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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醉浮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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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走得急怒,并未瞧见“萧疏已”三字一出,昭华面色骤白凝重,一直握着茶碗的纤白素手脱力般垂下小榻,水与瓷末散落在一寸难求的织火蚕丝地绒上,一片狼藉。
三日之后,月上城,月上宫。
半月之下,苍古榕木。离月极近之处一棵绵延古树,根与叶相连,自城中心,月色之下攀盘缠绕与偌大的青石板城墙相依相生。
月上尊主不似将屿山明皇殿那般飘渺于云间山巅,荒古榕树之下,红绸锦缎精致繁复,绮丽多姿,绕宫殿而围城,便是月上城的月上宫。
“如何,我这月下之宴办得还算不错吧?”月娘今日一袭精致华衣,满头珠翠与月色银光交织流转在墨缎乌发之中,一时之间惶惶然若神光。
昭华倚躺在榕树枝干之上,身下是繁叶复枝之中的月下城,今日月上尊主宴饮四方,不拘来客,十二城与余下十二重天不论大小皆可来此赴宴——
清辉月,苍古木,百花来朝,姻缘红线,满城烟火。
昭华应宴,早早就来了,此时已然吃醉了酒,眉眼之间都多了份酣然满足。
闻声又是举杯遥祝城上半月,银辉冷光聚在镂空金缕酒杯之中,酒仙江瀚川的千年佳酿梦浮生果真名不虚传,撒入满月光辉,入口清冽而极尽甘醇,栩栩然若怅梦,渺渺忽百年一瞬。
昭华满饮一壶,再斟一杯,隔着榕树叶与锦缎红绸遥望银月,答曰:“长乐无极。”语罢,捉清辉入酒盅,凭风而至月娘手中。
月娘立于月上宫,扶栏轻笑,接过酒盅,不负此极乐之意,仰头饮下,“梦浮生?”低语一句,摇头失笑:“倒是我这月醉饮淡了些酣纯之味。”
“怎会。”昭华翻身而起,踏云而下,“梦浮生孤冷与银月冷光相佐方才合味,你这月下之宴满城欢然,如梦似幻,月醉熏然而甘美,正是恰到好处。”
顺手拎起一壶案几上的白瓷长颈酒壶,低首轻嗅,眉眼赞然,“不过是前些日子江瀚川送于我品尝的新酿罢了,你若这般艳羡,少不得要这月下之宴失了些醇美意味。”
旁人眼中一盅难求的梦浮生,到了昭华这里也不过是老友送来鉴品的新酿罢了,谈不上什么珍贵稀罕。
月娘收起梦浮生,抬手便是一壶月醉,斟饮之间,美目顾盼生姿嗔怒道:“笑话,还没有哪位仙家能在我的属地得了风头,月上城中月上宫,月下宴上自然独我这月醉饮最是甘美适宜。你少来这套,我还不曾怪你,既来了我的宴,不饮月醉,偏偏抱着一壶江瀚川的酒喝得沉浮,是何道理?”
“你这月下宴,到处都是红线万千,我若不慎饮完月醉误入哪处,生了段姻缘又当如何?”昭华微微歪头,如是问道。
这月上城中的红绸丝线又不是什么摆设景致,每每月娘一办宴会便得不少仙家醉生梦死于这红鸾之中,徒然为她添些趣乐。
如今,彤鹤未归,沧澜之事未了结,她焉有那般心思醉乐于这月宴之中。是以,清辉孤冷的梦浮生最好,静冷可观往日行事诸般,是否有所差池。
月娘倚栏醉酒,翘起唇角,笑意盈盈:“仙家姻缘天注定,又不归我管。若是来了,何必畏之如虎豹,顺其自然享受便是。”
话虽如此,可说得轻巧。
昭华摇了摇头,淡笑不语,观月饮酒。
宴至过半,天幕银月之下烟火寥寥,已无可观,反倒是月上城中仿着人间集市,花草精灵,鸟兽精怪,仙家三三两两聚谈醉酒,极尽热闹。
月娘最是看不惯昭华那副神游寂寥姿态,这月色朦胧之下更是要如羽化一般,瞧得的人心头一顿,怅然若失。
一盅月醉入喉,便要牵着昭华离了月上宫,向着热闹群聚之处走去。
要说这十二城之中,除却尚未入主的三城,便只有这月上城最肖似人间,茶楼酒肆,戏台集坊,仿人间主城之格局,绕榕树于月上宫四散开来,便是寻常之日,也颇聚趣味。
主城道上,两侧皆是精怪商贩,来来往往地也多是下重天的小仙们,三两结伴,闲谈侃侃。
“这月下之宴多以百年一遇,略有偏差,也不会过多。怎么今时提前了这么多?”
“传言玉京陛下有择妻之意,这次的月下宴莫不是为此而来?”
“便就是又如何,左右与咱们这些五重天往下,连月上宫都进不去的小仙们也没什么干系。”
“是呀是呀,若有朝一日能够有幸得见玉京陛下与昭华神女的神光容辉,我便已然知足了。”
“修行之路无尽头,总能有机缘的。”
……
昭华举着一块萱草兰花的糖画,坐在路边野茶肆上边吃边听,时不时还能听到些关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传闻,顿然起敬,肃然称是点头。
一旁众人便都当她是个下重天,第一次来月上城参加宴会的小仙子,说到起兴之处,见她恍惚大惊,还道:“仙友当是第一次来这月上尊主的月宴吧,无妨无妨,这月上尊主最喜欢热闹欢畅,是以这也是除了未有城主的三座城之外,唯一一座不限制我们五重天之下的小仙们自由出入的城池。”
“是也,我便在这月上城中得见月上尊主的神光容辉,那真是天降神光啊!”
月娘施了术,遮掩容貌与一身气息,同昭华混迹在市集之中,闻言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她,天降神光?
比起旁边这个,她还真的算不上什么。
旁人不知,昭华还能不知,一旁跟着起哄像什么样子,还时不时点头,沉思,大惊,恍然,做戏都没她全乎,俨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若说热闹,那将屿山本该比她这月上城更加欢畅千倍百倍,她昭华怎么也不该是一人孤守万载的性子。
月娘心下叹息,可这没一会,她就冷着脸想算了,也不知怎地就说到她要与玉京陛下联姻结亲,荒唐。
纵然是想纵着她多玩闹一会儿,可也顶不住这般言语锋芒,月娘着实坐立难安,便要拉着她换个地方玩耍。
忽而,流光闪过,月娘抬手截断。
流光传信自月上宫中而出,月上宫中都是些自持身份地位的神裔仙家,她这个主人家是托词出来的,那厢出事,她便不能不露面,可这边昭华好不容易才被她劝来散心,怎好误了兴致。
昭华瞧见了,便道:“我又不是三岁娃娃,还要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且自行去吧,我瞧着有趣,便再多逗留些时辰,晚些了去月上宫寻你。”
见状,月娘也只好嘱咐道:“少听些胡言乱沁,你有神光护体,也应当入不了红鸾线阵,还有莫要过于贪杯……”
“知晓知晓,快些去吧。”
送走了月娘,昭华落了方才兴致甚深的神情,容色清冷慵懒仿佛渡了层月华般,便要起身离去,一旁闲谈的小仙瞥见多问了一句:“仙友是要离去了吗?”
昭华笑意浅,淡淡道:“便是第一次来,心中好奇。”
“如此,仙友快些去吧,莫等到月宴结束了。”
昭华悠悠然告辞。
她倒真不是第一次来这月下宴,只是最近一次也该有千年了,比起月娘百年一宴,着实是有些不该了。
月上城主城大道并六十四坊市,无一处不热闹。
昭华负手环风缓行,眉眼之间灼红火色,一双凤眸倒是时常清冷慵懒,总似睡不够般,带着淡淡倦怠之意。
纵有一叶窥秋色之意,坊市一角亦可窥见万物众生之欣欣向荣之姿态。
昭华走在众人之中,来往者络绎不绝,纷纷扰扰喧闹得很,敛去神光,一身清寂,犹似将屿山万年孤冷。
月上城外,荒野千里,星疏月淡。
昭华一路前行,犹是未停,直至瀛川水岸。
她立于水畔之中,隔水望月,神思恍惚,犹见故人。
“凤凰……”
呢喃轻语何似当年意气风发,覆寂寥冷落之秋怎回头堪见春日盛景,昭华踏足于瀛川之中,冷水覆面,任由这千年冷水尽数浇注自己额间的灼红火色。
不曾注意到水崖之下丝丝缕缕红锦断绸。
万年之前,将屿山。
“噗,噗,噗!”
山色绮丽,万物喧然。
山崖瀑布之下,一团火苗正上蹿下跳,绕着水畔之中静美温和的貌美少年雀跃不止,还时不时发出“噗噗”的声音。
少年笑声清越,穿林覆空,惹得将屿山上沉寂了许久的鸟兽今日也格外欢畅。
“噗噗!”
凤凰,凤凰,你在笑什么呀?
少年笑意清朗,却难消眉间愁绪,闻言也不过温声调侃:“笑我们凤凰族的族火怎么这么久了,还不会说话呀。”
火苗“噌”的一下,燃出尺高火花,一副生气的样子。
“噗。”
坏,不要和你玩了,凤凰。
少年偏爱逗它,伸手揽住,不说温言哄上两三句,还胆大妄为,伸手压了压尺高火苗。
“生什么气呀,你就是一辈子不会说话,也是我们凤凰族至高,谁敢对你不敬,嗯?”
“噗噗!”
你,就是你!
“哈哈,我不算。”
记忆繁杂复乱,一瞬山间瀑布,一瞬苍古密林,再一瞬山至高之处,云来接壤——
明皇殿。
不同于往日光耀华美,殿中气氛凝重,凤凰族老皆列位在此,那少年坐于主座下侧,而殿中主座唯有牌位两座。
“洪荒裂隙崩开,已经淹没湟水之侧,我凤凰族主同龙族尊主,人界人皇三位尊主于前日绝意,生祭归天以拦洪荒之恶于湟水。”
“三位尊主已去,可这洪荒裂隙还未闭合,这可如何是好啊?”
“恶之源头一旦流泻,便是苍生覆灭之祸乱,焉可焉可!”
族老悲痛万分,语中皆是无可奈何之意。
小火苗躲在少年袖中,也噤声沉默。
少年白麻在身,连额间朱火印都黯然几分,满座喧哗,独他垂眸沉思,恍若神思漫游般,无半句言语。
——
“以凤凰之脉燃苦恶,诸天梵罗以身渡恶,以尔等入洪荒,余下万众协助龙族封印洪荒!”
“凤凰率族脉,得令!”
“梵罗境诸天,得令。”
“木界,得令!”
“十二城,得令!”
“四海众生,得令!”
“三千世界,得令!”
……
最后,宣奉之人将手中旨化作金光,掷向上空,金色流光一闪而逝,这人威严之声辉然天地:
“龙族率族脉,得令!”
小火苗远远望去,便见少年化作仰天凤凰,啼空一声,如坠星陨落般率着满天凤凰燃出漫天涅槃之火,辉映召唤将屿山凤凰山脉,直入洪荒晦暗。
“凤凰!”
泣血长鸣,那日的凤凰族火化了形。
“凤凰!”
洪荒裂隙闭合的一瞬,天地残幸众生仿佛都曾见晦涩黯淡的裂隙之中有一瞬,凤凰火燃彻苍穹,凤凰啼鸣清冽无双。
一瞬,暗淡,幽暗苍古。
那少年之声飘渺带着笑意,道:“我听到了,小火苗。”
“不哭,开心点。”
——
“噗!”
瀛川之水,源于寒月,至冷至寒,月影之处可见旧日幻梦。
昭华踉跄着从水中爬起,倒在瀛川水岸,俯仰之间气力尽失,凤眸之中水光潋滟迷蒙,有月色长风,有万古幽暗,亦有万年之前湟水之岸的漫天涅槃之火。
这一梦,太累。
她便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昭昭,昭昭,昭昭……”
沧澜之界,有人以血成阵,以命换命,甘愿献上无尽仙途,长生大道,一声一声泣血哀唤。
他在唤,昭昭。
昭华睁开眼,沉默一瞬,又缓缓闭上,满脑子悲愤伤意瞬时化作了虚无——
她要回明皇殿。
再不济也该在月上城,总之万万不该在琅风山巅见萧疏已。
这是什么荒唐梦境?!
往日的温润君子,眉间疯魔执念,半身血色,哪里还有半分琅风山巅剑道首席,举世无双的风姿华彩,落魄得像是个战败将军,一身不屈傲骨尽碎,半生惊羡灰飞烟灭。
昭华不言,终是缓缓睁开了双眸。
琅风山巅是沧澜下界,自然不比将屿山又或月上城那般仙灵浓郁成雾化云,可长风料峭,苍穹清朗,剑道锋寒之意尽显,倒也是别有一番意趣。
昭昭亡于双十年华,七岁与十岁的萧疏已相识,九岁同他拜入剑宗选进琅风山巅,十六岁成亲,最终亡于双十。
可以说,这为人之一世,大半年华都在这里了。
这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怎么能说不熟悉呢。
可惜了……
她终归不是昭昭,那个天真稚气,亡于最亲近之人剑下的姑娘。
昭华抬眸看向萧疏已,纵然满腹算计,却也不由得移开了目光,眼见身下血阵,凤眸微闪——
倒是个,意外。
她本体凤凰族火,天地之间,众生之外,不沾因果,更不可能被这世间所有的召唤传送之阵所牵动。
更遑论下界血阵,按理说就算是萧疏已付出所有,也绝无机会再见她一面。
莫不是……
昭华止下心中思量,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之人,莫不是要她如月娘话本子里那般,痛苦控诉为何杀她?
她沉思之际,尚不曾泪流满面,却见萧疏已热泪盈眶,跪倒匍匐在地,涕泗横流,言语之间也全然只剩下“昭昭“二字。
疯魇癫狂,双腕之间仍有染着灵气的血渗流而出。
昭华凤眸冷淡清寂,半晌之后,抬手毁去身下血阵,化灵止了萧疏已腕间伤痕,横手下劈萧疏已后颈。
算是帮他顺了顺周身之气,了却此番相识之谊。
乍然之间,昭华来到此间小世界,后知后觉方才想起来自己曾应月娘所托,派遣来此间的彤鹤。
自万年之前湟水之祭后,将屿山空寂数年,她于湟水方寸之间徘徊不知岁月,方才恍惚回到将屿山。而后,凤凰属族以血脉之力感应到将屿山明皇殿又得新主,还以为天地仁慈,凤凰诞生,纷纷遣送族中天资英才小辈到将屿山,予她解闷。
可惜,她只是一团火,生不出凤凰。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只是可惜,这天道仁慈的其一不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