在那里，几乎可以想象到，占风铎是怎么一路从闻蔼堂廊下冲出，接连打翻和踢倒好几个雍王宫战姬灵，突出层层包围，逃出堂外院的。

　　逃出后他的路线行进还不知道，但是顺着倒地的战姬灵一定可以有所发现的。

　　纪娴井拔脚欲朝着出院落的方向走，却忽地转了头，朝着廊下另一侧望去。

　　果不其然，另一侧的稍远些站着一个人，身子依靠在廊下的柱子上，脸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颇像一只在暗处吐着信子的蛇。
　　纪娴井认出来了他腰间系着的红青面具，试探道，“祁连？”

　　祁连朝她走来，脸庞之上的阴影也掠去，他凉凉地开口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害我等好久。”

　　强烈的直觉告诉纪娴井，他一出现，准没好事。

　　纪娴井微微歪头，凝眸注视着他走近的身影问，“怎么了？”

　　祁连轻轻一笑，“见到乌夫人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纪娴井不回答。

　　祁连笑意不减，“听说九年前的蟠龙龙骨镇压，只有奕川从龙井之中出来了，他似乎带着宸井的遗物？”

　　纪娴井眼波微动，心底好似已经有些知道了他想说什么，面上却不显，反倒是装的疑惑万分道，“什么遗物？”

　　祁连见她不吃这一套，索性换了种方式问道，“乌夫人可有给你什么东西？”

　　纪娴井置于身侧的手极微小幅度地抬了下，几乎是在感觉到有下意识动作的那一刻就压制住了，她轻抿唇，后道，“想给我两根水萝卜来着，但我没要，怎么，你想吃乌夫人种的萝卜？”

　　祁连被她嘲的勾起嘴角，一眼就看穿了纪娴井拙劣的演技，冷冷笑道，“确实，我还挺想尝尝的。”

　　两人此时的距离不过三四步，而中间与四周却横陈着许多战姬灵，清醒的，昏迷的皆有。

　　望着这凌乱不已的堂下檐廊，纪娴井忽然觉得很好玩，她低头，没忍住从唇边漫出的笑意，对祁连说道，“可惜了，早知道你喜欢，我就带点出来了，要不……我请你吃点，别的吧！”

　　她的声音在最后三个字陡然拔高，旋即一道亮着火红的法阵于空中出现，迅速扩大的同时，一声凤唳响起。

　　祁连本欲向前突进的身法硬生生地停住，眼前陷入一片如火般的透亮，他立刻调转了身形，朝旁处避去的同时也开了一个防护法阵，以免自己被带有火羽的凤凰而燎伤。

　　凤凰从纪娴井的法阵之中被放出，沿着廊下一路前行，直至尽头的石壁，转而向上飞舞，翱于夜空之中。

　　祁连摆着袖子，收起已有碎痕的防护法阵，循着纪娴井的方向一看，只在月洞门处看到了她的一片衣角。

　　是他小看纪娴井了，毕竟也没有几个人始一开打就放神兽的。

　　而甩脱祁连的纪娴井奋力向前跑着，脑中同时也飞速计算着，两三刻的时间，他能打出去多远？

　　如果顺利的话，走出雍王宫应该是够了，但是龙门关应该不行，况且龙门关内外都守备森严，应该没那么容易突围而出……

　　凤凰于她的头顶飞过，为她照亮一片前行的路。

　　纪娴井一路跟随倒地的战姬灵而动，同时也不忘在它们颤颤巍巍起身要拦路的时候补上两脚。又转过了一道弯，她心神一念，一路跟着她的凤凰在夜空之上旋了个身，转而朝着那道弯的反方向飞走了。

　　她一路奔袭，直至看到宫门大开的雍王宫，大开的宫门外开始聚集着一些站着的战姬灵了，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而背对着她，直到她接近才有后排的战姬灵反应过来，又慌忙转过身举着刀对向她。

　　她不惧这些战姬灵，冷冷扫过一个眼神，就能叫它们后退好几步。

　　纪娴井走进那群围聚的战姬灵之中，战姬灵们默契地给她让出一条道，她钻过仅容一人宽的山壁石洞，终于来到了依山的夹道之上。

　　甫一探出头，一抹霸道的火羽就自刺而来，纪娴井仰身闪避，接踵而至的还有许多细密的松针，她凝出一道水光，将那些细小的松针裹挟其中而打飞。

　　那落了薄雪的夹道之上，占风铎正与哥哥占风铉打的不可开交，依山夹道不够作为两人的斗场，因此倾斜的山壁也自然而然地承担了一部分，木板制成的夹道多处破损，和坑洼不平的山壁交相辉映。

　　占氏两兄弟的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占风铎的外衣不见了，白色的中衣之上血迹斑斑。如此对比一看，占风铉倒是显得体面许多，衣服整齐，由于穿的是玄色衣服，纵使是身上有血也看不出来，只能通过他脸上的伤痕，唇边淌下的血来判断，他应当伤的也不轻。

　　纪娴井想接近他们，但是又怕惹的占风铎分神，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了，先观察一下再做考虑。

　　奇怪的是，占风铉并没有开约衡界，纯依靠着自身仙攻与占风铎打斗，而占风铎也并没有放出蒲牢神兽铜雀助阵，甚至打着打着火系仙攻都不用了，朝着肉搏的方向去了。

　　占风铎毕竟拥有神兽之力，在这场与占风铉的打斗之中占据了上风，又是一番交手之后，占风铎将占风铉摔在夹道之上，一手扼住他的喉咙，似乎在大声质问着什么。

　　纪娴井离的太远了，听不清楚，她向前跑了几步，不凑巧，正好有一处依山夹道被完全打掉了，中间断了一大截。

　　她站在因断裂而长短不齐的木板道前，十分忧心忡忡地盯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人。她记得，占风铎在闻蔼堂中有说过，他会杀了占风铉，并找到真相。

　　真相的事情先不论，但杀了占风铉此事，纪娴井其实心里隐约是不太赞成的，可因着她认为自己未曾经历过占风铎所经历的事情，自然也无法感同身受，那就更别提去劝他向善了，于是才在听他与乌夫人对话时保持沉默。

　　可她却又很惋惜，在有蓬莱与乾王宫管控的九宫之中，亲手杀了哥哥占风铉，而变成一个需要逃亡一辈子的红名通缉犯，对于占风铎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而断裂木道另一侧，钳制住身下人的占风铎已然杀红了眼，他从未如今天这番出离的愤怒过，那种前所未有的极盛之怒挑拨着他的神经，扼住占风铉喉咙的手指逐渐收紧，随着他一句又一句暴怒之下的诘问——

　　“为什么？我在问你为什么？”
　　“说话啊！为什么？”
　　“说话！”

　　他望着占风铉的眼睛，只感觉每收拢一寸手指，每多看一眼占风铉痛苦的模样，心中就有一种快感闪过，那种快感，似乎是因暴虐而得，猖狂且刺激。

　　他已经沉溺于其中，完全忘却了，这份癫狂的快感后续也将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

　　占风铉挣扎着，用双手击打着他的手臂，气息不稳地流出两个字，“弟弟……”

　　占风铎的眼神愈发凌厉，这一刻彼时旧的称呼，成了火上浇油的利器，占风铎心中最后的一层名为道德的枷锁也几近崩溃，杀心已起。

　　“你去陪陪父亲吧。”占风铎靠近了些，如是说道。

　　而就在这个时刻，占风铎欲施力直接拧断占风铉脖子的当口，忽然有一大捧雪当头当脑地朝他浇下，雪虽柔软，但却好巧不巧地击中了他胳膊上的麻穴，当即手就脱了力。

　　他烦躁地抬头，却看到紧锁着眉头，刚依靠凝出的冰阶跃过断裂处，稳稳落地的纪娴井。

　　她的脸上有惊讶，慌乱，困惑和心疼。

　　占风铎愕然，忽地一瞬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她张口，占风铎听的清楚且明白，“阿铎，不要自己动手杀他，这是不值当的事情。”

　　愤怒好像有些消解了。

　　占风铎扭头再度看向身下被扼住的占风铉，目光触及到他的眼睛，心中的盛怒瞬间又被挑起了。

　　也就这么微末的一瞬间，占风铎发现了一件事情，他惊觉自己的愤怒有些不合时宜地盛大，仿佛是被人操纵了情绪一般。

　　很久很久之前，在昆仑策的学识被他从记忆之中翻出，岐山凤凰印，廆山神行步，赤水点绛指，南海星火瞳。

　　他松开占风铉的脖子，“能挑起恐惧与愤怒的星火瞳？为什么你会？”

作者有话说

　　好！我修改了结尾的一部分，天使读者们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