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雌》吴齐台

2、第一章

　　我是宜和。

　　我父的长女。

　　我活着时，被皇祖父赞称“大周最璀璨的明珠”。

　　我死后，我父下令抹去有关于我的一切痕迹，周史里甚至没有我的只言片语。

　　他勒令史官录我为幼殇——即使在薄薄几页纸上，他也与我死生不复相见。

　　我叫赵宜和。

　　周世宗和淑仪宋氏的长女。

　　我生于圣祖三十三年三月三日丑时，我娘说那是个大好的晴天，她仰头痛叹时，甚至还能透过屋梁看到银河繁星。

　　王府一砖一瓦皆是御匠手笔，斗榫合缝，我觉得她是疼出癔症了。

　　这话甫一说出口，就被她拎着荷月姑姑掸床的掸子追得满院子逃命。

　　她一个文人的女儿，不知道哪里养出来一身武将脾气。火气上来，便是我父她都敢打上一打的。

　　怪不得府中人都道，南苑的宋姨娘不受宠。

　　不过万幸，她也不喜争宠承恩那些。

　　比起风花雪月，她更喜欢滋养实在的煎炒烹炸。

　　——三皇子府的宋姨娘庖馔精妙绝伦。是她在京城最著名的标签。

　　作为做菜好的宋姨娘的女儿，四岁前，我胖得像是年画里蹦出来的抱鲤女，两个胳膊藕节样儿白壮。

　　我父只在我出生后浅浅疼爱过我一年。二年二妹意瑾出生，因着是早产，整个人瘦得和东苑门海下新出生的那窝狸奴似的。不对，她哭声还没有小猫崽的叫声大。

　　不怪我父，就是我见到也会心疼几分，塞块糕点给意瑾。

　　偏偏，我太祖母就喜欢我这种嘴壮好养活的胖娃娃，于是在我父第一次抱我入宫请安时便开金口令他多带着我走动。

　　我是在太祖母和皇祖父膝下长大的。

　　——其实多是沾了温宪姑姑的光。

　　说来也是命。

　　女儿肖父。

　　儿又肖母。

　　是以，我长得同我父一母同胞的温宪姑姑竟有七分相似。而余下的那三分也未随上我貌美的娘，反而是眉眼间像极了金銮椅上的至尊。

　　宫里的嬷嬷说我着实是个会长的姑娘。

　　五岁那年，温宪姑姑出降。花轿抬出宁寿宫前，姑姑抹泪同太祖母说，“往后的日子让和儿来陪您吧。”

　　于是年一过，我被正式留在了宫里，我娘虽有万分舍不得，却也知养在太后身边的锦绣前程。她含着泪替我包了一碟栗子酥，送我上了进宫的小轿。

　　从此我的家从南苑那方小天地变成了宁寿宫的东后殿。四方的天仍是四方的天。

　　我也是在那年，见到那个人的。

　　世人皆道我大伯貌比潘安，却无人知晓十年后掷果盈车、名满金陵的实则是如今绮纨之岁的九皇子赵憬。

　　“大姑娘，宁寿宫到了。”

　　帘外的轻声扯回我的思绪，细辩，是太后身边的刘内侍。

　　软轿随音落地，轿杠碾在薄雪上，寒气和窸窣声一同顺着采祁掀开的轿帘角漏进来，冰得人一颤，也精神了。拉着酸枝鹅脖借力起身，踩上垫脚的小杌，虚扶在春迟臂上，随着刘内侍引路进了东暖阁。

　　甬路相衔，香径细攒文石，抄手游廊，花梨栋紫檀梁，玉阶向上，巧簇百卉插屏。殿外，檐下单昂三踩斗拱，阁里，水晶帘卷逶迤倾泻，兰宫桂殿，一派富丽清雅。

　　主座端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着一身赭色直领对襟长衫，发惟白玉龙簪一束，周身虽无华彩，却在众人围拥下雍容异常。

　　老妇怀里抱着个一二岁的娃童，正酣睡。堂屋中央摆着鼎铜质凤鸟衔环的熏炉，不燃薪火，暖香一炷，满室如春。

　　再熟不能的旧景。垂眸敛眸入内室，方欲拜，即刻被太后身旁的姚嬷嬷虚扶住。

　　见来人，一侧的丫鬟有眼色地上前接过太后怀里的小太孙后行礼退下。

　　太祖母在史嬷嬷地搀扶下起身将我搂入怀里，她衣襟还粘着小太孙身上的奶气，并不好闻，却足以叫我红了眼眶。

　　刚要行礼，太祖母一声“和儿”，霎时泪湿涟涟，埋头掩面泣涕呜咽。

　　于老太太而言，我这个乖重孙上次入宫距今已有大半个春秋，她只当思念，却不知世事于我，自轿中大梦幽幽转醒重活一遭，两世一身，已有足足一十二载不见这位真心疼惜我的老太太。

　　和总角小童是拉不起家常的。

　　被抱到榻上一问一答，揣摩着六岁年貌该有的天真颠三倒四回了一些，其中一句“天上的寿星婆婆合该是太祖母的样子”哄得老太太笑意盎然。

　　这话说起来还真不算恭维，老太太上一世薨逝于致政之年，眠而全终，已是难得的福寿兼备。

　　我却晓得，若是没有我嫡亲祖母计杀小太孙又嫁祸给良妃那桩冤案，老太太不至于气血攻心，便是活到期颐也未尝是难事……算计于心，面上敛色不漏。

　　“午膳已备下，太后不如同大姑娘先用着。”史嬷嬷上前询问，太祖母略一颔首，姚嬷嬷便有眼色地出外轻声招呼，不多时，便传丫鬟鱼贯摆了满桌。

　　半面荤食，老太太平素吃得清淡，想来是为我备的。上一世今日的见闻已然模糊，却依旧能在简单一餐里观出太祖母舐犊之情。

　　谨防糟蹋这份慈爱，正细细品咂，忽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刘内侍扬声通禀，“九皇子到。”

　　帏帘一扬，光影尽头阔步走进一少年，暗金纹赤色发带束着青丝，额阔顶平面如冠玉，双瞳翦水目若朗星。冬日里灰银薄裘下一身练武的短袄，鹤白衣袖还沾着尘土，坦然展臂，由着史嬷嬷替他更衣。

　　“祖母传膳也不等等孙儿。”嗔闹地往太后身边凑，被人故作嫌弃地推开也不恼，乐呵呵入席。

　　“今日是贵妃生辰，你父皇下朝便赶去了明光殿，怎得你这小子不回去一同给你母妃贺寿？”

　　他接过姚嬷嬷递过来的茶水仰头饮进一大杯，解了渴才道，“父皇母妃鹣鲽情深，说不完的话，有五哥一个约莫他们都觉着碍眼，孙儿才不上赶着讨爹娘嫌，便请了安留下贺礼，来祖母这儿乞食。”

　　太后素来亲和，对子孙慈爱，听了这番话也不再撵人，眼神首肯史嬷嬷替人上餐盘羹盏，又盈盈道，“这是你三哥家的侄女，唤‘宜和’。和儿，这是你九叔。”

　　赵憬顺着话音转头，目光交汇处，冲我露齿一笑。

　　那双记忆里咽下毒酒时含泪的桃花眼再度灼灼望向我，一时僵住，瞬息压下心绪见礼。

　　后半程饭吃得惊心，赵憬不知犯了什么浑劲，连连赞称这味美那佳肴，时不时往太祖母碟中布菜，还一式两份不忘我。

　　心头颤了又颤，谢声不断，愈往后愈不敢抬头，生怕惹旁人探究。又纳罕前生并无这一遭，想不明白怎么横插一道变故。

　　——难道他也同我这般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