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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似有前缘(十四) ...

  •   堂邑侯陈午走进画室,他宽大衣袖浸满了水,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湿淋淋的长痕。尧舜禹三代明主和汉朝自高祖以来各位君王的画像平坦挂在朱墙上,静静注视着他。陈午在半明半暗光线中看到这些圣王明君的脚步穿透生死和时空向他纷沓而至,在更漏声敲断五更,雨水将芭蕉梧桐淋了个通透后,所有沉浮俯仰的幻觉都归于清晰而清浅的雨声。

      画室外交错的桂树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将雨夜中一整条灯火辉煌的宫巷截成几段,混着浓重雨雾钻进绿琉璃贴成的窗户。窦太后和馆陶公主拍着手在画室等待看倡优表扬杂技,陈午则在偏殿等待传唤。这些晦暗难明的光和影兜兜转转重新散在倡优凌乱的脚步中,也让陈午发冠中的每一根发丝,都在雨夜浸透了秘密。他沉静地审视画像和自己,直到影子被黑暗吞没。

      不真切的雾黏在人眼前,使得窗外门口并画像一片幽邃,漆黑如泉下夜台。正寂寂无声心也悄怆之际,画室朱门忽惊出一阵拉倒银山才能有的声势。推开的门轴飞出飘落春叶和濛濛细雨,捧华盖接羽扇的宫娥黄门齐齐簇着一个形貌潦倒的人走进画室。
      陈午也奔出偏殿,若不是一道银白色惊雷撕裂长空,照在窗前,他几乎认不出眼前人。景帝刘启一路走来不仅衣衫被浇了个通透,眉目也被雨水洗濯得苍黑。他神色如痴,似陷进一段心事,令陈午想起黑夜渭水送走的空心木。木头经过漂流,挨过挤兑进了水沉进河底,虽外貌安好,内里却是泥泞,只待轻轻一推,便寸断化为齑粉。

      刘启这根朽木还不待人去推,便自行离散,从冷黑的深水中渗出点点碎片。“这些倡优还不如前些时日的,”他两眉之间隆起深深的褶皱,“真是一阵不如一阵了。”刘启宠姬们在台下窃窃私语,女人娇柔的笑声钩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陈午心勒紧。这些微笑的女人中没有栗姬和薄皇后的身影,她们彻底被丈夫抛弃了。

      馆陶公主用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丈夫的胸膛,轻悄悄和他说话:“你看我的弟弟,前些日子他还像能支撑的样子,如今就不算了。如果把他比喻成一根乔木,之前也算枝叶挺拔。但你看看现在的他,叶黄枝枯根无力,真是望不到头的疲乏。”馆陶公主透出带着一点得意的微笑,“都怪我和王夫人,让他为难了。”
      刘启完全不理会底下那些交头接耳的人,冷冷宣布:“下一个!”

      下一个是哪一个?将来的未必比过去的好。当死去的景帝在追不回的过去中显露挣扎和温情,刘彻第一时间看到的不是父亲雨夜中难掩痛苦的眉眼,而是母亲王夫人黑鬒鬒的鬓发。他被自己不知情的往事勾住,困在那个遥远的时空中。隔了十年二十年,他也随着那些故人被那一年春夜雨水浸透,沉醉在狂乱的庆典中。

      阿娇轻快地拨弹曲调,听起来像是赵国的曲风,“有时候我是真的不懂你,你执拗、任性、多情善感……在深夜中总有着叫人动容的痛苦和胆怯。”阿娇放下瑟,沉静看向刘彻,这一刻她神情和父亲陈午神情空前相似,“你能相信我,和我分享你的心事吗?”

      刘彻阖上眼帘,抓着镜台扶手半响不语。“你何必懂我呢?熙熙攘攘的长街中有几个人真的了解自己?”他向窗外看去,窗外的秋天是真来了。金风在平林楚天之中劈出两道斑斓巨浪,黄叶脱落,绿柳纷扬,红的粉的白的花也被轰得萎靡,接连败阵。
      阿娇点点头,神色显露出一种疲惫,“你和成俊要是见了估计会有很多话说,因为她当时回答我母亲的话,也是这一句。”

      宫室外更漏不间断地往下滴答,有时流得急,砰砰往下蹦,叫人听了牙酸;有时间性情趋于和缓,细细地倾斜抖搂。刘彻听不得这样的声音,因为每一次这种声音响起来,他就觉得自己雄心又老了一岁。但水沙做成的更漏不管他那些,跟一杆杆秤似的,称清楚所有溜过去的岁月,所有被时间摆弄的人。
      故事又开始了。

      一只手臂伸过来将装皮影戏的帘子放开,红鲜鲜黄橙橙一片在灯火下摇曳。灯是照妖镜也是装神弄鬼的利器,鬼魅似的抚摸那些轻飘飘的人形皮影,叫他们跟人似的能嗔能笑。若它们有朝一日得了造化,饱啖生人血肉,只怕立时就能飞起来化成恶鬼。

      成俊拈起薄薄一片皮影,上面的细长眼睛还带着妆,斜飞出一道红,在灯台下显出幽幽妩媚。她把这一掀,“东西是好东西,但不值这个价儿。”成俊这个人万事不挂心,但一双眼睛倒是尖,能一眼看出好坏。等着皇帝传唤的倡优只好挤在她身边,一口一句吉祥话讨好她,这个说她年轻貌美,那个给她塞邓通钱,成俊一概没收,只留了个猩红的樱桃。

      皮影登上台配上音,人才知道它的妙处,扮做男人是呕哑嘲哳,装成女人则絮絮呓语,表演起故事无不贴合人物,堪称妙绝,看得台下痴痴醉醉。景帝妃子们打扮得脂香粉艳,看到动情处用她们两条白嫩嫩臂膀擦泪抹汗。
      阿娇当时年少,被抱在母亲怀里,看那些嫔妃手臂像一条条白蛇勾住彼此。她们被皇帝用权力金钱困在小小的永巷和别宫,养蛊似的养在一起,成日用眼刀凌迟别人的肌肤,用嫉妒的火焰把自己烧成干尸。台上黄帝化作黑龙已经飞上天,台下“白蛇”臂膀还在苦苦纠缠。

      王夫人就这么从那些女人中凸显出来,她眼波中没怨气,鬓发梳的整齐,套着玉镯的手很从容地搭在一边,慢悠悠和馆陶她们说话:“这一次表演的似乎是个女商人,演的是真不错。我算了算,来往人中数她最专注,念词的人只有她始终不含混,不脱落字句。你看,她又表演吞剑了,一个女人,”王夫人若有所思,“可是很少敢这么大胆,这么舍得拉下脸皮的。”

      馆陶理所当然忘了自己见过成俊这件事,她每次看成俊都和看新人一样,“确实很不错,她是叫什么名字?我叫人传唤她过来,让我和她说说话。”陈午坐在馆陶,对成俊一如往常的嗤之以鼻,“一个女商人,成日抛头露面,没个妇道人家的样子,你和她说什么?”

      这个时候成俊从屏风后走出来,她梳着不适合自己年龄的双髻,挎着环首刀从容迈出。她走起路来和那些袅袅婷婷的倡女不一样,倡女像裁纸裁出来的美人儿,腰窄得只剩皮没有肉,满头黑发乌云一样堆在头顶,简直随时要下起雨。成俊则挺拔坚实,站在她们身边活像一根门梁,时不时说些什么,逗得她们眉开眼笑。

      “真是个活宝儿,到这时候在贵人身边儿还没正行。”馆陶和陈午絮絮说着,完全不知道成俊的出现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阿娇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止一次问过她,为什么她没有发现成俊的挑衅和戏弄,因为成俊每次见到馆陶都会梳双髻,打扮得比馆陶年轻十岁。
      馆陶听到这里会蹙起眉头,她面前蜡烛也懂她心肠,百转千回万般曲折漏出一线红光,铺成织就一片红珊瑚似的光影。馆陶唇峰还未开动,阴风就从窗外倒灌进来,留下一刹那的黑暗。过了半响,玉簟竹枕处升起晃晃悠悠的光明。阿娇面前的母亲随着一起一伏的明暗颓然倒在榻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阿娇才看见母亲开启朱唇,露出两排珍珠似的牙齿,“我怎么会想到他会离我而去呢?他曾那么爱我,什么都为我着想,把一颗心都系在我身上。怕我冷给我准备披风,知道我生病一直陪我,因为我喜欢长乐宫,和我一起去侍奉窦皇后,就连我不喜欢吃羊肉,觉得腥膻,他也改了,跟我一起吃狗肉。”
      天上千万滴雨从云朵上往下跳,跳向浑浊的未来,像针一样挑破这二十年的梦幻泡影。馆陶打开窗,瞳孔闪现出今年春夜的雨丝云片,仍像当年那样细密轻盈,“他甚至愿意为我留在长安,他痛恨的长安。如果这都不是爱,如果这样一个人都不值得我信任,我还可以相信谁?”

      成俊脚步混着春雨细碎温柔的滴答声,落在馆陶面前。她的出现对年轻的阿娇是一个巨大的刺激,因为那张脸皮在黑夜中显出一种不属于活人的白,昆仑倾倒也没有这样近乎玉石断面的颜色。那双瞥向她们的眼眸像是随时能浮出刀光,随时穿破面上那层白嫩柔软的皮,露出剑刃碎玉的华彩。
      这种违和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柏梁台火灾之时,她对成俊的印象还是梳双髻、佩环首刀,但那时成俊已改做男子装扮。

      馆陶依旧笑吟吟的,对危险浑然不觉,她头上玉搔头和金钗像箭矢刺穿她浓黑义髻,沉重巍峨,压得她无力多打量眼前人,认出她和自己那几面的缘分,“为什么你现在还没有成婚呢?你家财万贯,样貌端庄又很有才干,就算不是上上之人,至少也算中上,难道就没一个成器的男子向你提亲吗?”
      成俊背着光显得很疲惫,她强忍着没打哈欠,“公主,我克夫,我嫁谁谁死,我不嫁人是出于对世间男子的关爱。这些年其实我也过得寂寞,但是谁让我是个好人呢,好人就得为他人着想,不嫁人。”

      王夫人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她手上玉镯叮当磕在扶手上,颤颤巍巍险些摔碎,阿娇忍不住想看王夫人的脸,她的笑容却陷在蒙蒙雾气中显得不真切,“干什么把运气想的那么坏,或许有人命硬呢?虽然不多,但运气来了说不准能碰上一个。”

      馆陶听了流露出一种笑容,那是常年得意之人才会有的笑容,“一个人也未免太艰难了,你就不会感到寂寞吗?秋天月亮圆,春天潮水涨,你看见了不会生出伤感吗?”
      成俊忽然看向窗外斜飞的雨丝,已经不算密了,还是从屋檐瓦当往下淌进御沟,“倒也不寂寞,若是闲了,害怕了,我就想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永远不会接受我的人。”
      王夫人将自己香囊中藏着的香草递给阿娇,兰麝的香气乍淡还浓,就像王夫人的笑容,“你真是一个叫人难懂的人,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成俊视线与王夫人目光在半空中有过半刻钟的交汇,成俊很快别过头,“夫人,谁能理解谁呢?我走过熙熙攘攘的长街,也走过辽阔无人的大漠,我知道很少有人真的了解自己,更知道她们无法了解别人。”
      “我是一个商人,倒卖过铁,也贩过盐,知道把铜矿开到西南夷会遭受灭顶之灾,收留郡国的亡命徒会收押在狱。有些事我拒绝去做,有些事我实在不能自己,因为不这么做,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打发我这有涯之生。”

      刘彻觉得这个故事若是被倡优表演出来,应该有盛大的钟鼓和琴瑟伴奏,但是阿娇告诉他,那一晚非常安静。“那天谈话的三个女人其实都很少笑出声,只有雨声是清晰的。”阿娇告诉刘彻。
      开起来哐当作响的牛车运来这一年的折枝花卉和带雨樱桃,翠绿芭蕉叶裹着青枣、油桃和李子被送到案边,酸涩微甜的气味驱赶走湿润的泥土气息。王夫人、馆陶公主还有成俊都在记忆中扬起她们苍白的脸孔,义髻和眉毛沾染上粘稠的水汽。

      那一天的气氛是如此沉凝,以至于连灰尘都飞不起来。炉火噼里啪啦地烧,热气像浪潮一样飞上她们原本被雾气冻白了的脸。乍暖还寒的天气,各怀心事的人。刘彻用手梳理阿娇浓密的头发,解开她油光光的发髻,“你讲到这里,成俊和你父亲似乎还是熟悉的陌生人,谈不上眷恋和爱。”
      阿娇抓住他作乱的手,“因为事情发生了转机,我父亲坚决说直到成俊死的那一刻他才爱上她,但我尾随他,听到他和成俊的所有对话,知道他的心……很早就不属于我母亲。”

      “阿娇,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你,我母亲在当年的事情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阿娇目光深深望向自己的丈夫和君王,“陛下,太后是一个聪明人,她扮演了最适合她的角色。”

      聪明人王夫人听到皇帝的传唤和馆陶一起来到他身边,他们三个人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点,以此为中心织就一张装满阴谋的大网。陈午送走她们垂着长发的背影,就在金殿拐角,馆陶公主细声问阿娇:“该烧的东西烧了吗?”
      阿娇用泪眼回答了母亲,馆陶公主看了则是一声冷笑,她用白纨扇遮住自己的脸和王夫人施施然离开。馆陶公主乌黑蓬松的发髻时不时掩映出她们厚涂脂粉的脸蛋和唇角,色彩比之前台上的皮影还浓烈。

      表演完的倡女像南飞大雁次第退出偏殿,她们露出来的修长脖颈和小巧脸颊都深深陷在衣裳柔软的缎面里,远远望去就是一个个伶仃可怜的彩点,走起路来似一把把柳条在空中晃荡。陈午拦住她们中的一个,一个不留神看见她的脸,含着怨带着悲,眉目间无一不上了一把锁,险险锁住世间一半春怨。
      陈午一怔,还是说出自己的诉求,“我要见成俊,你让她在长门园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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