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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   12、

      早晨八点半,剑子教授骑着他那辆哐当当的老式“永久”牌自行车,在L大的行车道上悠然穿行着。

      清明节一过,昼渐长而夜渐短,气温也一天高过一天。毛衣棉裤再无用武之地,被用大号的羊绒长围巾裹住,悉数收进了樟木箱子里。夜半时,偶尔一阵三更细雨降下来,隔日的清晨,方才感觉到有凉意沁人。

      剑子身上穿着一件白棉衬衫,领口的纽扣敞开着,袖子卷在肘部,脚下蹬着一双软羊皮的浅棕色休闲鞋子,行到树枝幽密、绿拂人首的地方,便略略低头,很是轻捷地一掠而过。

      正是暮春时节,校园里梧桐树的毛衣子漫天飞扬着,絮絮霏霏,有时候迎面一阵风吹过来,那些轻盈沸反的毛衣子便直往人眼睛、鼻孔里钻。为了减少麻烦,他在鼻梁上架上一副大大的黑框平光眼镜,好不好看且不论,只说那大眼镜护眼又挡风,便可谓一举两得。

      骑过教学楼、学生宿舍,剑子在镜湖边熟稔地拐过一个弯,径直向校门外骑去。他交游广,人缘又极好,沿路上一遇到相熟的学生、同事、警卫、门卫大叔,他便单手放开车把,笑着点点头,扬扬手,寒暄着打招呼。

      L大传说中著名的十大风景线,剑子教授骑着自行车的飒爽身影排名第三。并非是他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一味摒弃现代交通工具,只是在剑子教授看来,在这座城市里,自行车方便省事又可以强身健体,距离近的地方,双腿蹬一蹬就到了;距离远的地方,再去打的或是乘坐公交车,也不算有多麻烦。

      离开了学校,剑子一路向城南骑去,他此行的目的地是L市的一家文化展馆。前段时间,受人所托,他答应了为一家拍卖行做一次古文物鉴定工作。这几年来,收藏古董的人越来越多,古文物市场的藏品水平也随之良莠不齐。只是古玩收藏比不得其他的门类爱好,藏家愿买也认赔,有那些眼力不济的,即便是花大价钱买到了赝品,亦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半点怨不得旁人。这样的情境下,专家的权威鉴定就成为了不少人心目中定心丸,而如剑子这样,研究古文物的教授们,也成了很多收藏机构争相拉拢的、炙手可热的人物。

      剑子从不觉得帮忙做鉴定有损“专家”清高的尊严,也不觉得卷入世俗繁杂有多么不堪——毕竟鉴定文物真伪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只不过这样的事务一而再,再而三,便多少有些麻烦,大多数时候,为了乐享清静,对于那些送上门的邀请,剑子都会客客气气地敬谢不敏。只是这一次,委托他帮忙的是曾经修行期间的一位长辈,于情于理,他都没有推脱的理由。

      好在那家文化展馆离L大距离不远,这一次的拍卖活动也不算多隆重。

      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荧光闪烁的红灯前,剑子刹住车把,一脚撑在地上,一脚搭在自行车的踏板上,跟着附近卖场传来的音乐声,轻轻点起节奏。

      随兴所至,随遇而安,剑子生来便懂得率性从容的自由。

      ***

      质量很好的双面铜版纸印制而成的宣传册上,装裱精致,每一页都印着拍卖品的图片和相关的资料说明。

      这一次的拍卖品并不多,二三十件的样子,多是宋以后的金石书画作品——单纯从图片来看,并不能反映文物的真伪,真正的鉴别考证,必须要以实物做基准。剑子坐在台下第一排的皮质扶手椅上,把宣传册摊在手里,漫不经心地翻阅着。

      一幅明代画家的山水条幅,一把清代“八大山人”的水墨纸本扇面,一方资料不明的青白玉镇纸,还有一枚宋时人篆刻的寿山石龟钮印章,青黑色的光润山石上,雕刻着古朴的小篆字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剑子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细眯起眼睛凑近又看了看。彩图上的这枚印章,布局大气稳重,雕法细致流畅,造型优美又温润,从刻字上来看,若说是当年情人之间的传情之物也未可知。只可惜篆刻者名气不大,印章本身的材质也算不得多高贵,想必一会拍卖时,这方古印不会抬到怎样的好价钱。

      剑子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用价钱的高低去定位那些古老物件的好坏,虽然是最正常不过的等价方式,只是在他看来,却多少有些偏离了文物流传下来的真正本意——

      物以寄情,那些历经了岁月洗练的东西,看遍了三千世界的光阴流转,本身便沉淀下了悠悠的千古,若以值钱与否论之,总不免叫人可惜可叹。

      剑子轻轻叹了口气,世路如此,多想无益。他用食指与拇指捻住那一页,哗啦啦,索性向最后翻去。

      按照拍卖会的惯例,宣传册最后一页印的拍卖品,通常都是整次拍卖活动的不二珍品,压轴大戏。

      剑子带着一点期待,把宣传册摊在腿上,屏息凝神望过去,不过一眼之间,却如遭雷击一般,指尖、呼吸、心跳在瞬间凝滞——

      那是六尺宣的一副卷轴水墨山水图,图面完整,印章清晰,题字飘逸,画工卓绝,意境高渺,即便是印在图片上,也分毫不减其风采。

      《南山图》。

      他用半个月心力修复完成的《南山图》。

      剑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张彩印的图片,他心里明白,从图片上根本无法明晰画作的真伪,只是目光却好似在图片上生了根,死死地钉在了那巴掌大小的方寸地上,怎么也无法移开。

      拍卖会场陆陆续续走进一些观众,说话声、座椅的搬弄声,各样的嘈杂在身后一点点弥漫开来,明明近在耳边的嗡嗡沸腾,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一般,远远的,一点也不真切。

      “对不起,借个光。呃……对不起?”

      身边有人对他打招呼,剑子一惊,然而很快地站起身向后挪了挪位子,让出了走道的空间。

      重新坐下来的时候,剑子伸手合上了那本制作精良的宣传册,折了折,囫囵塞进了扶手间的空隙里。

      他深觉出了自己浑身的不自在——

      即便拍卖会上的这一幅是真品,龙宿的做法,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也无可厚非。

      几个月前,龙宿找到他帮忙修复古画,彼此原本就不过是利益相交的关系,即使一路走到现在,他与龙宿的关系变得日益亲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朦胧了朋友的界限,然而《南山图》的归属权,始终在龙宿,如何处置那幅画,根本与他无关。

      把画作的意义无限夸大,归根结底,只是他个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然而,心底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偏偏又无法排解的失落情绪,又因何而起,从何而来?

      ***

      剑子站在拍卖中心的展示台上,白炽灯高亮的光线照在头顶上,落在四周散成一圈淡淡的光晕,莫名滋生出些微的灼热感。

      他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又低头瞅了瞅脚下一格格的木地板,这样的场合见得多了,他的性格也散淡惯了,并不觉得自跌身份,也没有什么不适难耐的感觉。

      拍卖会将近尾声,终于,那装着古画的锦盒被人托捧着,小心翼翼地送上台来。

      毕竟是被大肆宣传的稀世珍品《南山图》,礼仪小姐吊人胃口一般,指尖扣在锦盒上,动作优雅地缓缓打开,这样犹抱琵琶半遮着面,引来台下的买家争相引颈而望,倒颇有些万众期待的效果。

      会场里很安静,紫檀画轴被放在案几的中间位置,红色的丝线被解开,沿着桌面,画卷慢慢地展开了。

      剑子沉默了一下,缓步走到案几前,微微俯下身,静静地、神色专注地去看画。

      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一副古画,画质古朴精妙,笔法洒脱流畅,画中传达的幽微绵长的古意,每看一次,便有一次新的震颤。他手上戴着一副特制的薄手套,指尖蜻蜓点水一般,一点一点,在那茸茸的宣纸上轻轻比量着。

      旧江山,每行一步,浑不似旧游。

      指尖轻走慢移着,一路行到中间,忽然停顿住。

      从开场到现在,一直波澜不起的眸子里倏然微光轻闪,剑子眨了眨眼睛,又轻轻闭上。

      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渐渐变得清晰,清晰地可以描摹出形。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站直身子,淡然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一眼台下,然后温温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身后有人连忙把话筒递过来。

      他伸手接过来,放在领口的位置,几乎没有多想,便淡淡地、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赝品。”

      一句话说完,放开话筒,拽掉那副薄手套,手心里湿湿的,居然全是汗。

      他叉开五指,很随意地在裤子上揩了揩,又插进裤袋里。他没在意什么,也不解释什么。心底却觉得这一刻的情绪很奇妙,有点像如释重负,又有点像恍然一悟,白炽灯的光线照得哪里都是一片雪亮,台上台下被他那两个字掷出千层浪的喧哗,似乎都在身边飞快地,远去了。

      他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迫切,迫切地希望见到那个人。

      ***

      龙宿站在L大的教师宿舍楼前,身子略有些慵懒地靠在车门上。

      他被剑子一条短信喊过来,身上的衣服没有来得及换,还是工作中笔挺又严整的西服,靠久了车门只觉得拘谨难受,于是便脱了西装外套,搭在手腕上,这样一脚踮着一脚支着地站着,俨然一副拍平面广告的姿态模样,神情不紧不慢的,等着那个迟迟不现身的人。

      他不去看手表,也不管过去了多少时间,路过了多少行人,只微抬着下巴,目光放在远处树荫掩映的拐角地方。

      耳边由远及近,忽然“叮铛铛”一阵响。

      远远的,有人奋力地蹬着一辆破旧的脚踏车,哼哧哼哧地从那团低垂的绿荫里,分花拂柳地转过来了。

      他唇角微微地向上勾起来。

      剑子骑车的速度很快,一路横冲直撞的样子,行到他面前,再急急地一个刹车,像拍二流动作片一般,画面“咔嚓”定格,堪堪停在了他的脚边一寸远的地方。

      他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把这个人扶稳了,再帮他把自行车停好。

      他不知道剑子怎样一路不停歇地奔过来,也不知道剑子这样急急忙忙地找他做什么,只看到这人口里喘着气,额前的刘海湿漉漉的,面色泛着潮红,这么闷热的天气里,居然还这么用力骑车,弄得一头的汗,对着阳光,一闪一闪。

      “剑子,”他忍不住笑,又上前一步,从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方丝棉的大手帕,从眼角到眉梢再到鼻尖,轻轻给他擦掉那些密密的汗珠,说:“看看你,跑成什么样。”

      手指隔着薄薄的手帕,一路试探着摩挲过这个人的面容,宽宽的额头,蓬蓬的眉毛,高高的鼻子。剑子竟然出奇地乖巧,一动不动任他这样慢慢抹掉汗珠,等他擦干净了收回了手,再抬眼,只看到对面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里,水色浅浅,眼底深处,却是山一重水一重,交错着一眼望不到底的层峦叠嶂。

      这个人有重重的心事,却踟蹰着,迷茫着,不知道要怎样对他一一说明。

      龙宿心下有些好奇,开口探问道:“剑子?”

      剑子还在发愣,魂游天外一般地发愣。

      从那家拍卖会场到L大,这样半是清楚半是模糊的状态好像持续了一路,在拍卖会的时候,他只是一味莫名而又急切地想见到龙宿,真的这样近在眼前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无意识地蹙紧两条眉,小角度地歪着脑袋,切近地端详着龙宿的面孔,花了半晌的功夫,上上下下都看遍了,方才慢慢开口了。

      “龙宿,”他望着龙宿的眼睛,慢悠悠地,轻声而又郑重地说:“那个时候,你没有回答我。”

      龙宿有点怔,他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剑子指的到底是什么,下一秒,就听剑子用同样的语速接着问:“龙宿,你为什么收藏古画?”
      ……

      去云渎镇的路上,剑子淡淡地问他:龙宿,你为什么收藏古画?

      那时候他说,你猜呢?
      ……

      龙宿的眉角向上一挑,他虽然不清楚剑子为什么要旧事重提,亦不想去深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当下只是微微一笑:“剑子。”

      他眯起细长的眼,故意把声音拖得意味深长:“那个时候,你也没有回答我。”

      早春一二月,车里车外初相见。

      他问剑子,抛开家族相传这个理由,剑子,你为什么选择文物修复这一行?

      那时候,剑子把脸冲着车窗外,说,只是年纪小,稀里糊涂也就入了行。

      这样敷衍的答案,他自然不会相信。

      龙宿微笑着不出声,看眼前这人还在兀自怔忡着——这样呆呆的剑子平日里难得一见,眉头一耸一耸,圆圆的黑眼睛蒙着轻雾,他看着看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伸出手去,一下子拉住这个人的手腕,三步两步,就把人拉进了楼道里。

      楼道里,光线幽暗,午后时分,亦没有多少人出入,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需要顾忌着什么。龙宿转过身,和剑子面对着面,手臂环住他站立的地方,一双手掌“啪”一声,拍在了墙面上。

      剑子颇为疑惑地抬起头,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就被龙宿困在了墙角,左右看一看,总觉得这样的姿势多少有点胁迫的味道,于是拧着眉头抬起眼:“龙宿?”

      龙宿的唇边梨涡旋旋,这样暗沉的光线下,他的脸庞被楼道里的阴影削得更加尖俏,眉眼间气势十足,望下来的目光里却满是温柔。

      “剑子,”他缓缓地俯下身来,鼻尖轻轻擦过剑子毛茸茸的鬓发,这样不分彼此的距离里,唇畔分分合合,呼吸切近可闻,他把声音压得近似耳语:“我告诉过你的。”

      剑子浑身一僵,算上龙宿那个忽如其来的拥抱,这样的情境于他们已经是第二次了。只是与上一次单纯的惊讶不同,楼道里,龙宿的环抱下,好像有什么战栗似的情绪一直从脊椎那里升腾起来,继而流窜全身,让他有一种无言的紧张。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开口又唤一声:“龙宿?”

      下一瞬,带着一丝轻笑,他听见龙宿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剑子,你与我,高山流水,许是知音呢。”

      龙宿的声音温温缓缓,近乎一声绵长悠远的叹息。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决堤而出。

      剑子闭上眼,上前一步,双手环上去,拥住了那个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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